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代我們村

馬河靜，三門峽市澠池縣作協(xié)主席。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燕趙文學(xué)》《中華文學(xué)》《精短小說》雜志簽約作家。曾在《牡丹》《黃河文學(xué)》《小小說選刊》等期刊發(fā)表小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以及散文若干，并獲獎多次。

1

生產(chǎn)隊長張五強(qiáng)看見女兒巧珍戴了塊手表，就問這是誰哩？巧珍說：“朝軍哩，說叫我玩幾天。”她爹說：“朝軍是知識青年，咱是農(nóng)民，怕高攀不起?！鼻烧湫读耸直碜屗矗豢词巧虾Ｅ频模f：“上海手表好，聽說得120塊錢哩?！彼咽直矸诺蕉溥吢?，噔噔噔的聲音震得耳朵發(fā)癢，就取下端詳，只見秒針像瘋驢拉磨一樣轉(zhuǎn)，他咧著嘴笑，又拿起聽，咦！沒聲音了。他扒拉扒拉耳朵又聽，還是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再一看，不見秒針走了，他拿著手表在掌心拍了一下，針又動了。爹把手表給了巧珍，說：“這叫手表？”

巧珍埋怨她爹，說他把手表拍壞了。她爹說：“是它不走，我給他拍好的呀。”巧珍戴了兩天，發(fā)現(xiàn)手表隨心所欲，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有時眼看站著絲紋不動，你對著它“哈”地一聲，它又噔噔噔走了。巧珍說：“這是頭驢?！?/p>

巧珍把手表還給了朝軍，并說了手表的毛病。朝軍居然說：“好好的呀？到你手里咋就壞了？”又說：“壞了算了，啥時候我讓我爸給你買個新的。”巧珍聽了這話想：你就是給我買塊金表，我也不敢跟你來往了。大雁南飛的一天，社員們在西溝鋤紅薯地?？匆娊鸲枕樦÷穱}、噠、噠地過來了。金墩小小年紀(jì)，不務(wù)正業(yè)，整天在外流竄做小生意，大家都看不起他。隊長說：這個行當(dāng)是下九流才干的。

巧珍看見金墩穿著露著腳趾頭的塑料鞋，問：“這叫涼鞋吧？”金墩嘿嘿一笑，卻抬起左手梳理頭發(fā)，一邊梳理一邊說：“啊——是涼鞋?！贝蠹疫@才看到了他手腕上的手表。

王二旦說，“老天爺！你戴手表啦！”金墩手脖一扭，對著大家展示一遍，說：“嘁！少見多怪，這不叫手表，這叫電子表。啥叫電子表？就是不用上勁的表?！闭f著解開表帶，遞給隊長看，隊長看罷二旦看，二旦看罷給巧珍。巧珍看著秒針也像瘋驢拉磨一樣轉(zhuǎn)。就問：“這種表走得準(zhǔn)嗎？”“比全剛手表都準(zhǔn)。”“結(jié)實(shí)嗎？”“扔到地上照樣會走，不信你試試?！薄拔铱刹桓胰樱幽闳??！苯鸲战舆^手表，朝著天上扔了上去，大家都“啊”了一聲，只見手表像麻雀一樣，飛上藍(lán)天，劃個弧形落了下來，打掉了一片紅薯葉。巧珍拾起一看說：“就是就是。”大家傳著看了一圈，都說：“還走著哩?！苯鸲諏η烧湔f：“你往遠(yuǎn)處扔，壞了不讓你賠?！鼻烧淠弥簧岬萌?，只是輕輕地一拋，哪知拋到了脊梁后，“咚”的一聲掉進(jìn)了地邊的水塘里。她急忙跑過去撈出來在衣襟上擦，擦罷一看，秒針仍然轉(zhuǎn)著。大家又輪流看了一遍說：“神了神了！走著哩?！蔽艺f：“你們都沒有勁，看我把它扔到那片白云上?！标犻L說：“算了算了，萬一失了手，可不是一倆錢的事?！蔽艺f：“落下來它還走著，說明是真表;要是不會走，說明這種表球都不頂。”說著，我就拿起手表掄胳膊轉(zhuǎn)圈，像風(fēng)車一樣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越快，然后猛地脫手，手表像出膛子彈飛向?qū)γ嫔窖?，我仿佛看到撞出了火星，霎見一塊小石頭松動滾落，帶動大石頭滾下，頓時山崩地裂，飛沙走石，迎面撲來，人們噔噔噔地倒退。半天灰塵降落，人們才緩過神來，跑到崖根翻石刨土尋找手表，把所有土石翻了幾遍，手表杳無蹤影。金墩火了，一巴掌打到我臉上，說：“你賠得起？”我闖了彌天大禍，木著臉，一口氣不敢吭。隊長黑喪著臉熊金墩：“在哪拾的破玩意來影響生產(chǎn)，你看看石頭壓壞了多少苗紅薯！都干活干活！”我扭頭往地里走，看見了手表，原來手表被石頭彈到了地中間，拾起一看，呀了一聲說：“還走著，還走著！”大家又輪著看了一圈，手表毫發(fā)無損。金墩說：“電子表比上海表好多了，我有渠道，便宜，60塊錢！”王二旦接口追問：“你說啥？多錢！”“60塊。”王二旦一把搶過手表戴到手脖上說：“我買下了?！苯鸲照f：“錢哩？先掏錢?！蓖醵┱f：“狗日你小看人不是？回去給你。”金墩對大家說：“這是從廣州進(jìn)口過來的，很難弄，誰想要，我專門給你們跑一趟。”真高級的手表，太便宜了！社員們有錢的掏錢，沒錢的賣豬，把錢給了金墩。第三天，金墩帶著現(xiàn)錢下了廣州，一去沒有音信了。有人說他走私被扣起來了，有的說他拿著錢販賣幾批手表了，于時紛紛破口大罵。

就在大家覺得沒有指望的第二年秋天，還在這塊紅薯地頭，金墩穿著西裝革履戴著黑墨鏡回來了。他把電子表給了買表的人，又卸下墨鏡說：“看，為了賣表給人家爭奪，被人打傷了。”大家看到了他的左眼角有塊疤痕，無不感恩戴德。

巧珍自言自語說：穿皮鞋，戴手表就是拽啊。于是，她悄悄對金墩說：“再下廣州把我也帶上啊?！?/p>

2

“麻花轱轆兩頭轉(zhuǎn)”，是啥？是自行車。

“中間坐個王八蛋”，是啥？是電工王二旦騎著自行車。王二旦拽了，騎了一輛自行車，耀武揚(yáng)威地在周邊幾個村子收電費(fèi)。因?yàn)樗酶甘枪纭娎匣ⅰ姽芩乃L。

更拽的是，張隊長把如花似玉的女兒巧珍，嫁給了騎自行車的王二旦。

有一天，二旦到我家收電費(fèi)。我爹說：“侄兒，今個沒錢，明個我把雞蛋賣了給你吧”。騎自行車的王二旦哼了一聲，把閘刀一拉走了。

且不說我們兩家沾親帶故，就是他的騎車師傅啞巴的電他也敢停。六親不認(rèn)，我就編了上面兩句順口溜。咱就說啞巴吧。啞巴自然不會說話，但是他是后天啞的，不僅有聽力，而且腦子聰明透頂，啥活看一遍就會。公社鐵匠鋪引進(jìn)了一臺精密設(shè)備——“空氣鍛壓機(jī)”，也叫空氣錘。老鐵匠不會使用洋家伙，第一次開機(jī)就把手打碎了，領(lǐng)導(dǎo)就讓啞巴去操作。啞巴見啥學(xué)啥，學(xué)啥會啥，車、鉗、焊、鍛樣樣在。鐵匠鋪因他升級成了鐵業(yè)社。

啞巴的表哥在縣城廢品收購站當(dāng)領(lǐng)導(dǎo)，有一輛取起鈴不響其它都響的自行車。有一天，啞巴“嘩啦啦啦”把車騎了回來，讓社員們大開眼界。那天在月亮下面，全村青年殷勤地喊著“師傅師傅”，跟著啞巴學(xué)騎車。學(xué)到半夜光景，出師了三個人，天明就學(xué)會了八個人。太陽出來時，二旦玩臭能，學(xué)著從前面上車，把車子撞到了碌碡上，把腳拐撞彎了。啞巴讓人把車拐放到場邊樹疙瘩上，腳拐上墊了塊木板，他拿著鐵錘“咚咚”幾下，打眼一瞄，直了。

后來，啞巴表哥見自行車拐“刺啦刺啦”蹭泥瓦，才發(fā)現(xiàn)車拐被修了，就不借給啞巴了。

可自打王二旦有了自行車以后，村里再沒有人會騎車了——以前學(xué)會的因?yàn)闆]有車騎，又把本領(lǐng)丟了。誰想騎二旦的車？沒門！二旦見自行車比見自己媳婦都親，哪能讓別人騎！摸一下都不讓！一天啞巴急著辦事，路過二旦家門口，見二旦的自行車扎在院子里，他不由自主拐了進(jìn)去。二旦不在家，媳婦巧珍就取了鑰匙給了他。啞巴辦好事回來還車子，只聽二旦在院里罵巧珍：“你這個敗家婆娘，啥都敢往外借，他狗日要把車騎壞了，我要了你的命！”恰好啞巴走到門口。二旦抬頭看見了啞巴，立馬改口說：“呀，是你借去了，我還以為是金墩呢?！眴“拖腧T車，就總?cè)ケ砀缂阴矫?。這天他看見廢品堆上有個自行車架子，鐵銹已將鋼管銹得幾乎穿空。他翻看了一下，凡是過去上油的地方，基本沒銹啥。他就用鋼鋸把中軸和花固筒這些關(guān)鍵部位鋸下來，開始制造自行車了。三腳架、前叉、車把，都是用不同的鋼管焊接的，車條是用八條扁鋼代替的，車座是用木頭疙瘩鏇好按上的。最難做的是飛輪和車鏈子，他用鋸子鋸，車床車，沙輪打，整整做了半年。實(shí)在不能做的內(nèi)外胎、鋼子等零部件，只好掏錢買了。為了減輕重量，他沒安后座。凡是黑色的部分，全部用黑膠帶纏了起來，其它地方噴上了相應(yīng)的油漆，立馬一輛黑明錚亮的自行車出廠了。為了掩蓋車條、中軸焊接的缺陷，他弄了彩色裝飾毛條，纏到上面，輪子一轉(zhuǎn)，使人眼花繚亂。

春暖花開的一天，社員們在村頭麥場開會，恰好啞巴和二旦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大家嚷叫讓兩輛自行車比賽，看誰騎得好。啞巴看不起二旦，推著車就要走。金墩掏出一盒洛陽牡丹煙，比劃著說：“哥，我出一盒煙，你給他比賽?！边@時又有人加碼，加到五盒煙，誰贏了，煙就是誰的。

五盒紙煙太有誘惑力了，啞巴哇啦哇啦點(diǎn)頭同意。于是，村治安主任瓦斗拿出了比賽方案。第一局，花樣比賽。二旦先開始。只見二旦跨車猛騎幾步，然后爬到車座上，左手掌把，右手轉(zhuǎn)著腳踏，在麥場轉(zhuǎn)了三圈，引來了陣陣掌聲。

挨住啞巴了，他在場邊拾了兩塊半截磚頭，隨便往地上一撂，兩磚也就相距一乍距離。只見他把車往前一推，跟著身子一躍，穩(wěn)穩(wěn)地坐到了車座上，他雙腳蹬車，雙手叉在腰間，就像扭秧歌一樣，在麥場轉(zhuǎn)了三圈，然后在只有一乍寬的磚頭中間穿了過去，更贏得了大家的喝彩。

主任說：“第一局打平手?！敝魅握f平就平。第二局，快騎。從麥場往南下坡，再上到對面柿子樹下轉(zhuǎn)一遭回來，看誰回來的早。第二局二旦贏了，因?yàn)閱“偷能嚠吘故谴蛟斓?，下坡也沒有二旦上坡快。

第三局比慢。二旦車把太靈活了，上去沒走幾步車就倒了。啞巴則像玩雜技，本來車胎氣不足，只顯得穩(wěn)當(dāng)，可他有意識不穩(wěn)當(dāng)，就像小腳老太，歪歪扭扭，踉踉蹌蹌，三米距離竟然騎了三分鐘。

場上比分零比零。

二旦說再爭一局，看誰車上帶人多。他的車梁上可以坐兩個小孩，后面坐一個大人還能抱一個小孩。啞巴拍著二旦的后座，指了指日頭，意思說：等我后面安個后座再比賽。

于是，主任宣布明天比賽，一局定成。第二天上午，四鄰八鄉(xiāng)的人都來看比賽了。只見啞巴推著三個輪子的車來了。這是他連夜將車改造的，后面又加了個輪子，車架子上面放了一塊一米寬的車廂板。大家嘻嘻哈哈地圍著看，看著看著“呼啦”一下就往板上坐，擠擠挨挨坐了12個人。啞巴搖著身子蹬著輪子在麥場轉(zhuǎn)圈。

王二旦氣急敗壞地說：“這是啥東西！敢叫自行車？”

主任摸摸看看，說：“這個這個——叫個啥子車呢？前面一個車輪，后面兩個車輪。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應(yīng)該叫“仨轱轆”車吧？”

我說：“二旦的車也不應(yīng)該叫自行車，說‘自行，應(yīng)該是自己會走才叫自行車吧？”

我這一說，主任難住了，說：“熊孩子說的有道理，這個——倆轱轆為啥叫‘自行車呢？”

二旦的兒子小虎說：“我爹的車就能自行！”說著他把自行車一推，只見自行車像脫韁的驢沖下坡底。不防二旦的爹從小路過來了，場上的人大聲驚叫：“快躲開！躲開……”眼花耳聾的二旦爹抬頭看見像個人朝自己跑來，老漢扎煞著胳膊迎著說：“跑慢點(diǎn)！慢點(diǎn)……”自行車不偏不倚把他撞翻在地。腿快的人下來一看，腳踏砸在腳踝上，立馬紅腫起來，二旦上去就拉，他爹疼得像殺豬一樣嚎叫。分明是骨折。主任就指揮大家尋磨棍綁擔(dān)架，把二旦他爹往公社衛(wèi)生院送。

我說用啞巴的自行車多好哩。大家豁然開朗，就是嘛，這仨轱轆車又平穩(wěn)走得又快。就急忙抬起二旦爹放到車廂板上。啞巴騎著正要走，只見金墩牽頭毛驢來了，他把驢套綁到車把上說：“叔，讓驢在前頭拉，您省點(diǎn)勁。”

大路上，只見毛驢拉著“自行車”噠、噠、噠地在前面跑。二旦小跑跟上喊：“慢點(diǎn)，我爹腿疼！”再后面是主任，邊跑邊喊：“二旦——把煙拿上好說話……”

3

縣長牽著高頭大馬，馬上坐著披紅掛彩的勞動模范——片兒，在縣城大街上游行。游行結(jié)束，縣長說：“這匹馬就獎給你們大隊了?！逼瑑赫f：“我聽說有種扎衣裳的機(jī)子，拿馬換機(jī)子吧？”縣長說：“扎衣裳機(jī)？哦——你說的是縫紉機(jī)吧，那種東西咱沒有?！奔热粍趧幽７稄埧谝h長也就有辦法。他到洛陽地區(qū)商業(yè)局弄了一臺“蝴蝶牌”縫紉機(jī)。機(jī)桌面上還鋪著帶黃色穗子的紅罩子，顯得很喜慶。全村社員敲鑼打鼓把縫紉機(jī)接了回來?？p紉機(jī)是送給生產(chǎn)大隊的，可這是片兒掙來的，所以就放在片兒家。片兒26歲了還沒成家。她長得低矮白胖，說話還是個大嗓門。這都不算原因，關(guān)鍵她是“片兒”。啥叫片兒？片兒就是說話顛三倒四不著調(diào)兒。但是片兒是個實(shí)在人，干活不惜力。在修水庫工地上擔(dān)土比賽，片兒硬是把年輕小伙比垮了。于是她當(dāng)上了青年突擊隊隊長。可她做針線活不行。比如說紡線，她紡的線細(xì)的像絲線，粗的像納鞋底繩;再說她織布，織出來的布，斷頭多，且跳線，人們說她織的布是“燈草絨”。片兒坐到了縫紉機(jī)跟前搗鼓，嘿！竟然有模有樣地轉(zhuǎn)著圈軋了一面旗幟——在那紅旗招展的年月里，公家做的也就是紅旗了。社員們來找片兒做啥衣裳活，她更是熱心幫忙。不長時間，片兒竟然成了能工巧匠，不僅會做，還會裁剪。大家再看片兒，覺得片兒漂亮了，說話也有轍了。村里做針線堪稱一流的巧珍，也坐到了縫紉機(jī)前蹬著腳踏轉(zhuǎn)圈，不防手食指被縫紉針扎破了。巧珍疼得咧著嘴，可她一聲不吭，趁人不注意，就用剪子把皮帶割爛了幾節(jié)。不出兩天，縫紉機(jī)因皮帶斷了而停機(jī)。片兒可不是省油燈，雙手叉腰扎到門口罵：“狗日誰把縫紉機(jī)弄壞——天打五雷轟！”偏偏啞巴路過接了腔：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啞巴的爹小名叫“狗吃”，而他的大名叫“五雷”。啞巴誤認(rèn)為片兒罵他哩。

再聰明的啞巴也不會說話，30多歲了，仍然是個光棍。也有人給他介紹，可他見女人就嚇得渾身打顫。當(dāng)他知道片兒罵人是縫紉機(jī)皮帶斷了時，就用一截牛皮把皮帶接住了。片兒做活很會廢物利用。她把剪下來的邊角料，根據(jù)布料的大小、質(zhì)地、顏色，由小塊縫成大塊，再軋成成品。因此，村里家家戶戶都有用碎布軋成的圍裙，小學(xué)生背的各色花書包。一時間，片兒成了熱餑餑，提親的人能把她家的門檻踢折。特別是過去對她打眼不看的英俊小伙，突然間像蜜蜂一樣圍著她轉(zhuǎn)。片兒越發(fā)欣喜若狂，整天跟小伙們打打鬧鬧。有好事者風(fēng)傳說片兒跟哪個哪個親嘴了，跟哪個哪個睡覺了，還說啞巴也往她跟前湊。治安主任瓦斗想，既然能跟啞巴來往，我這個主任還不比啞巴強(qiáng)？

瓦斗主任這就來找片兒了：“片兒，外面造謠說你亂搞……我想，咋說也不會吧？”片兒坐在縫紉機(jī)前，右手食指敲著縫級機(jī)面板說：“閑著也是閑著！”主任一愣：“你——你說啥？”片兒：“主任說啥就是啥?！敝魅危骸耙f嘛，一女百家提，但是也得看看家吧？”片兒依舊敲著面板回答：“誰來張嘴都不容易，我總不能給人家擱那兒！”主任聽得云里霧里。轉(zhuǎn)念一想，這分明是勾引我的嘛。于是轉(zhuǎn)口說：“呵呵，好！毫不利已，專門利人，本主任敬佩之至?！薄安灰諒澞ń抢玻憔驼f你來想干啥？”“你看我——比啞巴強(qiáng)吧？”說著就去親片兒?！皬?qiáng)！”片兒一巴掌打到主任臉上說。主任臉上立馬起了五指紅印，嘴角也流出了血。主任惱羞成怒，抽出門栓就往片兒頭上打。片兒頭一伸說：“打，不打你就不是人！”主任楞了，恨恨地說：“從今往后你就別想再用縫紉機(jī)了。”說著他舉起門栓就向縫紉機(jī)上砸。片兒驚叫一聲，撲到縫仞機(jī)上。在這千鈞一發(fā)關(guān)頭，主任頭頂上的門栓被誰奪掉了，扭頭一看，是啞巴。

主任怒發(fā)沖冠，指著啞巴說：“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啞巴哇啦哇啦幾聲，意思可能是：我自己結(jié)果了吧，免得你動手。說著他舉起門栓朝自己額頭“咚”地一聲，頭破血流，倒在地上昏了過去。主任一看要出人命了，就說訛人嘞啊，轉(zhuǎn)身溜走了。啞巴蘇醒過來了，片兒在爛棉褲上拽了一些棉套子，點(diǎn)著燒成灰，趁熱敷到啞巴額頭上止住了血。啞巴爬起就走。片兒看見啞巴褲子爛得露著屁股，就喊住他，從縫紉機(jī)的小抽屜里取出一只紅褲衩說：“這個給你穿吧。”啞巴搖搖頭。片兒說：“今個不把褲衩拿走，我把你褲子扒了換上?！眴“挖s緊接過褲衩跑了。啞巴穿上褲頭不露屁股了，可露褲衩。紅艷艷的褲衩很顯眼。瓦斗主任看見了，覺得大有文章可做：紅布是從哪來的？誰給他做的？這可是做紅旗用的布啊！于是就召開社員大會批斗，又把紅褲衩頂?shù)絾“皖^上敲著鑼游街，游到片兒家門口，給啞巴脖子上掛了一雙爛破鞋，開始呼口號。這明顯是指桑罵槐嘛！萬萬想不到，啞巴突然像頭瘋牛一樣，一頭頂住主任，把主任頂?shù)搅碎T前的懸崖下，他跟著也跳了下去。人們急忙下到溝底看，只見瓦斗主任臉朝天，摔在大石頭上。啞巴臉朝地，躺在主任身上。

人們翻下啞巴，看看主任已經(jīng)咽了氣，急忙抬回去裝殮埋葬。

片兒摸摸啞巴，還有微弱氣息。

人們剛埋葬了瓦斗主任，忽然聽得山村上空傳來一聲哭喊：“我的爹呀——”哭聲驚天動地，痛得肝腸寸斷。人們尋著哭聲到了啞巴家，只見啞巴已經(jīng)入殮。片兒披麻戴孝，頭上卻頂著縫紉機(jī)罩子，就像出嫁新娘，顯得凄婉嫵媚又動人。

哭聲感染著人們，女人們跟著抽抽噎噎。這時，我們幾個年輕小伙發(fā)一聲喊：“起殯啦！”十幾個小伙赤手扣住棺底，“嗨”地一聲抬起，輕飄飄的邁步，一口氣把啞巴送到了墓地。

幾天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片兒失蹤了?？p紉機(jī)也不見了。又過幾年，修“大寨田”推掉了啞巴的墳?zāi)梗虐l(fā)現(xiàn)棺材里沒有人，只是幾件爛衣裳包著蝴蝶縫紉機(jī)。人們大吃一驚。聯(lián)想開來，長長“啊”了一聲說：“想不到這倆人……”

4

張巧燕說：“誰要給我個收音機(jī)，我就嫁給他?！?/p>

張巧燕是隊長張五強(qiáng)的二女兒，和我一樣，都是18歲。她長得比她姐還好看，這么說吧，那天她看了我一眼，就把我的魂抓走了。

就是從她看我那一眼開始，我天天晚上做著收音機(jī)的夢。

我家窮，買不起收音機(jī)，我就開始制造，做了個礦石收音機(jī)。當(dāng)?shù)谝淮温牭嚼锩姘l(fā)出嘰兒——的聲音時，我想制造成功了。接著再聽，里面永遠(yuǎn)是嘰哩哇啦，咕哩咕嚕，嗚嗚嗚。金墩說：“敵臺吧？”把我嚇了一跳。正當(dāng)我沉浸在興奮與迷惑之時，西隔墻王二旦家傳來了“嗒嘀嗒，嗒嘀嗒，小喇叭開始廣播啦……”我們跑過去一看，小虎坐在炕上，正對著一個小匣子看，原來是紅燈牌收音機(jī)。他爹二旦是電工，有收音機(jī)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從此，村里人們看見小虎格外親，男女老少茶余飯后，都想到他家去聽劉蘭芳的《岳飛傳》。二旦西院是金墩家。金墩有個半歲的妹子，好哭，饑了哭飽了也哭，可一聽收音機(jī)響就不哭了。有一段時間她得了夜哭癥，一過半夜就瞪著眼睛哭，時間可準(zhǔn)。她一哭鬧，一家人都睡不好覺。金墩與二旦家是隔脊房，中間的隔墻是土胚壘的，老鼠在上面打了一個洞。也就是說，金墩妹子一哭，小虎一家也受到了干擾。小虎媽巧珍是個熱心腸人，聽得隔墻小孩哭，就把收音機(jī)打開對著窟窿讓小孩聽，小孩立馬不哭了。那個時期，村里排練樣板戲，唱沙家浜。巧珍能說會道，就演阿慶嫂。金墩爹是個大腦袋，就演胡司令;我爹腦子靈光，也會拉弦子，就扮演刁德一。這個時候，他們?nèi)齻€就經(jīng)常到小虎家跟著收音機(jī)練習(xí)唱腔。金墩爹唱得好，只見他頭一歪，眼一瞪，手一指：“遇皇軍，追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多虧了阿慶嫂，他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且說二旦自從有了自行車，活動范圍擴(kuò)大了，夜不歸宿也是常事。這天小虎看見他爸二旦回來，就神神秘秘地對著他耳朵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要對別人說啊。”二旦說好。小虎說：“前天晚上，我媽怕你回來看見，把一個人藏到咱家水缸里了。”二旦聽了一驚：“藏的誰？”小虎說：“你猜?！彼謸u搖頭。小虎說：“笨死你了，是金墩他爹！”二旦思前想后：一是他們倆在學(xué)校時就談戀愛，因?yàn)榻鸲占腋F，巧珍他爹堅決反對;也因?yàn)樽约菏枪茈娎匣⒌模烧涞桶阉S配給了自己;二是隔墻上的老鼠洞口日見擴(kuò)大，為什么？三是“小孩嘴里掏實(shí)話”??！追本溯源，還是自己買的收音機(jī)給他們提供了來往的機(jī)會。一怒之下，他就把收音機(jī)砸了，從后墻頭扔了出去。這個時候，我在我家房后的麥場上推桶箍，聽得二旦兩口在院里吵鬧，接著從他家院墻飛出了收音機(jī)，差點(diǎn)砸住我的腦袋。我拾起扁了殼的收音機(jī)，打開開關(guān)，不會響，我就給他家送去。巧珍看見我進(jìn)院，立馬換了笑容說：“收音機(jī)壞了，你拿去玩吧?！蔽蚁駬炝藗€寶貝一樣，準(zhǔn)備把它修理好。萬想不到它比礦石收音機(jī)還難擺置。我朝思暮想，廢寢忘食，討教老師，翻閱書本，搗鼓時間不短。大概在兩年以后，里面終于發(fā)出了“嗒嘀嗒，嗒嘀嗒”的一句音樂，而后又?jǐn)嗔?。偏偏這個時候聽得門外唱“沙家浜”。出門一看，是金墩提著個收音機(jī)，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著在前面跑，他爹拿根扁擔(dān)在后面追。只聽他爹罵道：“你這小狗日，我賣的豬錢準(zhǔn)備給你說媳婦哩，你敢偷去買收音機(jī)，看我不打死你個狗日貨！”我正跟著看熱鬧，只見人群中走出張巧燕，攔住金墩爹說：“算了算了，買了也就買了，一家人罵哩多難聽?！?/p>

我一聽，壞事了，“一家人”？誰跟誰“一家人？”只見巧燕接過收音機(jī)，呀了一聲說：“雙卡三用機(jī)?！苯鸲账纯辞裳?，如夢初醒，說：“說得對，說得對?！?/p>

這陣勢讓我徹底泄了氣，返身回屋，把“紅燈”抓起，“嗡”的一下，扔到了后墻頭外面。只聽得墻外狗娃“汪”的一聲叫喚，不大一會兒，我家的狗娃叼著收音機(jī)回來了。可能是收音機(jī)打住狗娃了。我摸了摸狗頭想，狗娃比人靈性，這個東西不該扔掉。

5

他是哪個村的？

我們村。

他有手表嗎？

沒有。

他有自行車嗎？

沒有。

他有縫紉機(jī)嗎？

沒有

他有收音機(jī)嗎？

沒有。

嫁給他嗎？

沒想好。

哎，媽呀，這都什么年代了，男婚女嫁的最高標(biāo)配一件都沒有，誰家沒有“三轉(zhuǎn)一響”能娶到媳婦啊……

看著不遠(yuǎn)處她的背影，聽著她與王嬸的一問一答，我在納悶：“他”是誰？

半個多世紀(jì)后的一天中午，太陽紅杠杠地照在我家門口。一個收購古董的給我出三千塊錢要買破收音機(jī)。我說，不賣。他說，四千，我說，不賣。他繼續(xù)加價，我依然堅持不賣，最后我告訴他：這不是錢的問題。

責(zé)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