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范
回想起來也覺得有些奇怪:幾十年來,接受過全國各地無數(shù)媒體的采訪,話題總是圍繞著“歌曲翻譯”,比如:“您最初出于什么樣的考慮選擇歌曲翻譯作為您的終身事業(yè)的?”“是什么支撐您畢生從事歌曲翻譯的?”等等。從沒有記者和我談及我有沒有涉足過其他的文藝領(lǐng)域。
是呀,我被定性為“歌曲翻譯家”,似乎就此與其他領(lǐng)域絕緣了。
現(xiàn)在,生命之路行將接近終點,借這個機會談一談我很少提及的我的文學之夢。
我的家庭并不是書香門第,父母的文化程度也只不過是高中生,他們的職業(yè)也與文藝圈無關(guān)。但他們是很看重讀書的,家里的課外讀物不斷。我讀小學的時候,安徒生、格林的童話和中國的寓言故事都已讀得滾瓜爛熟,印象最深的是家里有一套開明書店的“世界少年文學叢刊”,我記得其中有葉圣陶的童話《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還有意大利的《木偶奇遇記》和《愛的教育》等。初中時候,讀過巴金的《家·春·秋》、冰心的《寄小讀者》、豐子愷的《緣緣堂隨筆》等。對了,讀到豐老的《音樂入門》和《音樂知識十八講》也是在這一時期,那是我的音樂啟蒙。我還啃過英國作家斯蒂文森的《金銀島》、狄更斯的《霧都孤兒》《大衛(wèi)·科波菲爾》《福爾摩斯探案集》和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的科幻小說。
有一次,有位同學帶來一本錢彩的《說岳全傳》,我問他借,他不肯。我把收藏了三年的集郵冊送了他,換取了三天的借閱。我從星期五到星期日這三天里簡直是廢寢忘食,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興奮激動,切齒痛恨,到最后淚流滿面。當時我還不滿15歲,岳飛成了我心目中第一號頂天立地的英雄。由此延伸開去,文天祥、辛棄疾、陸游,一個個后來都成了我崇敬的對象。我當時已會全文背誦岳飛的《滿江紅》和文天祥的《正氣歌》。再后來,由此延伸開去,愛上了宋詞,開始研讀宋朝的歷史……
進入高中,正值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之初,百廢待興,對文化的傳承也相當重視——那是我們共和國的黃金時期。中國四大名著自不必說,除了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我們還接觸了大量的舊俄作家和當代蘇聯(lián)作家的作品。每天同學們來學校,見面談?wù)摰脑掝}是昨晚看了什么書。我記得當時流行的外國文學作品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wèi)軍》《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絞刑架下的報告》《牛虻》等,還可以拉出一份長長的書單。
我還多了一份愛好——愛上了詩歌。古漢語的底子雖然淺薄,但《唐詩三百首》這樣的通俗選本還是不難解讀的。此外,還讀了郭沫若、田間、李季、徐志摩、戴望舒等人的詩集。戈寶權(quán)編譯的《普希金文集》是我愛不釋手的一本書。我還曾模仿普希金的《墓志銘》一詩為自己也寫了一首《墓志銘》。
文史作品,年少時讀過不少,僅僅是泛泛而讀,并無強烈的愛好。只是到了高中,我才開始感覺到自己對文學真正地動了感情,渴望著去接近它、了解它、讀懂它。
從高二開始,我成了班級墻報的主編。同時我也嘗試向外投稿。我寫的一首八行小詩,白紙黑字刊登在上海的《青年報》上;我寫的一出20分鐘的廣播劇《祖國,我為了你》在華東、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青年節(jié)目”正式播出。那是1951年,離我發(fā)表第一首翻譯歌曲的1953年還早了兩年。
對音樂開始著迷也是在進了高中以后。建國之初,清新純樸的解放歌曲和革命歌曲、粗獷的陜北和山西民歌、朝氣蓬勃的蘇聯(lián)歌曲,仿佛一下子開啟了我的心竅。由歌曲起步,后來對音樂的濃厚興趣逐漸延伸向合唱、輕音樂、進一步擴展向歌劇和交響樂。再后來,我已不滿足于聆聽,開始研讀外國音樂史、作曲法、曲式學、音樂作品分析等,從此和音樂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終于,高中畢業(yè)了,在我們面前是一條鋪滿鮮花、灑滿陽光的康莊大道。我們學好本領(lǐng),報效國家。
畢業(yè)前夕,為填寫報考志愿表,班主任老師約我談了一次話,他說:“你行動不便,報考理工科并不合適?,F(xiàn)在我國各方面都在發(fā)展,以蘇聯(lián)為師,國家迫切需要俄語人才,你不如報考俄語,將來從事文學翻譯,像奧斯特洛夫斯基那樣,用筆為祖國建設(shè)服務(wù)。”我聽從了他的勸告,依依不舍地割棄了報考無線電專業(yè)的夢想,考取了上海俄語??茖W校(上海外國語大學前身)。然而去學校報到時,校方卻拒絕我入學。問題出在那份體格檢查表上:體檢醫(yī)生漏填了“肢體殘疾”4個字,致使學校誤作健全的學生錄取了我。
剎那間,鮮花不見了,陽光隱去了,前路是一片濃濃的霧。待夢醒之后,從此開始了漫長的自學之路。
班主任老師當初的建議是合情合理的,就我這樣的身體條件,從事筆譯也許是最佳的選擇。學習翻譯,第一步得掌握外語。中學學的是英語,而現(xiàn)在奇缺的是俄語人才,于是我報名參加了上海俄語廣播學校,通過廣播自學俄語。邊學俄語,邊讀了大量的文藝翻譯作品。有的作品甚至找來原文,與譯文比照著研讀,揣摸和學習前輩翻譯家的翻譯手段和方法。比如,我就把草嬰先生翻譯的巴甫連珂小說《幸福》初版本和后來推倒重譯的再版本拿來做學習教材。
學了俄語,自然躍躍欲試進行翻譯實踐,當時自己最偏愛的文藝體裁是詩歌。有一天,在華東·上海人民廣播電臺聽廣播樂團的排練,中間休息的時候,合唱指揮兼男高音歌唱家朱崇懋先生鼓勵我說:“你在學俄語,何不給我們翻譯幾首蘇聯(lián)歌曲?”于是,我譯配了第一首蘇聯(lián)歌曲《和平戰(zhàn)士之歌》,發(fā)表在1953年的《廣播歌選》上,那年我19歲。
沒有料想到的是:1953年的那一次憑一時之興的嘗試竟成了原初的推動力,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歌曲翻譯”后來竟成為我畢生的事業(yè)。
1955年,我從俄語轉(zhuǎn)譯了羅馬尼亞詩人亞歷山大·托瑪?shù)?首小詩,投寄給北京的《譯文》雜志,《譯文》當時是唯一的一家中央級外國文學刊物。兩個月以后,《譯文》就白紙黑字刊發(fā)了我的第一批譯詩。接著,我又從俄語轉(zhuǎn)譯了南斯拉夫詩人柯奈斯基的3首短詩向他們投稿,《譯文》二話沒說,也很快刊發(fā)了。過不久,人民文學出版社主動給我寄來了信和原版書,約我翻譯蘇聯(lián)雅庫提亞詩人艾略伊的詩集。此后陸陸續(xù)續(xù)還有約稿。
與此同時,1955年,我編譯的第一套《蘇聯(lián)歌曲集》(1)和(3)由音樂出版社(人民音樂出版社前身)出版。接著是《西方古典歌曲集》和《西洋古典合唱曲集》。上海音樂出版社也相繼推出了我編譯的《蘇聯(lián)歌曲匯編》(1~3)、《拉丁美洲歌曲集》《世界歌曲》(1~3)等。
上海文藝出版社也開始約我翻譯詩稿,不過大多是多人合集,有《憤怒與戰(zhàn)斗》《阿爾巴尼亞詩選》《我們的怒吼》《土耳其詩選》《阿拉伯新詩選》《亞洲詩選》等,都是從俄語轉(zhuǎn)譯的。
時不時還翻譯了一些零星的外國詩歌,投寄給《世界文學》《詩刊》《人民日報》和《文匯報》,幾乎都很順利,很少退稿。
回顧當年起步時的投稿經(jīng)歷,感慨萬千,現(xiàn)在想來,甚至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當年沒有一家雜志社、沒有一家出版社問過譯者我的年齡(當年只能算是毛頭小伙子)、我的學歷(只有高中畢業(yè))、我的外語水平、我的資歷和職稱(一片空白)、家庭出身、階級成分、政治面貌。當初他們只認一個理:作品的質(zhì)量。只要質(zhì)量符合要求,就發(fā)表、出版。設(shè)想一下,當年如果在學歷、資歷、職稱稍稍較真一下,還會有今天的“薛范”嗎?
一手譯詩、一手譯歌——這是我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下半葉的工作狀態(tài)。忙碌,緊張,并快樂著。但我的內(nèi)心深處,并沒把翻譯視為自己唯一的“正業(yè)”。我一直醞釀著我的文學夢、我的電影夢和我的話劇夢。
1958年,“大躍進”年代,上海音樂學院的師生去淮河采風并參加治理淮河的勞動。蕭白先生,現(xiàn)在是著名的指揮家兼作曲家了,當時他是指揮系的學生(比我年長兩歲),他和幾位同學合作創(chuàng)作了一部康塔塔式的《幸福河大合唱》,在維也納舉行的第7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上獲得大型作品比賽一等獎,這是我國音樂家在國際大型作品比賽中首次獲得的最高獎項。我根據(jù)這一題材寫了一部音樂故事片《沒有唱完的歌》。我的劇本希望以音樂取勝,因此在設(shè)計的情節(jié)中安排了許多插曲,寫了歌詞,有抒情性的,有詼諧的,有莊嚴的,有豪放的,可以供作曲家寫成獨唱曲、重唱曲、對唱曲和合唱曲。我心想,劇本如果能搬上銀幕的話,電影音樂的作曲非蕭白莫屬。
稿子投寄給上海電影制片廠。上影廠在“大躍進”期間分為“海燕”和“江南”兩個廠。我的劇本被江南廠采用了。我被邀請住進瑞金大樓(瑞金二路淮海中路口)的電影廠招待所修改劇本。當時指導我修改本子的除了劇本組的楊恭敏,還有演員組的白穆、汪漪、牛犇等人。那年我24歲,個兒長得又小,他們都比我年長,把我看成“小弟弟”。他們每天下班以后來我房間侃劇本,讓情節(jié)更加靈動,讓人物更加豐滿??上Ш镁安婚L,等劇本第一次修改稿脫稿,“自然災(zāi)害”三年困難時期到來,“海燕”和“江南”相繼下馬。《沒有唱完的歌》也就永遠唱不成了。我第一次“觸電”就此夭折。
不過我并沒有垂頭喪氣?!敖袢帐Ю?,他日重整旗鼓,再接再厲!”我自己安慰自己說:第一次寫電影劇本,畢竟沒有退稿,畢竟還是在電影局招待所住了一個月,畢竟還多了見識、長了學問,畢竟還結(jié)識了幾位電影界人士,畢竟還去過片場參觀電影拍攝,畢竟還看過幾部“內(nèi)參片”,畢竟……
畢竟我還揣著未了的文學之夢。
我前面說過,我的內(nèi)心深處,并沒把翻譯視為自己唯一的“正業(yè)”。我希望日后能從事文學研究和文學評論工作。我知道,要跨進這個領(lǐng)域,是需要有更多的學術(shù)準備的。所以我在自學外語、自學音樂的同時,投入了更大的精力和時間去學習和鉆研古漢語、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
我自學了大學中文系的全部課程(甚至包括“聯(lián)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和“政治經(jīng)濟學”)。中國的文學作品從詩經(jīng)、楚辭、史記、唐詩、宋詞、元曲、明雜劇一直學到五四以后的新文學,我背誦了古文和詩詞的許多名篇,做了大量的摘錄和筆記。同時,我還廣泛地閱讀了我國翻譯出版的各類外國詩集,不光是普希金、萊蒙托夫和蘇維埃詩人,還讀了英國的莎士比亞、彌爾頓、彭斯、雪萊、拜倫、勃朗寧夫人,法國的雨果,意大利的但丁,美國的惠特曼、朗費羅以及亞非拉美詩人泰戈爾、紀伯倫、何塞·馬蒂、聶魯達、??嗣诽氐鹊?。
我偏愛詩歌。當時市上有售一種綢面精裝32開本的記事本,我買來抄錄從報紙雜志和出版的詩集中我喜愛的中外詩歌。后來竟陸陸續(xù)續(xù)抄了16本之多。我把它放在枕邊,每天起床或晚上躺下就背誦一首。日積月累,我到今天還能夠記得起許多片段。
在學詩的過程中,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我當然很早就接觸并喜歡詩歌,但只有“結(jié)識了”聞一多先生,攻讀了他的詩作以及他對詩歌格律的見解和實踐,我才真正地體悟到醍醐灌頂?shù)脑姼鑶⒚?。我背誦了他的大部分詩歌,甚至一些少有人關(guān)注的詩歌,比如《大鼓師》。我朗讀他的詩句會享受到一種音樂的節(jié)律美。
愛詩的人,毋庸諱言,誰不偷偷地自己學著寫詩呢?我就用上面提到的那個32開本的記事本寫了滿滿一本。年少時,初生犢兒不怕虎,敢把習作拿出去投稿。長大了,讀得多了,眼界高了,就沒有那份勇氣了。我所有的詩抄后來在“破四舊”時全被抄沒,我現(xiàn)在甚至回憶不起來我那時候到底寫了些什么。但是有一首我還完整地記得,那是采用“聞一多十行詩體”(我發(fā)明的術(shù)語)模仿聞一多《口供》一詩寫成的。且錄在這里,也算留個痕跡。
告 ?白
我愛坐在陽臺,肩上落滿晚霞。
邀朋友在棋枰上捉對兒廝殺。
既無耐心品茗,也不周旋煙酒。
在空屋子里放肆地展放歌喉。
聆聽飄來的樂音醉倒了心魂。
我愛捧著書從黃昏讀到清晨。
嫌盆景之扭曲,嘆籠鳥之羈絆。
去劇場冷看塵世的離合悲歡。
但還有一個我,你卻未必知道——
斷了翅的鴻雁望著遠天長嘯。
我為什么會記住這首詩呢?一,因為我在詩里告白了我當時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跡;二,那是我最得意的模仿之作,幾十年來,有事無事,我常在嘴里念叨;至于三,我現(xiàn)在也無法解釋:寫這首詩,當時還不滿30歲,怎么會如此老氣橫秋,仿佛出自五六十歲人的筆下呢?
除了偏愛音樂、偏愛詩歌,我年輕時候的興趣愛好實在太廣泛了——我還迷上了電影和話劇。
我家附近有兩三家小電影院,專門放映第三輪的中外影片,我是那里的???。上海有兩家著名的專演話劇的劇場——長江劇場和蘭心大戲院,每有新劇上演,我也絕不會錯過的。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和青年話劇團的演出自不消說,外省市來的演出我也“一覽無余”。有些冷僻的外國劇目,如《瑪申卡》《第十二夜》《伊索》《一仆二主》《中鋒在黎明前死去》《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怕連一些老人都未必記得起來。中國的劇作家,我最欣賞的是曹禺先生,尤其是他的《日出》和改編自巴金的《家》,我觀看過無數(shù)個不同的演出版本。
我的“奢侈”還遠不止這些。每有稿費收入,當天下午就去了新華書店。我通常不買小說。除了詞典之類的工具書和資料用書,除了音樂書籍,我主要購買新出版的中外詩歌集和中外話劇劇本。我敢說,我當年收藏的話劇劇本,連專業(yè)的戲劇工作者都未必有我這么齊全,有我這么多。
那時候,我還認認真真研讀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著作、《海鷗》和《櫻桃園》的導演本、蘇聯(lián)專家來中央戲劇學院講學的《導演學基礎(chǔ)》和《編劇法》等,還有我國著名的話劇演員金山寫的、塑造“萬尼亞舅舅”的經(jīng)驗談《一個角色的創(chuàng)造》等。倒不是癡心妄想要做演員或?qū)а?,而是想要深入地了解舞臺,感受和解讀戲劇。因為我的文學研究的選題,除了《聞一多論》之外,另一個便是《曹禺論》。不懂得戲劇,敢寫曹禺嗎?當然,如果有合適的題材,沒準兒還想自己寫一個劇本……
天有不測風云。1960年開始,中蘇交惡。以前宣傳的是“蘇聯(lián)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現(xiàn)在成了“蘇聯(lián)修正主義”;以前的稱謂“蘇聯(lián)老大哥”,現(xiàn)在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蘇聯(lián)的文學藝術(shù)遭到無形的封殺和無情的批判,不能再譯介出版了。這對于我們這些以翻譯為生的人來說,無疑是個致命的打擊。我認識的幾位殘疾朋友,也都是翻譯俄語的,這一下,讓我們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啃老族”。
我不甘心“啃老”,努力想方設(shè)法“突圍”。上世紀六十年代,亞、非、拉美各國的民族解放運動風起云涌,我通過俄語或英語轉(zhuǎn)譯了一些亞、非、拉美的歌曲和詩。后來傳唱一時的古巴歌曲《關(guān)塔納梅拉》《玉穆里河之花》、墨西哥歌曲《阿黛莉塔》《美麗的天使》、埃及歌曲《阿爾及利亞姑娘》等就是在那一時期譯配發(fā)表的。由于這方面的資料來源匱乏,再加上當時的政治情勢復雜多變,可以拿來譯介發(fā)表的亞、非、拉美作品非常有限。有一個小插曲足以說明當時的文化氣候:大約是1964或1965年吧,我從英文轉(zhuǎn)譯了一首拉丁美洲的短詩投寄給《人民日報》文化副刊,編輯部準備采用,來信要求我提供詩歌作者的政治面貌和對華態(tài)度。當時沒有網(wǎng)絡(luò),信息閉塞,我等小百姓,怎么去“政審”洋人?于是我明白,翻譯亞、非、拉美詩文最終也必然是窮途末路。
翻譯的活兒不多,我就從事寫作。那一段時期,我寫了不少書評、樂評、劇評和影評,投寄給上海和北京的各家報紙雜志——采用了一半,報廢了一半。發(fā)表過的文章沒有存留下來,現(xiàn)在也回憶不起來究竟寫過些什么,不過有兩篇文章的題目還留有印象:一篇發(fā)表在北京的《戲劇報》上,標題為《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評論上海青年話劇團演出《甲午海戰(zhàn)》中飾演李鴻章身邊一個聽差的出色表演。另一篇是評論一出越劇的有創(chuàng)意的舞臺美工,標題是《喜劇的布景·布景的喜劇》,發(fā)表在上海的《新民晚報》上。因為常在晚報寫稿,晚報的一位資深編輯謝泉銘先生還多次上門看望我,給了我具體的指導。謝泉銘先生在上海作者群中間頗有人望,上海作家有不少人在出道之前都曾得到過他的教益。
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開始,時間相對來說富裕得多了,于是我每天都泡在上海圖書館。
當時的上海圖書館在南京東路黃陂北路口,解放前是跑馬廳,后來一度是上海美術(shù)館的所在地,現(xiàn)在是上海歷史博物館。按照當年的規(guī)章制度,進圖書館需憑學生證或者工作證,而我兩者都沒有。婉轉(zhuǎn)一點的提法,我屬于“社會青年”,直白地說,就是“無業(yè)游民”。我只好拿著家里的戶口本上圖書館。圖書館的“普通閱覽室”提供近期的報紙雜志和一般圖書,對于我,用處不大,因為我需要的業(yè)務(wù)用書大都已自費訂閱和購買。圖書館另有一個“參考閱覽室”,提供各個語種的外文報紙雜志、大型的工具書(如百科全書)和中國的古籍典藏(如《二十四史》等)。但進入“參考閱覽室”是有門檻的,讀者的條件是大學三年級以上的大學生、大學教師、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等;如果要查閱港臺報刊,還需黨委一級的證明。而這些條件,我是一無所有,哪能高攀得上呢?幸好,1958年,“大躍進”年代,公共事業(yè)和服務(wù)行業(yè)也掀起了“大躍進”高潮。我的一位教授朋友特地去拜訪了上海圖書館的領(lǐng)導,介紹了我的情況,為我爭取來了一張“特例特辦”的“參考閱覽室”閱覽證。謝天謝地,從此我可以暢快地遨游在書的天地之間了。
遨游在書的天地里,我的興趣愛好龐雜,各類圖書我都閱讀。由于各類圖書我都閱讀,“觸類旁騖”(我杜撰的成語)——于是我“旁騖”的課題也越來越多。
例如,我讀馬克思的《法蘭西內(nèi)戰(zhàn)》,真的是拍案叫絕。我們過去讀過某些政論文章,艱澀枯燥,要硬著頭皮才能讀下去。而馬克思的這篇政論文章,真沒想到居然寫得如此文采飛揚,大氣磅礴。他筆下描述的并加以評論的1871年巴黎公社起義深深吸引了我。那首激動人心的《國際歌》就誕生于巴黎公社。于是我泡在圖書館里借閱了大量有關(guān)巴黎公社的史料和文獻,花了一年的時間完成了一部《〈國際歌〉史話》的書稿。還計劃寫一出以《國際歌》作者歐仁·鮑狄埃為主人公的話劇。可惜后來“大革文化命”,完成的書稿和資料、筆記本全都被毀。
1959年,古巴革命成功。我們的出版社及時出版了古巴革命領(lǐng)袖卡斯特羅在法庭上的雄辯《歷史將宣判我無罪》。讀了這篇正氣凜然的演講我深受感動,同時也十分欽佩這位律師出身的卡斯特羅口若懸河的辯才。于是我又對拉丁美洲發(fā)生了興趣。我泡在圖書館里借閱了大量有關(guān)拉丁美洲(不光是古巴)的歷史和地理著作,也閱讀了大量過去較少接觸的拉丁美洲文學。最后寫了一部取名《紅石竹花》的三幕話劇。故事發(fā)生在巴蒂斯塔統(tǒng)治時期,一個普通的古巴工人家庭從渾渾噩噩走向革命覺醒?!都t石竹花》完全是遵循“三一律”的戲劇結(jié)構(gòu)創(chuàng)作的。劇本投寄給“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創(chuàng)作辦公室收”(我不知道有沒有這個部門),大約過了半年,劇院來了兩位同志(可惜沒有記住大名),告訴我:黃佐臨先生也看了這個劇本,說了句“劇本還是有基礎(chǔ)的”。他們“遵囑”來和作者本人談?wù)剟”镜膬?yōu)缺點。臨走的時候,他們沒把本子留下,說是帶回去考慮下一步怎么走。
1960年6月,非洲的剛果(金)宣布獨立,盧蒙巴出任共和國總理兼國防部長。主張國家獨立和統(tǒng)一,奉行反帝反殖和不結(jié)盟政策。但只過了3個月,他就被比利時殖民主義者支持的叛軍殺害。這一事件,當時引起了全世界的關(guān)注。于是,我寫了一部以剛果事件為背景的話劇《怒吼吧,剛果》。劇本寫出初稿之后,得知海政話劇團已經(jīng)有了一個相同題材的劇本《椰林怒火》,于是我就把初稿寄給了他們,表示“我的初稿如有參考價值,盡管使用”。后來,海政話劇團公演時采用了我的部分情節(jié)和臺詞,以及我譯配的一首剛果歌曲(這絕對是稀缺材料)?!兑峙稹穪頊莩鰰r,他們邀請我去觀摩。演出后,《椰林怒火》的主創(chuàng)人員邀請我去后臺見了面,一起拍個照存念。
學了中國歷代文學,不能不旁及歷史。我通讀了范文瀾的《中國通史》以及翦伯贊、呂思勉的歷史著作,雄心勃勃地計劃搞些斷代史研究,例如南宋史。從小對岳飛的崇敬之情一直在我心里生根發(fā)芽。由岳飛等民族英雄,愛及宋詞;由各位南宋詞人的作品關(guān)注到當時的時代背景和南宋的風土人情。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起,我泡在圖書館里每天研讀《二十四史》中的“宋史”卷以及《資治通鑒》。我打算寫一部通俗性的、敘述性的《南宋史話》,或者像姚雪垠的《李自成》那樣的長篇小說:從汴京淪陷、康王南渡直寫到南宋最后一個小皇帝投海。
1965年寫了一部以岳飛為題材的三幕七場詩劇《滿江紅》。所謂“詩劇”,并不是像莎士比亞劇本那樣嚴格意義上的詩劇。我是受曹禺話劇《家》的啟發(fā):在《家》的第一幕,覺新和瑞玨的洞房花燭夜,他們倆的臺詞就是詩性的韻文。我在寫作《滿江紅》時就采取這樣的形式。尤其在風波亭慷慨就義前夕那一場,我為岳飛寫了一大段類似郭沫若《屈原》中《雷電頌》那樣的詩意內(nèi)心獨白?,F(xiàn)在自然記不起當時寫了些什么,但是當時寫作時那種震撼自我的激憤之情至今記憶猶新。完成的話劇劇本《滿江紅》投寄給上海青年話劇團“劇本創(chuàng)作組”(同樣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這個部門),大約過了三四個月,話劇團來了兩位同志,一位是導演伍黎,另一位是演員楊在葆。他們倆也從小崇拜岳飛,說這樣的歷史題材用詩劇的形式倒是別具一格。楊在葆還站起身來,在我的小小的房間里踱來踱去,拿著劇本,有聲有色地念著岳飛的臺詞。他們告訴我目前在排什么戲,計劃中,將要推出什么劇目。所以,《滿江紅》即使要上馬,最早也得明年,何況近日已停下業(yè)務(wù)活動,集中學習中央文件和大批判文章。
把話劇《滿江紅》寄給青年話劇團的同時,我還把花了兩年時間寫成的一部上下兩集的電影劇本《滿江紅》,投寄給長春電影制片廠主編的《電影文學》月刊。大約過了七八個月編輯部來了通知,說準備刊用,責任編輯已經(jīng)完成了付排前的文字加工。不幸的是,那時已是風雨滿樓的1966年,全國各省市的各級文藝刊物都先后被迫???,我的《滿江紅》甚至沒來得及擠上末班車。
當我現(xiàn)在寫下這些回顧的時候,我自己也覺得十分驚訝:我當年的興趣實在廣泛,精力也著實充沛,學習也確實勤奮。一天24個小時,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撲在學習和翻譯、寫作上了,恨不能螞蟻吞象,把什么都學到手。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在1966年戛然而止。
1966年的“大革文化命”,斷了所有以筆耕為業(yè)的人的生計。“破四舊”抄沒了我全部中外文書報雜志、樂譜、唱片、圖冊,和我歷年積累的摘錄、筆記、文史資料卡片、詩詞手抄本,以及未完成的譯和著的文稿,只留給我四卷《毛澤東選集》(連《魯迅全集》都不肯開恩留下)。這10年內(nèi)只是背誦“毛選”(怕腦子生銹)和呆望著天花板打發(fā)日子。父母在廠里監(jiān)督勞動,工資削減掉一半,家里到了“家徒四壁”的境地,連寄信的8分郵票我都得靠朋友周濟。不過在這十年里也學會了用3片小木柴、半張舊報紙燃旺蜂窩煤,學會了煮飯、燒菜、補衣、打毛線……
尼克松訪華以后,廣播電臺開始舉辦英語、日語和法語課程,于是我抓緊機會復習了英語和新學了日語和法語,不過那時候?qū)W的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休塞基-板在,板在,板板在!”
終于,“十年浩劫”結(jié)束了,又迎來一個百廢待興的年代,許多人都有一種得到第二次解放的感覺,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新氣象。我舉兩個例子說明我當時的感受。第一個例子,圖書館門口,每天清早,人們排著長隊等著開門,為的是去閱覽室搶占一個座位。人們對知識的強烈的饑餓感是前所未有的。第二個例子,短短幾年里,北京、上海、哈爾濱、武漢、南京等城市先后出版了七八種蘇聯(lián)文學刊物,即使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蘇蜜月時期都不曾有過的現(xiàn)象。我把“文革”終結(jié)后的這十年左右光景稱作“我們共和國第二個黃金時期”。我當時接觸過的一些年輕學子,不少人都懷著一種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渴望學好本領(lǐng)報效國家,但我本人在這“黃金時期”卻看不到自己的出路。
圖書館人滿為患;大學恢復高考,中小學正式上課;??耸甑母魇∈袌蠹堧s志又重見天日;關(guān)閉了十年的出版社又重新開張……眼看身邊熟悉的人在“文革”后都恢復了工作,或者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而我竟惶惶然不知何去何從。
在事業(yè)上,此時又面臨著嚴峻的取舍選擇。經(jīng)過那一場浩劫,心力交瘁,已無當年的豪情和銳氣,雄心壯志也早銷蝕殆盡。歷年積累的文史資料已被洗劫一空,年齡已近黃昏,“從頭再來”想再研究聞一多、曹禹、研究《牛虻》、研究巴黎公社、季米特洛夫、研究南宋史……既無客觀條件,也無此心情。思來想去,為眼前的生計,唯一的輕車熟路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已小有成績,略有影響的歌曲翻譯。
重操舊業(yè)也不容易,首先碰到的是樂譜資料的空缺。上海圖書館原先訂閱的一些文學藝術(shù)類書刊,在中蘇關(guān)系交惡以后一一砍掉了。庫存的俄文書刊,因為是“修正主義毒草”,在“文革”期間一一捆扎起來堆放在旮旯里積滿了塵垢,無人過問。館內(nèi)俄語人才短缺,俄語書刊即使要上架外借,也無人整理。再深入一步說,即使你有歌曲譯配出來,去哪里發(fā)表?“文革”的陰影還在,編輯對于外國歌曲心有余悸,尤其是當時中蘇關(guān)系還沒有解凍,對于蘇聯(lián)歌曲更是敬謝不敏。
即使在十年“文革”期間,我也沒有灰心喪氣,一則,當時大家的遭遇“彼此彼此”,并不是我一個人;二則,我相信物極必反,黑夜的盡頭總會有黎明。那時候,我?;貞浧鹪拕 都摇防锏囊粋€片斷、幾句對白。每次想起,心里就涌動著一股暖意。
瑞玨:明軒,你記得我第一天來的夜
晚,杜鵑在湖邊上叫么?
覺新:記得,那時是春天剛剛起首。
瑞玨:嗯,春天剛剛起首。
覺新:可現(xiàn)在是冬天了。
瑞玨:不過冬天也有盡了( liǎo)的
時候。
然而,“冬天盡了的時候”,我卻失落了生活的目標,當時的心情十分沮喪。
后來有位廣播記者采訪,我談到我那一時期的心境。我說我年輕時候曾經(jīng)把貝多芬那句名言“我要掐住命運的咽喉”當作自己的座右銘,但經(jīng)歷過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見識過人世間的滄海桑田,我已經(jīng)沒有當年的豪情和銳氣敢說貝多芬那樣的話了,我只能竭力不讓命運掐住我的咽喉。
采訪稿后來播出,把我的談話概括成這樣一句“豪言壯語”:
我沒有貝多芬那樣的豪氣,敢說“掐住命運的咽喉”,但我竭力不讓命運掐住我的咽喉!
播音員抑揚頓挫,自然而然造成了“豪言壯語”的錯覺。其實我們不妨想象一下,一個人被掐住咽喉是什么樣的反應(yīng)?一臉驚恐,雙腳亂蹬,兩手死勁兒掰開掐住自己咽喉的那雙手……明知力量懸殊,也要撲上去掐住命運的咽喉,那是強者的形象;而竭力不讓命運來掐住咽喉,這是弱者的垂死掙扎,絕非“豪言壯語”。這里沒有絲毫的美感。
我正是在“竭力不讓命運掐住咽喉”的生存狀態(tài)下,“掙扎著”想突圍,寫了個電影劇本《辛棄疾》,投寄給剛恢復不久的上海電影制片廠,隨后就收到回信,我一看信尾的署名居然是楊恭敏先生,30年前正是他采納了我的第一個電影劇本。他坦率誠懇地告訴我:“歷史劇這種寫法已經(jīng)落伍,不適應(yīng)當今的時代了?!彼囊庖娛侵锌系?。我的電影夢就此畫上了句號。
在投寄《辛棄疾》給電影廠的同時,我還“掙扎著”寫了兩篇歷史小說:一篇是用傳統(tǒng)的手法寫了南宋虞允文抗金的故事《浪拍采石磯》;另一篇寫了辛棄疾賦閑江西的故事《憑誰問》,用了詩化的寫意手法。虞允文的故事發(fā)生在安徽境內(nèi),文稿就寄給合肥的文學雜志《大江》;辛棄疾的故事發(fā)生在江西,文稿就寄給了南昌的文學月刊《小說天地》。其實,當時《上海文學》《收獲》等雜志已經(jīng)復刊,但是我心怯,不敢攀高。稿子投寄給故事的發(fā)生地,多少有點投機取巧的意味。從來沒寫過小說,想測試一下自己的寫作能力,投稿時沒有署名“薛范”(怕也許有人聽說過這個名字),而是換了個筆名“嵇志默”,以初學者的身份去投稿。所幸的是,兩篇小說都被采用發(fā)表了。
有朋友見到“嵇志默”這個筆名,他首先想到的是嵇康,以為我這個筆名源自“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的晉國“竹林七賢”嵇康。非也。其實我這個筆名取自江淹的《恨賦》,“赍志以歿”的諧音。因為當時很長一段時間,無論翻譯無論寫作都打不開局面,前途茫茫,自覺得后半輩子只能赍志以歿了。
小說的發(fā)表已是1985年。1985年,中蘇關(guān)系開始解凍回暖,我把荒疏了將近20年的俄語又撿了起來,并千方百計搜羅蘇聯(lián)歌曲樂譜并陸陸續(xù)續(xù)譯配出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隨著國家各方面情況的好轉(zhuǎn),中外文化交流的擴大,可以刊發(fā)外國歌曲的刊物和出版物也逐年增多,我的歌曲翻譯事業(yè)也逐年有了起色。1987年,我編譯的《1917~1987蘇聯(lián)歌曲佳作選》出版,從此我一心一意投入外國歌曲的翻譯、介紹和研究,“擇一業(yè),畢一生”,徹底斷了什么文史研究、文史評論、寫劇本、寫歷史長篇小說的念頭。“不問收獲,但問耕耘”。
當初取名“嵇志默”,真的一語成讖。
別了,我最后的文學夢!
【附言】
看了這題目,有人會誤以為我目前已擱筆賦閑。非也。我告別的是“文學夢”,但在歌曲翻譯領(lǐng)域依舊筆耕不輟:生命不止,耕耘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