何平 祁十木
何平:你的《埋體》是一個涉及民族經驗的小說。類似的寫作,“花城關注”做過多民族文學的專題,去年第六期也發(fā)表過年輕作家丁顏的小說。多民族國家,文學的多民族經驗可以促成文學的多樣性和豐富性,也很容易成為一種標簽化的粗暴“炫異”??桃鈴娬{的民族身份,反而可能從一種優(yōu)勢,變成一種制約,對這個問題你有過思考嗎?
祁十木:從開始寫作到現在,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事實上,無論是民族經驗,還是地域經驗,在我們的文學現場里,都有可能變成簡單的標簽化的“書寫”。那些流于表象的寫作,出于自我審查的原因,抑或是理解不夠的問題,使作者成為一種“看風景的人”,讓讀者處于一種“看‘看風景的人”的狀態(tài)。我深知這種寫作對一個有志于終身創(chuàng)作的人的傷害,可能它會憑一時的奇異感而獲得某種贊賞,但這會使作者誤入歧途,不單單傷害此刻的寫作,更會傷害未來。就目前來說,我處于一種含混的狀態(tài)。即便我知道書寫民族經驗的“危險”,但具體操作時,除了迎著畏懼危險而產生的“恐懼”繼續(xù)寫之外,別無他法。其實書寫任何“不大眾”的經驗都有這樣的危險性,你可能會掉入表面化的深淵而不自知,但作為年輕的寫作者,我們只能這樣選擇。在認識到文學不存在根本意義上的創(chuàng)新后,在“影響的焦慮”帶來的絕望中,我們只能在這條給自己留的并無光亮的小道走。只能走,因為不走就無法看見下一步路,不走就無法直面困惑。而這些陌生的經驗可能僅僅是我們點燃“火把”的火石,我們使用它,但并不依靠它。對處于黑暗中的年輕人而言,摸索著前行時,有燃起火把的意識往往是更重要的,然后才可以說如何使它照得亮、照得廣,才可以去尋找那些前輩和我們心心念念的永恒的普適的文學魅力。
何平:“被現代”是二十世紀以來整個世界文明的一種現實。置身其中的人,無可選擇地成為過渡時代的“中間物”,但到了你們這一代年輕人,有的可能已經是“被現代”的新人,你是如何獲得民族經驗的差異性?
祁十木:特別想說一下,就是在我這里,民族經驗和地域經驗是融在一起的,它們共同建構了所謂的差異性。說實話,我意識到這種差異性的時間并不算長。小時候,我一直覺得世上的人都應該和我們河州人一樣活著,根本沒什么不同。后來我去北京、去青海、去西藏,走了很多地方后才發(fā)現確實有這么一種差異存在。再后來,我離開家鄉(xiāng)上大學,有那么一刻會覺得失落,覺得自己失去了某些重要的東西,失去了故鄉(xiāng)和民族賦予我的東西。但很快就釋懷了,因為我意識到這些經驗植根在靈魂中,無論我身處何地、何時,都會繼續(xù)以那樣的生活方式生活。即使有時會被環(huán)境影響,但天然生成的根性召喚著我,不會離開那真正的“棲息地”。所以在寫作的時候,我根本無須去獲得或尋找這些民族經驗的差異性,因為它與我的故鄉(xiāng)一起,與我同生共長。同時,我也很感恩能離開故鄉(xiāng),在這種遠離的狀態(tài)中明確、尋找某種精神的契合。冥冥中自有安排,“出走”無法讓我獲得民族經驗的“差異性”,但能讓我看懂那種固有的共性。這是我需要的。
何平:一般而言,魔幻而非寫實似乎給當代多民族題材的漢語寫作拓展了表達的空間,而《埋體》卻選擇了扎實的寫實,這是自然還是自覺的結果?或者說,還是因為你的民族傳統(tǒng)里沒有類似于其他民族容易生成魔幻的文學元素,你只有選擇誠實地寫實?
祁十木:這篇兩年前的小說,我現在看,不敢肯定這種寫法正確與否。但我知道,當時猶豫了很久,才選擇這種方法去寫它。這是自覺的結果。我明白過分忠于生活本身的文學沒有什么意思,選擇這么寫時,我也怕它成為寫實而毫無意義的作品。但完成后,我覺得《埋體》不是忠于生活本身,或者說它并不是表面看起來的“寫實”。這個虛構的故事中,“我”與我看到的東西必須不同,那些物和人發(fā)生了并不顯而易見的異變。一切都在隨著“我”變化,而對我來說,“我”站在一個超現實的魔幻的世界。
第二個問題,我也想過。其實我們民族傳統(tǒng)里也有那些能生成魔幻的文學元素,不過運用得不多。我能想起的,就是石舒清在《清水里的刀子》寫那頭死前的牛能看到水中有刀子等等。
再換一種角度去想這個問題。這種寫實會不會是無意識的自然結果。在書寫回族的作品中,我們這些作者是不是在選擇跟這個民族的精神合拍的方式,是不是在故意選擇那種樸素的、寫實的、沉默的文字來表達我們的心靈史?
何平:《埋體》也寫到地域和民族的風景風俗風物,你覺得在你的小說里是“必要的”“有機的”嗎?
祁十木:前面說到了,我很清楚這種寫地域和民族的危險,也很害怕它們“風景化”,而沒有真實的動人的力量。究竟有沒有必要這么寫,我也很困惑,但就當下的我來說,這樣的選擇似乎是必然的。理想中的文學作品處理的應該是人存在的本質的永恒的問題,而不是找到那些偶然的事物來發(fā)揮。所以,我不質疑這些關于地域和民族的元素在小說里出現的必要性,我在乎究竟該如何處理這些元素,如何處理才能讓他人產生共情。不過,對于這些元素的存在是否真的是必要的,我也有過疑惑(我就是如此矛盾)。或許有一天找到能替代它們而不損害我的表達的東西時,它們也可以被放棄。與變化的傳統(tǒng)同步,但依舊保持破壞與不正確是我期待文學達到的效果。
何平:作為一個年輕的寫作者,“詩人”祁十木可能知道的人更多。對你而言,由詩歌轉而小說僅僅是一個寫作者在他寫作未定型的“少作階段”的“好奇”,還是你已經覺悟到不同文體的局限和可能?
祁十木:我寫第一篇小說確實是好奇,當時《作品》雜志做“90后接龍”,我就投了小說。寫的時候就什么也不懂,就是想試試不同的文體,沒想到后來還發(fā)表了。但這兩三年來,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想寫小說。我討厭文體之間的歧視,好像有種現象是寫這個的看不上寫那個的,這樣不好。文體之間的平等和題材、語言等的平等一樣,是文學中必要的平等。文體之間并無高低貴賤之分,只有合不合適。不懂是不是大腦內存不夠,就覺得自己的記憶靠不住,老添油加醋,所以只能依靠文本來保持記憶,而詩歌的篇幅有限,由小說來承擔最合適不過了。再加上我是想嘗試更多可能性,也不想定型,定型就像戴上了手銬,我想自由自在地,寫小說也寫詩。我知道還有人在嘗試打破文體之間的界限,這樣的實驗也挺好。可對我來說,重要的不是“復雜”和“多樣”,而是忠于自我的對自身多重矛盾的解讀。這樣的解讀由我延伸開去,涉及那些無關的人和事。他們和我需要不斷嘗試,尋到一種恰到好處但并不規(guī)范的方式。
何平:未來的寫作,你是愿意成為民族的代言人,還是更遼闊意義的作家?當然,許多偉大的作家都是從民族經驗通向更遼闊的世界,但即便如此,在世界范圍看,有的作家還是寧愿做一個民族代言意義的作家。
祁十木:剛開始發(fā)表的時候,這種成為代言人或發(fā)聲者的意愿特別強烈,天天想著要改變什么。慢慢地,我開始警惕這種使命感。對于作家來說,使命與責任一定得有,但它太過強烈又放不對位置,勢必會損害作品,更有可能傷害到作家自身。對于此刻的我而言,如果非得選一個,我更想成為遼闊的作家,并且希望遼闊本身也“遼闊”。也就是說,我不想被定義,無論是民族代言人還是遼闊的作家都是被定義的。我想年輕人還是不要過早地自我定位,應該有種野心,就是嘗試無限可能的野心,結果并不重要,只要有這過程就好。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