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黑白色（外一章）

若荷，本名宋尚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見《中華散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滿族文學(xué)》《青島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青年作家》《雪蓮》《黃河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等報刊。著有《悠悠茶香》《像一片葉子一樣成長》《高天上的流云》《善良如嘉木》《月色中的梔子花香》等多部散文集。曾獲“沂蒙文藝獎”“齊魯散文獎”“中國金融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等獎項。

炙熱的陽光就要落下，沉靜的落暉將要升起。倚著秋陽的最后一抹，我站在當(dāng)年鄉(xiāng)村小路的一頭，遙遙地從西向東張望。一直這么張望著，直到太陽落西，也沒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母親從一旁走過來，輕聲細語地對我說，“敏兒，回家，這里站多了會累的?！蔽宜坪鯖]有聽懂母親的話，不動，也不作聲，依舊站在西街的路口，向另一個方向張望——我的長須飄飄的外祖父，已經(jīng)離家好久，我有點想他。

不會說話，對一個少年來說，是怎樣的一種打擊。這一年的春天，我失語了。到了秋天我還不會說話，是外祖父每天給我上山挖草藥。藥房里拿到的草藥怎么也不能湊齊。他在我們家待了六個月，高粱紅的時候，外祖父便回了家，是被大表哥叫回去收莊稼去了。工分比什么都重要！大表哥因外祖父長期的不歸略有些不滿，外祖父在農(nóng)忙的時候還是頂一個勞動力的，雖然他的年紀已經(jīng)七十多了。大表哥趁此機會也來我們家走了一趟，向母親要了一些生活的用品，說是在鄉(xiāng)下那里不會買到。大表哥前年結(jié)婚時母親就已經(jīng)送了他很多，現(xiàn)在他的兒子都會滿地跑了，他還是像小孩子一樣見什么要什么?！八昙o那么大了，竟然還要回家收莊稼！”一邊給外祖父收拾東西，母親一邊嘮叨。我看出母親眼里對大表哥的不滿。

站在村莊的路口從東往西看，那里的梯形的田地里站滿了高粱，我知道高粱也是外祖父喜歡種的，“這一季打下來，可不就能給三兒打箔蓋新房了！”外祖父對我們說。我總認為他是心偏的。三兒是表舅的小兒子，是外祖父的孫子，由于生活困難，三兒生下來就沒有奶喝，晚上餓得叫喚，外祖母把他抱到自己的屋里床上，一點一點擠菜汁、煮米湯來喂他。他比我大三歲，現(xiàn)在都還沒有長過我高。外祖父待他自然比待我們要好些。這話不敢對母親說，說了她會給我很多的白眼，“沒良心的……”然后狠罵。

外祖父不是我們的親外祖父，母親叫他三爹爹，是我親外祖父的三哥。母親年幼的時候就是在他家里長大的。外祖母是外祖父的團圓媳婦，因為家貧，從小吃了不少的苦，所以為人賢淑善良，在外祖父這一輩里的家庭里，數(shù)他們兩個感情最好，家和百業(yè)興，外祖母待人接物親切利落，總是讓人稱道。后來外祖母去世了，外祖父整天像失去伴侶的仙鶴，長吁短嘆，語話哀哀，母親便把他接到我們家住了這許多天。

太陽一天天從東山上升起，又一天天從西山上落下，月亮圓了又缺，日子漸深，秋風(fēng)乍涼，村里的人忙起來。秋風(fēng)瑟瑟中，不斷有人拖著一捆捆，或一拖車一拖車的高粱經(jīng)過我們的門口。我就對母親說，為什么我們沒有地，不能種下那么多的莊稼，讓外祖父不用回家就可以在這里收割呢？母親卻不再理我。一對腿有殘疾的中年夫婦從我面前拖了好大一捆高粱過去，女的左腿瘸著，男的正好相反。他們拖高粱捆的樣子就很吃力了。那高粱捆在他們的肩上搖動的非常厲害，他們每走一步，那高粱捆就大動一下，發(fā)出撲簌撲簌的聲響，漸成一種規(guī)律，高粱的捆子就隨著那規(guī)律的波刺聲跳躍前進。我目送著他們的背影，直到彎過街去，進了一片荒草叢生的場院，扔下秸捆，拐出來，再順著街走回來，進了他們的家，疲憊地掩上大門。

撲簌撲簌……到處是這種收割后扎捆挑擔(dān)的聲音。

涼風(fēng)漸起，夜晚來臨，這時候山村的夜，除了成熟后的莊稼葉子于風(fēng)中發(fā)出的簌簌的聲音，是平日里少有的靜寂。收獲過后的村莊，晚上很少能夠看到燈火，家家熄燈很早，炊煙短促，孩子的哭聲也稀了。又累又乏，人們大都休息得很早。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也是磨練人的意志的季節(jié)，每一次的揮鐮收割，都是艱苦的勞動，是體力難支的勞累，然而在這種勞累的過程當(dāng)中，人們的心情亦是復(fù)雜的：汗水與艱辛，換來的何嘗不是收獲的欣喜？

時間一晃，這些已成為數(shù)十年前的往事，去向不知。人類在生存的整個過程中，有一種記憶永遠都不會抹掉，像未曾著色的照片底版，讓即人感到往事已離我們那么遙遠，因而再看它時不再覺得感動，有時甚至覺得它太陳舊古老。又讓人覺得畫面那么相近，因為這張底片，對于我，卻永遠是那么重要！

在那一個艷陽普照的鄉(xiāng)下的秋天里，我每天都在向東邊張望著，母親也在張望，直到有一天的傍晚時分，一個花白胡子、腰背佝僂的老人遠遠地向家里走來，半晌，我才哭著跑過去，喊他，把那個老人喊得一愣，把母親喊的受了驚嚇一般從屋子里踉蹌跑出來。

外祖父瘦了，黑了，整個人就像被秋風(fēng)吹打的干澀了的枯樹皮，又像一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樹根，經(jīng)雕刻后用漆罩上了一層古銅色，走近了的外祖父渾身披著收割后沒有洗凈的汗與泥，臉上衣服的裸露處閃著汗與泥和成似的一種油亮。“敏兒，看我給你摘什么來了？”外祖父沖我興高采烈地咧開缺了牙的嘴笑，卻又不能讓人看到，胡須全部把他的笑容掩蓋住了，映現(xiàn)在我眼簾里的是外祖父那眼角處層層疊疊的皺紋。母親說，從外祖父的臉上，她能看到一把歲月的刻刀。

這一次的回來，外祖父是開心萬分！看到我們，他臉上的皺紋在燦爛的陽光下一次次漾開。他用一雙顫抖的手，認真地在懷里摸著，好大一會，握緊了的大手才從懷里抽出。他的緊攥的、干裂黝黑看去枯樹枝一樣僵硬的大手里，是從懷里剛剛掏出的一把圓滾溜溜的大紅棗兒。它令我的眼睛一亮，又一濕。我說姥爺我讓我媽媽給你做糝喝，外祖父臉上的皺紋便又綻開了。

我扯過他的大手貼在臉上，我看到他的大手上深褐色的老人斑仿佛枯葉一般一片牽著一片，一直牽到裸露的醬紫色的胸膛上去，我的心里就一陣酸澀，母親的眼淚早已順著臉頰淌下來。我被這樣的場面深深地打動了，雖然我不知道，這是外祖父最后的一次回來，更不能預(yù)知這是我們最后的一次相見，但是，在那個寒風(fēng)瑟瑟的陽光午后，我卻從此記住了那些在秋風(fēng)中無力地拽動著的白發(fā)，記住了人生的幕布是怎么樣從天而落，記住了那個秋天里的灰色的暮靄，以及發(fā)生在那個貧困日子里所有的無奈。在那曾經(jīng)滄桑日子深深沖洗的生活的流沙上，我終于看到了一張閃閃發(fā)光的黑白底片，那上面，確有著一把印著生命脈絡(luò)的、無情的歲月刻刀，它在一點一點地刻畫著人類生命的痕跡，又一點一點地把它們?nèi)コ?、抹掉，努力使我們忘卻。

母親的白發(fā)

母親畫了一張絲瓜畫，墨跡未干，就被我用相機悄悄拍下，躡手躡腳上傳到博客里去了，坐在客廳里的母親自顧檢查畫中不足，竟然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母親在老年大學(xué)國畫班學(xué)習(xí)已有七八年了，平常都以竹、菊、牡丹等等圖畫作為臨摹的對象，畫絲瓜這樣真實的植物還是第一次呢。因為是周末，我調(diào)休在家，母親便特意帶了她的筆墨紙硯趕來，現(xiàn)場揮毫作畫幾幅，目的就是希望得到我的某些“指導(dǎo)意見”。老人們常常說“多年父子成兄弟”，年老的母親在我面前也一改年輕時的倔強固執(zhí)，變得和孩子一樣幼稚單純。

絲瓜是母親第一次畫的寫生畫，上個周四的上午才掌握它的技法，回到家里就滿院子尋找絲瓜，幸虧她自己在院子里的墻上種了一棵?？粗赣H畫的青絲瓜，我不能說母親進步有多快，以時間評斷母親的進步快慢是不公平的，七八年的時間如果在一個年輕人身上，再加之有母親這樣的勤奮和鉆研，也許畫技早已爐火純青了。但是，母親畢竟年事已高，接受新知識比較困難。早在沒有學(xué)習(xí)繪畫以前，她的眼睛就已經(jīng)花了，提筆運腕開始出些老年人常見的那種無法控制的顫抖，以此種身體條件學(xué)習(xí)繪畫，對于年老的母親，付出的一定是最大的耐心和毅力了。

剛開始學(xué)畫那會兒，母親是沒有信心的，經(jīng)過她的老姐妹張阿姨的無數(shù)次勸說，才同意參加每周一次的老年大學(xué)繪畫班。那時的母親性格還不是很開朗，不喜歡出門更不喜歡扎人堆，凡是人多的地方從來看不到母親的影子。那時母親在縣婦聯(lián)工作，經(jīng)常到鄉(xiāng)下蹲點勞動，看多了同樣下到村里勞動改造的機關(guān)干部因長期從事體力勞動而營養(yǎng)不良令人同情的狀況，母親心有余悸，“君子勤于行訥于言”也成了母親一生堅守的律條。我的父親去世后，母親的這個習(xí)慣無形中愈加增添了她內(nèi)心的孤獨。

老年大學(xué)的第一天，母親學(xué)的是梅花和蘭花兒。那天，放學(xué)回家的母親顧不上喝口解渴茶，便鋪開宣紙伏身桌上動筆畫給我們看，哪是梅的枝干？哪是蘭花兒的瓣？望著母親用顫抖的手懸腕提筆，在潔白的宣紙上別扭地慢慢畫下去，我們都緊張的屏息了呼吸，生怕驚擾了母親好不容易凝起的心神。母親畫完畫，把畫幅邊角沾上水端端正正地張貼到墻上去，然后遠遠地端詳，問我們：“像嗎？像嗎？”我們不約而同地回答“像”。與此同時，母親菊樣滄桑的臉上綻開美麗的笑顏。剛上了二堂課，沒有任何繪畫基礎(chǔ)的母親竟也畫出了美麗的畫來。筆法是生澀的，可畫卻是出自母親之手，便覺很是親切。

我是一直用“美麗”來形容的母親的笑，因為我忘不掉母親年輕時的笑容。也許，到現(xiàn)在我還是固執(zhí)地把母親年輕時期的笑容印在腦海里不能抹去，于是那笑啊，便也就在母親年老的笑容里美麗地重疊了。

筆要拿的端正，下筆要輕，筆墨要飽滿淋漓，筆鋒要……繪畫時的母親，一遍遍念叨著這些繪畫當(dāng)中的要點，一點一點糾正自己筆下的錯誤。都說繪畫是能夠鍛煉腕力的，這話一點也不假，漸漸地，母親的手不再那么顫抖了，母親的筆鋒已經(jīng)能夠很準(zhǔn)確地落于紙上一揮而就，母親的汗水也在這一點一滴的成績當(dāng)中和著歲月流逝，凝聚成了母親心中的驕傲與成功，自豪和幸福。

每次回家，我看到的都是母親的新畫，那不干的墨跡便成了我心里永遠的欣慰，因為只有看到墨跡未干，才能知道，母親的身體和心情很好，母親可以正常端坐桌前繪畫，只有健康才能讓母親的樂趣依然。

母親畫牡丹，花瓣圓潤飽滿富貴，參加過幾次書畫大賽和展覽，并且得到了很高的獎項和評價。母親畫的竹子枝干挺直修長，運筆干脆利索，恰當(dāng)?shù)牧舭讋偤蔑@示出竹子的韻意和氣節(jié)。荷在母親的畫筆下，雍容而華貴，菊，在母親的筆下冷傲而純潔，或淡或深的黃和紫，在墨綠的葉片之間透出不染纖塵的高貴之姿。

一個人的房子里，有多少說不出的孤獨？和許許多多的空巢家庭一樣，獨居而孤獨的母親，亦很希望有人聽她傾訴。每每，母親畫完畫，都會打個電話給我們，只要有時間，而且我的心情很好，就會接母親來家里，心情有不好是不和母親見面的，我怕自己的心情影響了母親的情緒。母親帶了她的畫，帶了她的筆和紙，在我家的地板上鋪下，我喜歡坐在地板上，就那么近地對著母親的畫作一一“挑剔”，依照母親的意思，找出一個半個的瑕疵，來證實母親筆力的不足，好學(xué)要強的母親，在我的“挑剔”下自當(dāng)開心地樂了。

那一天，母親帶了她的絲瓜畫。第一次畫絲瓜，母親竟然畫得非常有神韻，無論是金黃的花朵、修長的絲瓜、還是嬉戲的小雞，都在母親的筆下生趣盎然。說起絲瓜，我們家還與它有著深厚的淵源。從我記事起，母親就在家中庭院里栽種一架一架的絲瓜，幾十年來從不間斷。那時候，母親就是在那些絲瓜奉獻下為全家人佐出了一日三餐，又是在那些絲瓜架下的花香里縫補針線。從我很小的時候，那一架架蔥蘢的瓜葉就熟稔于心了。這在母親的心里，大概也是如此的吧？

絲瓜、曲藤，綠葉、雛雞……簡單的幾筆，構(gòu)成母親這幅《絲瓜》畫作的主題。母親這次作畫，是為參加縣政協(xié)組織的一個老年畫展準(zhǔn)備的。那天我正在上班，母親把電話打到我的手機上，這一打不要緊，倒嚇了我一跳，母親從不打我手機的，雖然我也給母親留了手機號碼。聽到是母親的聲音，我的心律才緩慢了下來。母親先問我的工作，再問家里情況，最后才婉轉(zhuǎn)地說，聽說縣政協(xié)正在組織一個畫展，可有此事？我一聽便明白，母親是想?yún)⒓舆@個活動，卻苦于沒有確切消息。掛掉母親的電話，馬上找到縣委某局的好友打聽，一打聽，正是有這個活動，書畫作品也正在收集，已經(jīng)有人開始上交了。轉(zhuǎn)而再打母親的電話，和母親約好畫稿上交的時間，等母親畫稿出來，由我替她交到舉辦單位。母親欣然。

于是今天，便有了母親前來上門繪畫的機會。母親畫筆揮就，和以往一樣，我一邊欣賞母親的畫作，一邊悄悄用相機拍下兩幅《絲瓜》上傳到博客去，如果讓母親知道她是絕對不許的。早在去年，我曾經(jīng)提出給母親的畫拍成照片，給她開個博客，和許多老同志一樣一邊作畫，一邊在博客上交流畫技，母親以畫得不好讓人笑話為由拒絕了。我知道，母親不是自卑，一生嚴謹?shù)乃龑Υ约旱漠嬐瑯訃栏裾J真，就如同她的初學(xué)繪畫，三伏天里伏在桌上，一筆一畫揮汗如雨，一遍遍重復(fù)那細致繁瑣的線描勾勒方法。

有多少次，看著母親艱難地在畫桌上鋪開宣紙，以她虛弱的身體在房間走來走去，仔細瑣碎地整理她的繪畫用具，我都想，怎樣才能把母親接到家中，在空暇的時候替母親剪紙調(diào)墨，替母親把畫紙鋪展在寬大的幾案之上……而今天，當(dāng)母親緩慢地在我面前展開她的長長的畫稿，用殷切的目光等待我對她的畫作進行點評時，一抬頭，我看到了母親那斑白的銀發(fā)。那一刻，我的腦海里一下子浮現(xiàn)出母親學(xué)畫的全部過程，日升日落，嚴冬酷暑，眼中便也只剩著了母親的健康向上，堅強偉大。作為女兒的我，一行淚水悄然而下。

于是想，我寧愿陪著母親沉浸在舊的或新的時光里，與擺在面前的瓜、果，牡丹及菊生存呼吸，閑來讀書寫字畫畫種花，實在是一件幸福的事。再不想，那些與之無關(guān)的事，包括我們看慣了的滿世的權(quán)貴和繁華，不作無謂的攀比、感懷與嘆息。即使進入垂暮之年，我將仍用寧靜去豐富心靈，去欣賞品味創(chuàng)造情趣。只有感受生活，才能云淡風(fēng)輕……

責(zé)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