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
杜甫一生經歷幾次大的變故,他都有作品詳盡地加以記錄,從社會觀感到平日所見,從時代憂患到人生坎懔,無不存于筆底,見諸文字。世稱詩史,良有以也。若僅選一篇來分析他對時政的觀察與思考,我以為絕對以這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最為重要。前人對此詩已有許多分析研究,我仍愿意在此寫下近年閱讀的感受。
一
宋本《杜工部集》卷一收《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詩,題下有注:“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初作?!贝俗獮槎鸥Ρ救说氖止P,而且應該是他晚年自編文集時所加。對此的詳細考證可見拙文《杜詩早期流傳考》(收入拙著《唐詩求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這是很可玩味的。眾所周知,安祿山叛亂開始那天是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九日(755年12月16日),以奉密詔討楊國忠為名,在范陽起兵。從范陽到長安路途遙遠,當時消息傳遞最快也有幾天時間,朝廷得報已經在十五日,杜甫知道當更晚。無論怎么說,杜甫得知叛亂肯定已經在月中了。這一時間正如“911”之于今日美國人一樣,是刻骨銘心,無法忘懷的,杜甫在晚年對此一直沒有忽忘。他雖然沒有記錄具體日期,但明確寫于獲知大亂爆發(fā)之前夕,也正要突出告訴世人,在盛世末日到來之前,自己已經感到劇變即將發(fā)生,他的擔心,他的憂虞,很快就被不愿意看到的大亂所證實。
杜甫困居長安十年,經歷了無數人間的酸楚,為進入仕途,也做了許多難堪的努力。應過詔舉,這是不失體面憑本事可以晉身的途徑,可惜并不順利。也愿意放下身段,奔走權門,希望得到有力者的吹噓?!俺鄹粌洪T,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雖然很委屈,但舍此也別無辦法。再就是獻賦,為朝廷重大禮儀活動唱頌歌,雖稍違心,但還不算無恥。居然也走通了,十年辛苦總算有一結果。初授河西尉,不赴,再授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是從八品下的微官,所好地點在長安,差可慶慰。這時已經是十四載的十月。官職確定,杜甫即起程到奉先接家小。奉先在今陜西蒲城縣,唐屬同州,在長安以東240里,沿京洛大道東行,一二日可到。舊歷十一月初,按節(jié)氣已經在大雪至冬至間,北方氣候寒冷,杜甫此行并不輕松。詩可能在路途構想,歸家后寫就,當時是否曾公開,則不得其詳。
二
此詩為古體,押入聲韻,將于路感懷與所見所聞逐次寫出,很明顯地分為三大段,分段來說。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絻A太陽,物性固莫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jié)。沉飲聊自遣,放歌頗愁絕。
此段的中心主旨,是仕與隱之內心糾結,看到社會危機之潛伏所在,說與不說之矛盾交戰(zhàn)。杜陵在長安南郊,今西安高陽原一帶,從西漢起就是杜氏家居之地,杜甫也曾說到當時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的俚語(見《贈韋七贊善》自注)。出身世家,對于國家,對于家族,當然有不可推卸之責任。這年杜甫四十四歲,此前大多時候都未入仕,剛沾官邊,不妨仍稱布衣,“窮則獨善其身”可也,天下事與你何干?然而他始終不是這樣,隨著年事增加,對此越加執(zhí)著癡迷。一句“老大意轉拙”,寫出他的癡心不改,堅定不悔。稷、契分別是周與殷之始祖,曾輔堯、舜,為治理天下之名臣。自期為稷、契,即愿輔佐堯舜之君以治理天下,自負間也寓含頌圣之意。玄宗在位已經四十四年,天下太平隆盛已久,表面仍然繁榮,舉世都認為即便堯舜之世也不過如此?!盀C落”用《莊子》語,大而無當之意?!捌蹰煛睘榍诳嗝?。杜甫說自己為國擔憂,久費心力,無所應用,乃至未老頭白。雖似可笑,但他更進一言,只要一息仍存,我是不會有所改變的,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如有一些機會,當然仍會努力,不輕言棄?!案F年”兩句,宋蔡夢弼解釋:“甫雖不遇,其志尤在君民,大丈夫負經綸志,常覬望豁達,死而掩棺,此志方已,是以窮年憂黎元,嘆息至于中熱?!贝篌w妥當。他的同學,或者說同時代人,對此并不理解,不免常加嘲笑,杜甫不為所動,此志愈挫而彌堅。
以下申述仕與隱之交戰(zhàn)。“江海志”,《莊子·刻意》云:“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倍鸥Ρ臼遣家?,退居休閑是其本分,他也知道這樣的生活足夠輕松瀟灑?!俺病笔浅哺福坝伞笔窃S由,都是上古的隱士,品德高尚。據說堯欲讓位于許由,許由告巢父,巢父認為你不能隱形藏光,不再是我的朋友。許由領悟,至潁水以水洗耳,以為堯之所托玷污了自己的高節(jié)。杜甫說我對這一切都理解,但我絕對做不到如此,我無法輕棄這個社會與時代。
杜甫申說的另一個理由是,當今皇上圣明,是堯舜般的君主,我怎么可以輕易出世,做避世之想呢?對朝廷,對君主,我始終抱持忠誠,如同葵花向太陽,這是天性使然,絕不作他想,即不抱有任何卑污自私的想法。關鍵是“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兩句,國家制度完備,朝章足具,朝廷得人,皇上英明,這些都無可指責,但宏偉大廈,難道就一點小的瑕疵都沒有嗎?蟻穴雖小,千里大堤可能因此而崩塌。朝廷禮儀莊嚴,運轉良好,難道就沒有一些可以改進的空間了嗎?
這里,我讀出杜甫的心聲,他在后半講的所經所感的問題,已經極其嚴重,他也知道如此嚴厲的批評時政,必然要招致許多無端的指控,乃至懷疑他到底有何居心,或被誰指使,他必須首先為自己表明進言的立場,即對朝廷,對皇上,抱持絕對忠誠的態(tài)度,絕不含任何懷疑制度、蓄謀不端的用心。我要講的,完全是為皇家著想,是為大唐的千年社稷而憂慮。盡管官職低卑,人輕言微,始終不愿如常人般,僅僅經營小家,過螻蟻似的日子?!澳酱篥L”,“偃溟渤”,也就是他在《戲為六絕句》中所說的“掣鯨魚碧海中”,為當代“出群雄”。心存大志,指出盛世之危機及其應對之方,上報皇家之恩,自己也能名存青史。
這一切有人理解嗎?杜甫很痛苦,他只能沉飲自遣,高歌述愁,不愿平庸,更不能不將感受和盤寫出。
三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fā)。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zhàn)栗。況聞內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第二段開始,杜甫寫自己的行程,前六句極力渲染天氣之寒冷與行路之艱難。接近歲暮,百草凋零,寒風凄厲,似乎要撕裂山崗。在這種氣氛中,詩人趕早出發(fā)了,天氣陰冷,似乎一切都凝固了。說冷到衣帶都快斷了,手指僵硬到難以握成拳,都是夸張的說法,寫自己的寒冷,與下文君臣之歡娛恰成對比。驪山距離長安六十里,中夜出發(fā),步行凌晨是到不了的,杜甫應該是乘車或騎馬,應有仆從跟隨。凌晨的驪山,即便皇帝駐蹕于此,應該總體是安靜的,因此以下諸句,多是杜甫的聯想,是假設,不是親見。讀過杜甫的《麗人行》,知他曾見過楊家姐妹游春之豪奢,《哀江頭》中“霓旌下南苑”之盛況,他也是旁觀者之一。這一天的凌晨,天地肅殺,驪山靜謐,杜甫行色倉皇,大路距宮苑很遠,他未必能看到什么,但胸中波瀾起伏,激情澎湃,感到了地火潛藏,即將噴發(fā),君臣耽溺盛世已久,享樂如故,對此全無體察。“蚩尤”兩句,只是說霧氣彌漫,行路艱難,未必有特別的寓意,但與瑤池之郁律,即豪宴間之水氣蒸騰,則是鮮明的比襯。君臣歡娛奢縱,杜甫用羽林軍之兵器相摩,寫離宮禁衛(wèi)之森嚴。驪山著名的是溫泉,這里以瑤池指代,玄宗的習慣是天寒則到溫泉避寒,大臣與梨園弟子多也隨行?!皹穭右竽z葛”,是說樂聲奏起,聲勢浩大。前些年驪山考古發(fā)掘,所見有數百梨園子弟的居所,僅奏樂一項,耗靡多少,可以想象?!伴L纓”指高官莊重冠帶,陪坐預宴,賜浴溫泉,都是皇帝犒賞勛臣的特殊禮遇。數句之間,玄宗君臣之耽溺享樂,不顧民生,都渲染出來了。
此下十句,語氣急轉,是全詩之關鍵所在。在朝堂,在溫泉,玄宗君臣耽于享樂,動輒就賞賜群臣絲帛金銀,然而有沒有人想過,這些賞物是從哪里來的?“本自寒女出?!倍鸥Φ拇鸢负秃髞戆拙右讓憽犊澗c》時認識一樣:“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應似天臺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椪吆稳艘抡哒l?越溪寒女漢宮姬?!边@些工藝講究、制作精良的絲帛,無一不是民間寒女一寸一寸手自織成,其間包含多少辛苦和眼淚。國家以征賦的方式,強迫地方官員催繳,稍有遲延則杖擊鞭撻。以天下齊民之辛苦,供一人之享樂,雖是那時的體制,杜甫則強烈指出,自古以來設君設臣,治理天下,根本的目標是什么?“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边@里“筐篚”,指皇家的賞賜,設君以賞有功,懲不靖,根本是為國家有效運轉,萬民安居樂業(yè),這是治國的根本道理?!俺既绾鲋晾?,君豈棄此物?!比娭幸赃@二句最為嚴厲。臣有賢愚,偶有偏失,但皇上怎可輕忘于此?國家是李家的天下,皇帝更面對列祖列宗,億兆蒼生,責任重大,何能忽忘?五代后蜀后主孟昶《頒令箴》告誡所有官員:“爾俸爾祿,民脂民膏?!薄跋旅褚着?,上蒼難欺。”其實就是杜甫這幾句詩的正面闡發(fā)。被后人稱為“每飯不忘君”的杜甫,這時露出金剛怒目的一面:皇上怎么連治理國家的基本原則都輕忘了?朝廷那么多官員,稍有良知者都應有臨深履危之感吧。不會都昏惑無感,無動于衷吧?
此節(jié)最后十二句,再寫豪富之家的揮霍無度。衛(wèi)、霍指漢武帝時以外戚得到重用的衛(wèi)青、霍去病,隱指玄宗因寵惑楊貴妃而重用楊家人?!榜勌愀?,與《麗人行》所寫“紫駝之峰出翠釜”為同一珍肴,是用駱駝之腳腱處一小塊肉蒸制而成,其豪侈可知。其他幾句各有所指,不一一羅列。此下四句劇烈收束,與前之鋪排完全不同。雖然前人有“今君廚肉臭而不可食”之成句,但在極度渲染以皇家為代表的豪家奢華生活后,馬上出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句,將社會兩極分化嚴重到的程度作了驚心動魄的揭示,語氣之激烈,獨掩前古。白居易《與元九書》稱頌杜詩,獨舉此二句,原因在此。人間榮悴富貧,如此懸殊,對比如此強烈,在杜甫寫下的當時,相信即已經嗚咽動情,不能自已。千年后讀此,仍能感到他內心之熾烈悲愴。
四
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拆,枝撐聲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老妻既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洞不可掇。
全詩第三段,杜甫再回到自己的行程。仇兆鰲解此節(jié),認為杜甫赴奉先,是從萬年渡浐水,東行至昭應(今西安臨潼區(qū)),驪山在昭應東南二里,而涇、渭二水,交會于昭應城北,因此杜甫在驪山不遠處取道北行,渡過涇水,為往奉先之便道。這里的官渡僅指官方管理的津渡,與古戰(zhàn)場無關?!叭罕彼木?,極力渲染氣氛之酷烈與行程之艱難,并將內心感受到的時代困境,用形象之渲染傳達出來。關中公歷十二月初,即便再冷,會有部分河道結冰,而涇、渭群冰浩蕩西來,極端年份也應是春初的景象,更難以形成“恐觸天柱”的壯景。這是寫詩,不必完全坐實,傳達的是杜甫內心的悲兀蒼涼。過渡再過橋,橋已多年失修,偶然原因而未作拆除,行走其上,不免有搖動不安全的感覺。這里,也包含對此一時代風雨飄搖的感受。
一路辛苦,終于到家,見到家人,生活狀況也很悲涼。杜妻楊氏,是司農少卿楊怡的女兒,盡管至今關于楊氏家族還很少可信記載,杜甫夫婦之結婚時間,楊氏之年壽,都還難以確認,但可相信她出身世族,比杜甫年輕一些,這時年齡也就三十多歲吧,生活艱難,容易見老。十口應包括共同生活的家人與仆侍。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從杜甫《九日楊奉先會白水崔明府》一詩中讀出,杜甫在前一年秋寄家奉先,主要是他夫人家的親屬楊某為奉先令,家人托他照顧。居官是變化無常的,杜甫在京城選官稍有頭緒后,立即到奉先探視,當有許多不得已又無法明說的緣由。
述家事的一節(jié),語意極其明白,但又沉痛至極。家人寄住奉先,雖說有楊令照顧,畢竟相隔年余,一直難以忘懷。杜甫留京,是謀出身,這是楊氏能夠理解的關系家庭發(fā)展的大事。對杜甫來說,則于家人有深深的歉疚,忍饑受渴,也應該與家人在一起。匆忙到家,情況比想象中的更加凄涼。幼子因為饑餓,剛剛死亡,聽著家人的哭聲,杜甫感到身為人父,居然讓孩子因為沒有食物而不得存活,以至夭亡,實在是自己的失責。時值仲冬,秋天的谷米已經完成收獲,因為貧窮,倉促間造成孩子的不幸,這是誰的罪過?
以上一段杜甫述自家的遭際,是在敘述貧富尖銳對立,“路有凍死骨”的一個具體案例。如果僅敘述到此,杜甫的不幸和感傷都還是一己的感受,是他自家的迷失,但他絕不是一個如此狹隘孤獨的人,接下來的幾句將他的思想推到一個空前的高度。“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边@兩句要特別體會。杜甫要說的是,我的家族是襄陽杜氏,在這個士庶分明的社會中,我出生在享有許多特權的家庭。在租庸調制的社會管理中,庶民對國家有繳納田租、庸物以及服役公門、為國從軍的責任,稍有遲緩或延滯,將受到嚴厲懲罰。國家有戰(zhàn)事,更有征戍的義務。這些杜甫都不必承擔,他當然是幸運的,但他更感到,以自己的特殊地位,家人生活猶且如此艱難,幼子居然貧餓而死,那些地位遠不如自己的賤民,他們又該如何生活?由此推己及人,想到那些喪失產業(yè)的人們,想到那些為國遠戍邊關的戰(zhàn)士,他們的待遇遠遠不如自己,在這個寒冷的冬天,他們又如何生存?繼續(xù)說,國家將大量的財富消耗在權貴之家的享樂中,盛世的假象無法掩藏千家萬戶妻離子散的悲劇。這里,杜甫是有明確的階級意識的,即自己是統治階級的一分子,但他又自覺地超越了自己的階級立場,將視線投向更廣大的庶民階層:他們比我還要更為艱難!
最后兩句:“憂端齊終南,洞不可掇。”說自己的愁緒如終南山一樣綿亙無邊,“洞”說水勢浩淼無際,漫無頭緒,不可拾掇。憂國憂民,橫貫全篇,至此戛然而止,余音震動天地,經久不息。
五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在杜甫一生詩歌寫作中具有重要地位,在整個中國詩歌史上也具有重大的開拓意義??梢哉f,在杜甫以前,議政的詩有,詠懷的詩也有,但卻從來沒有一篇作品涉及如此重大的時政敘述。全篇酣暢淋漓,章法謹嚴,從一次平常的回家旅行,述及對一個時代的巨大殷憂,表達在盛世外表下,各種社會矛盾之積累已經達到總爆發(fā)的臨界點。對此,不能不佩服杜甫敏銳的社會觀察和政治感覺。更特別的是,這首詩寫成不足十天,他殷憂困擾的一切表象,馬上就被無情的現實所打破。當然,安祿山叛亂的發(fā)生,應該在他的預想以外,社會矛盾積累如此,四十多年國家繁盛帶來的經濟富裕,并沒有兌現在民眾的日常生活中,中下層人民沒有得到盛世的幸福,他們活得很艱難,這是杜甫明確感受到的。推己及人,杜甫理解這是社會普遍的感受,他感覺到了,他不能不說,但他也明白這樣說話是犯大忌諱的,因此他必須說明自己的這一切想法完全是出于對王朝,對社會,特別是對君主的無限忠誠??梢哉f,這是一篇空前宏大而激烈的時代抗議書,所感所見,直指乘輿,好惡分明,無所掩飾,即便是在唐代相對開明的時代,玄宗是否有容忍這一批評的雅量,還真不好說。
但我總有一感覺,此篇長詩雖然寫成于安史之亂爆發(fā)的前夕,但因為可以理解的原因,在杜甫生前可能未必發(fā)表,當然更不可能獻于朝廷。世亂改變了一切,杜甫的寫作因亂而改變,從玄宗以下朝廷君臣,忙的是平叛,是逃亡,是生存,亂前的一切都已可以不必再提起。如果是這樣,此詩在當時即便沒有起到振聾發(fā)聵的作用,僅存于杜甫的私篋,晚年方整理入集,或許也是這首偉大作品的幸運。事過境遷,到玄宗孫子的年代,對此可以不必太忌諱了,白居易讀到時,已經是半個世紀以后,《新樂府》所涉及的方方面面,其實正是這種精神的敷衍。而這首長詩的生命力,則日久彌新,杜甫的警告,應為任何時代的統治者所記取。說它輝燭千年,照耀古今,應不為過。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