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山東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經在《小說界》《黃河文學》《野草》《山花》《作品》《綠洲》《當代小說》《山東文學》《延安文學》《福建文學》《廣西文學》等刊發(fā)表過小說。有小說獲第六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中篇小說獎?,F(xiàn)居山東鄒城。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確定他是我要找的那個老魏。他的照片在我手機里,閑著沒事,我會看上一眼。那是一個長相毫無特點的男人,走在人群里很容易被忽視?,F(xiàn)在,他距離我不到三米的距離,所以我能夠看清楚他的相貌。只是他比照片上的那個男人要老很多,頭發(fā)已經花白。此刻,他正專心致志,給一輛電動車補胎。
我坐在一邊,點上一根煙看著他。電動車的外胎已扒下來,他掏出內胎,拿了氣筒給內胎打氣。電動車的車主是個女人,正坐在一個馬扎上看手機。暫時我不想驚動老魏,買了一瓶水,又回到他的修車攤旁邊。剛才我在看兩個老頭下棋,現(xiàn)在他們已下完一局,又擺上棋子,開始另一局。其中的一個老頭掏出煙來,叼在嘴巴上,卻不點火。我看了一眼老魏,目光又落在棋盤上,眼角的余光卻始終沒離開他。那個瘦臉老頭下棋猶豫,總是舉棋不定。胖一點的老頭瞪著眼,催促他快一點。棋子落下,吃掉胖老頭的一個馬。這讓胖老頭甚是意外。瘦老頭掏出打火機點煙,打了幾次,沒打著火。他看我一眼,說借個火。
老魏給內胎打完氣,又把內胎擱在塑料盆里。塑料盆里的水很臟,都是黑色的了,他也不換。老魏低頭看著盆子里的水,不停地轉動手中的那條內胎。在他看到一個水泡咕嘟冒出水面后,他拿起內胎,把一根牙簽插在那個漏氣的小洞里。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他那只少了兩個手指的左手,我拿煙的手指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老魏并沒有發(fā)覺我在看他。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一道黑印子便留在了額頭一角。
老魏的那兩個手指頭是因為老肖剁掉的,他欠老肖的錢,還不上,老肖一氣之下拿了剔骨刀要和他拼命。老肖在氣頭上,但他還算理智,沒有拿刀子砍他,而是把刀子扔在他的面前,叫他看著辦。老魏二話不說,撿起刀子,把左手放在案板上,然后兩眼一閉,只聽咔嚓一聲響……就這樣他和老肖兩清了。老肖心疼他的兩萬塊錢,他蹲下來,抱著頭,嗚嗚哭起來,好像被砍下的是他的兩個手指。老魏用右手握住少了兩個手指的左手。別看平時老魏畏畏縮縮,想不到他還是一個狠角色。這些事都是老路告訴我的,他有沒有添油加醋,我不得而知。老魏不只欠了老肖的錢,還欠了老路的錢。欠債還錢,可他卻跑了。老路找不到他,著急上火,一夜之間,嘴唇上起了好幾個燎泡。
老路那個人,他根本不缺錢,五十萬對他來說簡直是九牛一毛,不至于急成那個樣子。過去兩個人是賭友,交情挺深,曾經一起蹲過局子。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老路早就金盆洗手,退出了江湖。后來老路販煤,狠賺了一筆錢。具體多少,沒人知道。再后來老路與別人合伙投資房地產,在城東圈了一大片地。老路與老魏也算是患難之交,五十萬在他眼里只是小錢。老路就是這樣對我說的,他最痛恨被朋友騙,將心比心,他待老魏不薄。還不上錢你直說,何必玩失蹤呢?老路看著我,說如果換了是你,你也會很傷心是不是?我點點頭,但又覺得老路所言只是一面之詞,具體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也就不好插嘴。
我和老路只是機緣巧合,在一起喝過幾次酒,毫無交情可言。但是,老路卻說,如果我能把老魏欠的錢要回來,他拿出一半給我。五十萬,分我一半,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而且老路還答應給我一萬塊錢,權當差旅費,何樂而不為呢。為了聯(lián)系方便,我們加了QQ好友。
老路找我之前,我正失業(yè)在家,整天游手好閑。喬珍珍看不慣我,動不動就和我吵,而且每次回家,她都喝得醉醺醺的。推銷紅酒,非得要喝酒嗎?你推銷給別人喝,自己倒整天喝得滿嘴酒氣,還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不慣她這樣,她也看不慣我。我想兩個人彼此看不慣,整天吵嘴,還不如分開一段時間好,所以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老路。我知道老魏是一個狠角色,但是我也不是吃素的。在城北地帶,我也算小有名氣,道上混的人都知道我。
沒人知道老魏去了哪里,我尋找他的下落,開始的時候就像一只無頭蒼蠅,在附近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找來找去,但是一無所獲。后來我又擴大尋找的范圍,足跡遍及周圍幾個縣市,但還是沒尋到他的蹤影。老路的意思是老魏不會躲在附近,他肯定帶著錢去遠地方了,比如新疆、西藏、東北。如果只是在附近找,不會找到他?!板X不是問題!我會隨時打你卡上的?!崩下吩诮o我打電話的時候說。既然老路不心疼錢,我干嘛那么著急找到老魏呢?他那么有錢,不在乎一個月給我三五千。對我整天不著家,喬珍珍聽之任之,從不問我都在干什么。我們結婚三年,她一直沒懷上孩子,也不知道是她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因為沒有孩子,我出門在外,可以無牽無掛。
我擴大了尋找的范圍,甚至去了一趟內蒙古。為了去內蒙古,我買了一個單反相機,我想順便拍一些草原風光的照片。到了內蒙古,我不僅吃到了烤全羊,還騎馬在大草原上狂奔了一圈。那次內蒙古之行挺爽,所見藍天白云,讓我的心胸也變得開闊很多。這種大海撈針的尋找,每一次都一無所獲,而老路并不在意我無功而返。他甚至安慰我,叫我不要氣餒,慢慢找,只要老魏沒死,遲早會找到他。后來,我在網上發(fā)了一個尋人的帖子,對提供線索者或見到老魏本人的人,給予重謝。帖子發(fā)了,我也沒當回事。三個月后,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那個給我打電話的男人說他見過老魏。我們加了QQ好友,那個男人給了我一張老魏在街頭修自行車的照片,又說收到我的報酬后,他才會告訴我老魏的具體地址。那個正在修車的男人正是老魏,他的樣子已印在我的腦子里了。不會錯!他就是老魏。我給那個給我提供線索的男人一千塊錢,在他收到我的錢后,給我發(fā)了一個OK,我接著從好友里把他刪除了。我買了一張去山東棗莊的火車票,進站前,自拍了一張。我的行蹤,每天都要向老路匯報。比如我到了徐州,我要在火車站站前拍一張,然后發(fā)給他,以此證明我的行蹤??吹轿业恼掌?,老路沒有回復,他可能不在線。即使他在線,也是隱身,從不及時回復我。我坐了一夜火車,到了棗莊后,老路才回復我。他告訴我不要打草驚蛇,最好先觀察一段時間,然后再慢慢收網,不能操之過急。老路又說,難得你去一趟臺兒莊古城,可以在那里多玩幾天,一會我給你的卡上打一筆錢。我回了兩個字:謝謝。
同老路聊完,我就收到了他打給我的一萬塊錢。我有點想不明白,既然我已經告訴老路了,他應該也去一趟棗莊才是。從他說話的口氣,我沒看出他著急。我只能說五十萬在老路的眼里,根本不算是大錢。
我掏出手機,拍下了正在補胎的老魏。要不要給老路發(fā)過去?我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暫時不要發(fā)給他。老魏把內胎擱在膝頭,右手握銼,一下一下地銼起來。銼完,他低頭吹了一下,在漏氣的地方涂上膠水。我的目光又回到下棋的兩個老頭,不知道因為什么,他們爭吵起來,兩個人面紅耳赤,然后不歡而散。
給那個女人補好車胎,老魏收了兩塊錢。那個女人走后,老魏點上一根煙,坐一張破舊的躺椅上,端了一個搪瓷缸喝茶。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老魏本人,在他收攤后,我跟蹤他去了他的住處。老魏的住處有點偏僻,是一所帶院子的房子。他騎著那輛三輪車,搖搖晃晃,騎到院門口,他從車上下來,叫了一聲。他叫的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我躲到一棵樹后,不多時看見一個女人走出門來。天有點黑,沒看清楚那個女人的長相。現(xiàn)在,我已經找到老魏,連他的住處也知道了,接下來我要聽老路的安排。
老魏把三輪車推進院門,那個女人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后來我打聽到,那房子是老魏租的,同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叫小滿。至于兩個人是什么關系,我沒弄清楚,因為我打聽的人也不知道。小滿比老魏年輕,看上去至少要小二十歲,而且小滿并不丑,可以說有些姿色。小滿肯定不是老魏的媳婦,因為老路告訴過我,早在二十年前老魏就離婚了。那小滿是老魏什么人?老魏欠著一屁股債,沒有哪個女人會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年紀都可以做小滿的父親了。
第二次見到老魏,是我和他做了鄰居之后。老魏租的那個小院,一共有兩套房子。他住的是北屋,兩間東屋閑著,因為通風不好,房東收我的租金比老魏的便宜很多。我住下那天,老魏不在,他又出攤修車去了,只有小滿在家。房東給我送來一張床,嶄新的被褥,以及桌椅。安置妥當后,我把門一關,往床上一躺,感覺挺溫暖。躺了一會,我給老路發(fā)消息,告訴他我已經住下,而且和老魏是鄰居,住一個院子。老路沒有馬上回復,我已習慣了他這種行事風格。從屋里出來,我點上一根煙,坐在門檻上抽煙。我朝小滿笑了笑,說了一聲洗衣服?。∷椭^,側臉看我,一縷頭發(fā)耷拉下來。在她把那縷頭發(fā)別到耳朵后面時,我回到屋里,拿了照相機出來,問她能不能給她拍一張,她局促不安地擺了擺手,說我這樣子,不上鏡的!
我說,挺好的??!
不行!小滿說。
我說,改天吧,改天我給你拍。
小滿說,你不工作?
我說,拍照就是我的工作。
小滿噢了一聲,又低頭洗衣服。在我和房東談租房子時,那個女人也問過我從事什么工作。我也是回答她拍照是我的工作。房東說,你是攝影家?我不置可否,點了點頭。在臺兒莊古城,我說我是搞攝影的,這個理由很充分,沒有人懷疑。為了證明我的工作就是拍照,白天的時候我很少在屋子里待著。我脖子上掛著照相機,在古城大街上游蕩,隨手拍一些照片。到了吃飯的點,我就在外面找個小店,湊合一頓。
天近傍晚,我回到小院。老魏已經收攤回來,他的那輛三輪車靠院墻停著。我一進門,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兒,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老魏見到我,并不意外。我想小滿已經告訴他了,我租了房子,可能她還告訴他了,我是一個攝影家。
老魏抬頭看我一眼,笑著,說:“吃了嗎?沒吃的話,一起吃?!?/p>
我說:“在外面吃過了?!?/p>
小滿沒說話,也不動筷子,只是看著老魏在吃。桌子上擺著三個菜,地三鮮、炸小魚、紫菜湯。老魏喝酒,那個酒杯很小,喝了一杯后,小滿就把酒杯倒扣了過來。
“再喝一杯?”老魏說。
小滿說:“你答應我的,只喝一杯,說話要算話?!?/p>
老魏笑了笑,不喝了,吃飯。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掏出手機,對著正在吃飯的老魏拍了一張。老魏沒注意我拍他,小滿好像發(fā)現(xiàn)了,她看我一眼,沒做聲。我把拍的老魏的照片發(fā)給老路,告訴他,老魏在吃飯,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叫小滿,兩個人什么關系,我還沒弄清楚。老路不在線,或者他隱身了。
老魏吃過飯,我掏出煙來,給他送過去一根。
我有!我有!老魏說。
我說,煙酒不分家。
小滿收拾碗筷,在院子里靠南墻的水龍頭下洗碗。老魏起身,說了一聲,忙了一天,我休息去了。
回到屋里,在床上躺下,我看到了老路的回復。他再次吩咐我,叫我不要著急,好不容易找到老魏了,一定要穩(wěn)住他,了解一下他和誰來往。等到時機成熟,再叫我動手。老魏那身板,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我想制伏他,不費吹灰之力,即使再加上小滿,也不是什么難事。老路不著急,我著什么急?他叫我按兵不動,我為什么不得過且過。他給我的錢足夠我在這里住上一年半載??赐昀下返幕貜?,我點了一下喬珍珍的頭像,然后在對話框里給她留言。想不到她在線,只是剛才隱身了。
我說,珍珍,我在外地了。
她說,你不回來才好呢。
我說,你就這么煩我?
她說,你就不能不叫我煩你?
我說,你煩我,我有什么辦法。
她說,我困了,睡覺去。
我說,晚安!老婆。
她回我一個擁抱的表情。那個綠色的小人兒讓我的心一動。我不記得多久沒抱她了幾乎天天膩歪在一起。結婚后,雖然不像婚前那么甜蜜,但夫妻生活還算和諧、美滿。也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她開始看我不順,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看著她變灰的頭像,我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自從老路去了澳大利亞,他似乎把我給忘了,在他去澳大利亞之前,我曾發(fā)消息給他,等他給我回復時,他已在澳大利亞的悉尼。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沒提老魏的事,而是告訴我,他要在澳大利亞待一些日子,之后再去新西蘭。有錢人就是任性??!我感慨,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說,不確定,可能十天,也可能半個月。我只好說玩得開心啊路老板。他回我,你也開心。
現(xiàn)在我們是雇傭關系,他是我的老板,每個月都往我的卡上打錢,從不拖欠。我感覺有點受之有愧,因為我沒為他做什么,拿著他的錢,整天游手好閑。不過這樣也挺好,我倒希望一直這樣下去,還有什么比無所事事更叫人開心呢。我每天起床很晚,中午都在外面吃,然后在街上閑逛。這樣過了半個月,我和老魏熟悉起來。老魏叫魏永明,我都稱呼他老魏。小滿也是,一口一個老魏叫他。老魏出攤修車,中午不回來,小滿就做好飯給他送去。下午,小滿在家,收拾家務、洗衣服。我下午一般不出門,這樣我接觸小滿的機會就會多一些。她洗衣服的時候,我就和她聊天。對她和老魏的關系,我頗感興趣,曾經問過她,可她含糊其辭,只是說老魏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聽她說話,感覺似有難言之隱。她不想說,我也就不再刨根問底。
那些日子里,我喜歡上了拍照,可以通過鏡頭觀察人間百態(tài)、各色人等。我拍的照片很多,從旅游者到小商小販,甚至連乞丐也拍。我想給小滿拍一張,一直沒找到機會。直到那天下午,小滿穿了一件連衣裙,長發(fā)披肩,翩若驚鴻一般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打扮得那么漂亮,與平時看到的她判若兩人。開始她只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腳上的高跟鞋發(fā)出清脆的噠噠聲,后來她來到了院子里。當時我正要出門,馬上回屋取了照相機,對著她就是一陣連拍。她像被嚇著了一樣,面露驚訝,叫著不要拍她。但是,我沒有停下來。在鏡頭里,我看到她臉紅了,并發(fā)現(xiàn)她描了眉,嘴唇涂了口紅。她一個人,又不出門,老魏也不在家,打扮這么漂亮給誰看?
等我拍完,她說,你干什么?
我說,給你拍照??!
沒經過人家允許,你就拍?
小滿!你今天太漂亮了,我忍不住就拍了。
以后不許你拍我!
為什么?
老魏會生氣的!
我感覺小滿并沒真的生氣,不然她不會說,你把我拍得很丑吧?我讓她看剛才拍的照片。她說,你拍得真好!把我拍得好漂亮。
我說,只要你喜歡就好。
小滿回屋,端來一盤草莓,放在小院的桌子上。草莓剛洗過,一顆顆鮮艷欲滴。
早晨買的。小滿說,這是甜寶,很甜的,你嘗嘗。
我吃下一顆,確實很甜。
小滿說,怎么樣?好吃吧?
我說,好吃。
小滿說,老魏喜歡吃。
我說,這幾天我看老魏臉色不怎么好看,是不是不舒服?
小滿說,老魏病了,可他不去醫(yī)院看醫(yī)生。
我說,有病就要去醫(yī)院。
小滿說,可他不聽我的,還說醫(yī)生治病不救命,這是他的命。有時間你勸一勸他好吧?
我說,好的。
接下來小滿跟我聊起了老魏。一個下午,都是她在說,我基本沒插話。小滿認識老魏時,她還在維也納KTV歌廳工作。老魏離婚了,一個人過日子,賭博贏了錢,就到維也納去消費。老魏不喜歡唱歌,但是他喜歡坐在那里聽別人唱歌,一瓶一瓶地灌啤酒。每次都這樣,老魏喝得醉醺醺地離開。有一次,他甚至睡在了包間里,吐了一地。那次,老魏半夜里渴得難受,四處找水喝。他乍乍呼呼,把小滿吵醒了。小滿給他泡了一杯茶,可老魏非要聽她唱歌。小滿沒辦法,她經常遇到這樣的客人,要她陪他們唱歌,還喝酒。當然,小費不會少給。老魏就是,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鈔票,拍在桌子上,叫小滿唱。唱一首一百塊。小滿唱了三首歌,老魏卻睡著了,眼角含著淚,呼嚕打得很響。從那之后,兩個人認識了。老魏再去,都叫小滿給他唱歌。老魏出手大方,在賭桌上贏的錢,幾乎都給了小滿。他只是喜歡聽小滿唱歌,往往是小滿唱著,他就打起了呼嚕。
在認識老魏前,一個常來維也納的男人喜歡上了小滿,可他始亂終棄,最后不見了蹤影。老魏得知這事,就問小滿那個男人是誰。開始小滿不說,在老魏的逼問下,小滿只好把那個男人的電話號碼給了他。老魏把電話打過去,對方卻關機了。眼看著小滿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藏不住掖不住。老魏問她是不是想把孩子生下來?小滿不同意。既然不想生下來,只能去醫(yī)院流產了。老魏倒想小滿把孩子生下來,他沒有孩子,四十多歲了,膝下荒涼。要是有個孩子,雖然不是自己的,但至少能聽到有人叫爸爸。做為一個男人,卻不能為人父,那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老魏陪著小滿去了醫(yī)院,后來又把小滿接到他的住處,伺候了她一個月。從那個時候,小滿喜歡上了老魏,兩個人開始在一起生活。
老魏賭博,但是他不是一個壞人。老魏離婚前,在馬橋中學做老師。離婚后,老魏破罐子破摔,為此被校長找去談話。那時,老魏根本沒有心思教學生,與其誤人子弟,還不如辭職。最后,老魏只好離開學校,去城里租了一間房子。關于老魏離婚的原因,小滿問他,他支吾其詞,只是說兩個人過不下去,只好離婚了。老魏一個人過日子,喜歡上賭博是以后的事。第一次賭博,只是為了消遣,不想越陷越深,最后不能自拔。在賭桌上,老魏十賭九贏,每次離開賭桌,兩個口袋都裝滿了鈔票。老魏感慨,我生來就是一個賭徒,傳道、授業(yè),是入錯行了。在賭桌上,老魏認識了老路,兩個人一見如故。后來警察抓賭,兩個人被同時抓了進去。老路被放出來,金盆洗手,不再沾賭。老魏繼續(xù)把人生美好的時光揮霍在賭桌上。
同老魏在一起,小滿也想過老魏比她大很多,但是老魏對她好,讓她忽略了年齡的差距。重要的一個問題是,小滿也是離婚的,兩個人都受到過婚姻的傷害,在一起生活,有著惺惺相惜的感覺。兩個人在一起后,小滿辭掉在維也納的工作,去超市打零工。老魏也不再賭博,辦了一個作文培訓班,收入可觀。兩個人在一起生活,老魏卻從不碰小滿,晚上兩個人各睡各的。小滿過生日那天晚上,老魏做了四個菜,還買了生日蛋糕。兩個人喝掉一瓶紅酒,又喝掉四瓶啤酒。小滿喝得微微有點頭暈,臉頰緋紅。再看老魏時,目光變得迷離。老魏回避著小滿的目光,又把剩下的那瓶啤酒喝了。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又喝了酒,接下來發(fā)生點什么,順理成章。老魏不去接小滿的目光,喝完最后一瓶啤酒,借口說頭疼,上床睡覺去了。
同老魏在一起,也就是搭伙過日子,因為老魏曾對小滿說過,遇到合適的再找一個。以后的日子還很長,不能這樣過下去,小滿有權力追求她的幸福。小滿不去想以后,同是天涯淪落人,兩個人抱團取暖,只要老魏對她好,還有什么不滿足。以后的幸福生活,就是兩個人在一起,柴米油鹽過日子。
小滿的前夫,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了她的住處,三番五次來鬧事,只要給了那個男人錢,他就乖乖地離開。小滿同老魏商量,離開壇城,找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那天下午,小滿說到這里,沒再說下去。不是我打斷了她,而是房東跑來,說老魏暈倒了,已被送到醫(yī)院。小滿顧不得我,猛然起身,碰了桌子一下。擱在桌子上的草莓被震得跳了起來,滾落在地上。草莓撒了一地,她頭也不回,直奔醫(yī)院。隨后,我也趕到了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小滿告訴我,老魏的情況不怎么好,剛才醫(yī)生找她談話了。做手術需要一大筆錢,而且即使做了,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不做手術,只能聽天由命。老魏不同意做手術,小滿要我做一下他的思想工作。
我不能看著他受罪!在我進病房前,小滿說。
我說,小滿,我去和老魏說。
小滿說,老魏脾氣倔,他認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進了病房,老魏見到我,對我笑了笑。
我說,老魏,還好吧?
老魏說,打針了,現(xiàn)在好多了。
我說,要不就做手術,沒錢可以湊一下。
老魏把頭一搖:“這病治不好,花那個冤枉錢干什么?”
我說,小滿心疼你,不想看著你受罪。
老魏突然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臉都漲紅了。我給他倒了一杯水,看著他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去。喝完,老魏說,已經擴散了。我不知道要說什么。老魏又說,我的命就在這里,老天什么時候來拿走,我說了不算。我說,事在人為,說不定奇跡會出現(xiàn)呢。
老魏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才說真想吃一頓酸菜餃子。
我說,這還不簡單,一會叫小滿給你包餃子。
老魏說,蘸著山西老陳醋吃,那個香?。?/p>
聽小滿說起過,老魏是東北人,上學時學習好,考的是師范大學,參加工作,找對象結婚,一直都順風順水。好好的,兩個人怎么就離婚了。關于離婚的原因,老魏從沒對小滿說?,F(xiàn)在,我看到的老魏,比第一次見到他時,看上去更老了,說他不到五十歲,沒人相信。老魏咂吧了一下嘴唇,好像在回味什么。小滿進了病房,我對她說老魏想吃酸菜水餃。小滿說,家里就有酸菜,一會就回去包。我說,最好帶一點山西陳醋來。
小滿回家包水餃,我留下來陪老魏。外面,天已黑下來。老魏要下床,去走廊里走一走,躺了一下午,腰都酸了。我把老魏扶下床,給他穿上鞋。老魏不要我扶他,說他能行。出了病房的門,我跟在老魏身后,和他一起朝走廊的東頭走去。走到走廊盡頭,老魏停下來,問我?guī)煕]有?
我說,老魏,你不要命了,還想抽煙?
老魏說,早晚都得死。
我掏出煙來,抽出一根給他。點上煙后,老魏吸一口,居然沒咳嗽。一支煙抽到一半,老魏說,是老路叫你來找我的?
我一愣,沒回過神來。過了一會兒,我才說,你怎么知道?
老魏說,我不欠老路的,我只是拿回了屬于我的錢。
我說,老路說你欠他的錢,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的。
老魏說,別聽他一面之詞,當初我借給他十萬塊錢,按分紅來算,這么多年過去了,最少也得五十萬。
我說,這個老路沒跟我說。
老魏說,老路那個人,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了。
我說,我不了解他,只是喝過幾次酒。
老魏說,我想好了,那五十萬塊錢,給父母三十萬,報答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剩下的都給小滿。
我說,老魏,先治病。你對父母最好的報答就是你活著!
老魏說,小滿這個女人,這輩子誰找了她,誰享福,只是我沒那個命。
我說,老魏,別這么說,會好起來的。
老魏還想抽煙,這次我沒給他,同他一起回到了病房。小滿已經回來,保溫桶里裝了滿滿的水餃,還帶了一瓶山西陳醋。老魏坐下后,小滿拿筷子夾了一個餃子,叫老魏嘗嘗。
老魏說,坐下一起吃。
小滿說,你回去吧,家里還有,一會你自己煮了吃。
老魏說,要是有點酒就好了,餃子酒越喝越有。
小滿夾著餃子,蘸了一點醋,喂老魏吃。老魏像個孩子,張開嘴巴,一口就把那個餃子吞進了嘴里。吃下一個餃子,老魏點了點頭,說了一聲真香。小滿又喂他吃。正吃著,老魏咳嗽起來,吃到嘴里的餃子也噴了出來,噴了小滿一臉。小滿扯了衛(wèi)生紙給他擦嘴,擦完后,才去擦她的臉。老魏咳得厲害,呼哧呼哧地喘,臉漲成了豬肝色。等老魏平息下來,小滿叫我回去。老魏也說,回去吧,小滿在呢。
我只好離開了醫(yī)院。
老魏不想在醫(yī)院待著,住了三天,他就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回到家,老魏不再出攤修車。那幾天,老魏特別嘴饞,櫻桃剛上市,一斤幾十塊錢,他就叫小滿去買來吃。小滿變著花樣做給老魏吃,醫(yī)生不叫他吸煙、喝酒,小滿不在時,他就偷著抽一根煙。往往是剛抽兩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不得已才把煙熄滅。到了夜里,即使不在一個房間,我也能聽見老魏的咳嗽聲。他一咳嗽就是半夜。我被吵得睡不著,給老路發(fā)消息。消息發(fā)過去,老路沒回。已經一個月了,老路音訊全無,也沒再往我的卡上打錢。睡不著,我就想老路是不是出事了,比如飛機失事、坐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風暴,或者被他的仇人謀害了。倒是喬珍珍給我發(fā)消息過來,告訴我她不再推銷紅酒,她想開一個酒吧,自己當老板。
后來,夜里老魏不再咳嗽,問小滿。小滿說,睡前老魏吃安定,一次好幾片。
我說,吃多了會有依賴性。小滿說,他都那個樣子了,由他去好了。
我想告訴小滿,老魏給她留了一筆錢,但是我猶豫了半天,沒說出口。小滿比過去瘦了,神色憔悴,卻從沒見她抱怨。也不知道她從哪弄了一個偏方,天天給老魏熬中藥。那些日子里,整個小院,天天彌漫著中藥的苦澀味道。老魏跟我說,他知道喝了也沒用,但是為了小滿的那一片心意,他必須喝。老魏早上喝一大碗,晚上睡前喝一大碗。喝中藥讓他苦不堪言,食欲下降。我聞不慣中藥味,白天只好出門閑逛,很晚才回來。聯(lián)系不上老路,而我卡上的錢也越來越少,打他的電話,他也不接。我知道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得離開這里。
我已經把這個古城大大小小的角落都看了一個遍,再天天轉來轉去,已是索然無味。即使老路不叫我回去,我也會回去。
那天,回到小院,我剛進門,小滿就說老魏不見了。
我說,可能是出門散心去了。
小滿說,我出門買菜回來,他就不在家?,F(xiàn)在都過去七八個小時了,打他的電話,也打不通。
我說,老魏關機了?
小滿說,關機了。
我說,那我們分頭去找,老魏不會走遠,他的身體那么虛弱。
小滿往東,我往西,找了半夜,沒見到老魏的人影兒。我回來后,兩腿累得發(fā)軟,躺在床上,兩眼一閉就睡著了。小滿什么回來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下半夜,突然電閃雷鳴,我被一個巨大的雷聲驚醒。外面下雨了,狂風暴雨,世界末日一般。我起身,點上一根煙,看著外面的暴雨。一道閃電,似乎把這個世界分成了兩半,碩大的雨點,箭簇一樣射下來。借著閃電的光亮,我看見小滿出了門,朝我這邊跑過來。她在閃電中的身影,那么瘦小,就像一張紙片。到了我的門前,她沒有敲門,直接推開門,沖了進來。
小滿說,我害怕!
我說,沒事,有我呢。
小滿撲進我的懷里,身體在瑟瑟發(fā)抖,我抱緊了她。
突然之間,我變得傷感起來。雨還在下,閃電在撕開黑夜的同時,也撕開了我的身體。那個讓人百感交集的暴風雨夜,如果在那一刻死去,沒有什么不可以。
不知過了多久,雷聲終于漸行漸遠,雨也慢慢變小,小滿輕聲地抽泣,我把她抱在懷里,外面已是天朗氣清。
老魏回來時,已是七天之后的晚上。在那七天里,我和小滿天天出門找他。我覺得老魏不會走遠,身在異鄉(xiāng),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可能走親訪友。找到第四天,小滿去派出所報了警。找不到老魏,小滿情緒低落,話也不說。老魏身患絕癥,飽受病痛折磨,自知來日不多,會不會尋了短見?我這樣想,沒有對小滿說?,F(xiàn)在,老魏回來,我應該替小滿高興,但我卻高興不起來。老魏回來,小滿又是哭又是笑,抱怨老魏不說一聲就出門。老魏解釋說他回了一趟老家。
小滿說,那你走也得說一聲啊,電話也不打,還關機。人家著急死了!
老魏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我躺在床上,心里五味雜陳,沒去打擾他們。
第二天中午,老魏叫我過去。小滿做了四個菜,老魏要和我喝一點酒。老魏興致挺高,頭發(fā)理得很短,看上去精神了不少,不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老魏一邊喝酒,一邊跟我講回家的見聞。他的父母身體健康,弟弟剛談了一個女朋友,下半年結婚。老魏喝酒,只是沾沾嘴唇。我喝得挺多,一口半杯。小滿不說話,只是在給我們倒酒,臉上的表情極不自然。喝酒喝得急,不多一會,我就感到頭暈了。離開的時候,我腳步趔趄,差點摔倒。小滿送我出門,什么也沒說?;厝ズ?,我躺下便睡著了。正睡著,小滿把我叫醒,說老魏不行了。
我說,怎么了?
小滿說,老魏他——你快看看去。
我趕忙去看老魏。老魏像睡著了,任我怎么喊,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小滿抱著老魏的頭,自言自語著,老魏死了,剛才他還和我說話來著,說著說著就不吱聲了,我還當他睡著了。我們喝酒時,老魏還談笑風生,精神頭那么好,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小滿抱著老魏,眼淚掉下來,落在老魏的臉上。老魏像一個睡著了的孩子,變得那么小,看上去不像死掉的樣子,似乎喊一聲,他就會從睡夢中醒來。
在安葬完老魏后,我問小滿以后怎么辦?是繼續(xù)在這里待下去,還是回去?
小滿說,老魏在這里,我想陪著他。
我說,老魏給你辦了一個卡,卡上存了二十萬塊錢,密碼是你的生日。那卡就在老魏的枕頭下面。
小滿說,這個老魏啊!
我說,我走了,以后有時間再來看你。
小滿說,你隨時都可以來。
三天之后,我買了一張回壇城的火車票。在車上,我想告訴喬珍珍一聲,我回來了。但是,想想又覺得沒那個必要。她都不關心我,我何必對她說。在上車前,我給老路發(fā)消息,告訴他老魏死了。老路沒回我,他的頭像一直是灰色的。
到了家,我開門,進屋??蛷d里亮著燈,臥室的門虛掩著。我發(fā)現(xiàn)在門口的鞋柜旁,一雙男人的鞋子擺在那里。那個男人的聲音,我有些熟悉。我不想打擾他們,退出門,然后把門輕輕關上,腳步很輕地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