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帶著孫

丁肅清

我居住的小區(qū)規(guī)模不算大，但是很清潔，很綠色，草坪、冬青、竹園，一年四季綠油油，生機勃勃。春暖花開了，到夏、到秋，小區(qū)大院里的主角是孩子，他們熱鬧在一側(cè)的游樂場，“娃”聲一片，歡聲笑語彌漫了整個小區(qū)。每一天，同一種鏡像都在重復(fù)著，隨著陽光漸暖，各個樓道里就依次出現(xiàn)一個個小童推車，推車的大都是奶奶姥姥輩，坐車的都是幼兒，坐在小推車里的孩子們，大都是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他們在奶奶姥姥們的推動下，從不同的方向向游樂場聚集。

這些都是上幼兒園前的孩子，剛學(xué)會走路和咿呀童語，游樂場是他們交流享受快樂的地方。路過這里的我，常常不禁駐足觀看孩子們的游戲。有音樂正鏗鏘響起，一個小男孩隨著節(jié)奏在跳舞，他搖頭晃腦、踉踉蹌蹌的樣子，博得了旁邊老人們們的一片鼓掌和喝彩。小男孩越加跳的來勁了，一邊跳一邊拽著身邊的老人大聲說：奶奶跳，奶奶也跳！

奶奶就跟著一起跳起來，她跳得動作僵硬，沒有小孫子跳得好，但是很投入、很努力。惹得一旁的孩子們也紛紛跳起來，孩子們的奶奶姥姥也隨著手舞足蹈，這里簡直就是一座歡樂園，吸引了一些路人的駐足和目光。我就想，快樂其實很簡單，小的，老的，彼此把忘我和真實交付給對方，老和小的兩頭，對接而成三百六十度的足圓，這世上的情義莫如隔輩親，最和諧的玩伴莫屬老人和孩子。

觀其樂，我也樂。人隨著不斷疊加的歲數(shù)，也疊加著喜歡孩子的習(xí)性?？粗麄兺婊荨⑼孳E蹺板，坐搖搖車，繁忙的情緒頓然被清洗的潔凈，心情大好。在這塊地方只有兩種職業(yè)，玩兒，陪著玩兒，他們都做得心無旁騖、兢兢業(yè)業(yè)，世界再大，那都沒有在他們的興趣里，玩兒和陪玩兒就是他們的整個世界。此刻，一旁的奶奶都是保鏢，孩子們的每個動作，都在她們的眼神和肢體的呵護中。

一陣清涼的風(fēng)吹過，西邊的太陽又紅又大了，小推車們開始依次離場回家了。那個跳舞男孩被奶奶抱到了童車里?；丶覈D，咱們回家嘍！奶奶說。

我和他們同行，我和他們不陌生，我和他們是同住一個樓道的鄰居。邊走邊和那位奶奶說話：只看到你看孩子，孩子爺爺呢？沒見過。她說：咳！我們是各有分工，這是我二孫兒，他爺爺忙著看大孫兒呢。她說話間就哎呀了一聲：蚊子！你個臭蚊子！她輕輕地把手掌摁在了孫子的肩膀上：咬了我們寶貝兒！看得出她一副心疼的表情，急慌慌地從小推車的袋子里掏出一個小瓶，一瓶花露水，她在孩子肩膀上擦著，嘴里嘟囔著：咬我們了，疼不疼啊寶貝兒？孩子說：不疼，癢癢！奶奶的手指就輕輕地撓著孩子的肩膀，直到進樓道口、上電梯，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孩子的肩膀上，表情郁郁的。

許多時候，我都和這一老一小鄰居相遇，慣常是在電梯里、樓道里，或出門或歸家，也總是那個重復(fù)的場面，奶奶推著車，孫子坐著車。我想，這一老一小，照料和被照料，是他們完美的組合，也是他們的主題生活。我又想，一切老了的人，從前臺走到了幕后，這個幕后又是孩子們的前臺。這人間的無私，莫如這些老人們，當(dāng)年推著小推車，把兒女推到了社會的廣闊天地，小車不倒只管推，而今接著推兒女的孩子。盡管頭發(fā)白了，腰腿不靈活了，對外面的世界不感興趣了，說享受天倫之樂也好，說不用揚鞭自奮蹄也罷，她們的生活沒有盡頭。生命本身就是一種樂趣，人人在其中各取其樂。

我與這一老一小，又在小區(qū)外的超市里偶遇。奶奶在選物采購，小男孩蹦蹦跳跳在貨架間，他順手拿起貨架上的水果。奶奶說：這先不能吃，這得付錢買，付了錢買了咱再吃。小男孩又扭頭去看貨架上的玩具。我要買汽車！他把水果和玩具汽車都抱在懷里，督促著奶奶：付錢，奶奶付錢！奶奶拉著孩子到前臺付錢了，她用的是手機支付寶，大氣十足，只管采購，不問貴賤。孫子是如愿以償、喜笑顏開。

天空突然就下起了雨。

奶奶把小男孩抱到了小推車里，懷里抱著剛剛采購的用品，她們走出超市，我看到她從小推車手架上取出了雨傘，嘭地一下?lián)伍_，嘴里嘟囔著：這六月天兒，孩子臉兒，說變就變啊，咱們趕緊回家嘍。她繼續(xù)嘟囔著兒歌：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在超市門口，我看著她們的背影，疾步走在雨里的她，坐在推車里的小男孩，一把傘，撐在孩子的頭上，她卻淋在了雨里。啪嗒、啪嗒打在雨傘上的脆響漸漸消失了，她濕漉漉的背影漸漸模糊了。

雨下大了。我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感受……

兩年之后。

小區(qū)游樂場的孩子們?nèi)諠u少了，不如原來的熱鬧了。

見不到那一老一小的小推車了，電梯里、樓道里遇上，她拉著孩子的手，告訴我孩子上幼兒園了，就在小區(qū)里的幼兒園。小男孩子懂事了許多，每次遇上，都道一聲：爺爺好！

鄰里之間，低頭不見抬頭見，遇到是常事。又遇這位老人的地方，是在小區(qū)外的診所里，我買藥，她也在買藥。我有點感冒，她說她也感冒了。我說，病了就讓孩子們替你拿點藥，要多休息。她微笑著說：頭疼感冒小毛病，不麻煩孩子們，他們工作都忙。我得趕緊去接孫子嘍！

望著她急匆匆走出藥店，我不禁感慨，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摯愛莫如隔輩親?。±县埳蠘?，一輩傳一輩，這位老奶奶不就是中國老人現(xiàn)狀的縮影嗎？是的！對家人對子孫的摯善、摯愛，百分百沒得挑。

第二天又在電梯里與這對老小相遇，老人的話少了許多，精神也蔫蔫的。感冒好點嗎？我問她。她說，沒有，一晚上也沒怎么睡。

孩子愣了一下，奶奶，你病了？讓我摸摸你的頭。他踮起腳尖去摸奶奶的頭。然后小男孩的表情突然沉重了，小大人兒一樣：我不去幼兒園了，我要帶奶奶看醫(yī)生！孩子是一副很執(zhí)拗的樣子。

我看到老人幸福地笑了，眼睛里卻含著迷蒙的淚花。

我確信，那天，奶奶帶著娃，是帶著一路幸福感把孩子送到幼兒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