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傳
一
老張最近有點兒背。
先是二兒子仲春與媳婦離了婚;接著大兒子孟春,因為“涉嫌敲詐”進了公安局。這老張心里,跟壓了塊鐵板似的,很煩悶。正當他坐在自家花楸樹下左想右想時,腰間的老年機咋呼呼地響了。電話是在市公安局工作的三兒子打來的,老張迫不及待地問,“暮春啊,你大哥的事咋說?。俊彪娫捘嵌藗鱽磴俱捕譄o可奈何的聲音,“爸,這事你就別過問了,問了也是白搭。這詐騙兼伙同他人敲詐勒索的罪,少說也得判他一個三到五年的有期徒刑,還就高不就低……”
“別跟我廢話!”老張眼珠一瞪,粗魯地打斷三兒子的說,“你就跟你二哥一個樣,動不動就法律,他也不是省油的燈,好好日子不過,離什么婚!”
“爸,這婚不離也離了,再說,這二哥和二嫂鬧不和,你也不是這一天兩天才知道的事?!?/p>
“好好好,我不管,我不管……”老張喘了喘氣,接著說,“那我問你,你大哥的事,你們總得幫幫他吧?”
“爸,這非常時期的,我倆誰也不敢過問。再說,這市公安、區(qū)公安又不是咱老張家的看家護院?!?/p>
“你……”老張氣得當場就翻了好幾個白眼,“我剛從你大哥家出來,你大嫂還在那邊尋死覓活。說你哥坐牢坐死算了,可那小張鐳還在蘭州讀大學,這以后要出來上個崗或考個公務員啥的,還不被你哥這點破事給牽絆住一輩子?”
“早干嘛去了?”暮春也頗有些憤憤的,“我哥就是被你們這些人給放縱慣了,什么地下出警隊、飛鷹幫,狐假虎威!聽說最近還搞了個什么‘煤礦安全維持會,都啥年代了,拿我們公安系統當擺設嗎?不治治他,他還不反上天去?”
“你別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老張繼續(xù)罵罵咧咧的,語氣也愈發(fā)的尖銳,“他也是你親哥,就算他張孟春現如今混成了一坨狗屎,那也是你哥!要不是你大嫂辛辛苦苦幫襯著我,供你倆讀書,會有你們今天……”
“你倆哪得現在的神氣活現?!?/p>
“還算你有點良心?!崩蠌堈f,“今天我就把話給你撂這兒,你倆要不把你哥給弄出來,今后,就別指望再跨老子這道門檻?!?/p>
“爸,你這是逼我和二哥……”話還沒完,老張這邊已氣咻咻地掛上了電話。
二
和老頭子通話完畢,張暮春就把桌上的卷宗小心地合攏,理好后重又放入警務科的檔案柜中。然后,徑直就往二哥住所走去。
快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暮春見二哥正騎著輛電瓶車過來,車上綁滿了各式各樣的蔬菜。一見暮春,這仲春就扯直喉嚨地大喊,“快過來,過來幫拿下?!?/p>
暮春一邊幫二哥解下車上的東西,一邊說:“老爹為大哥的事又打電話來了?!?/p>
“你咋說?”仲春問。
“我跟他說不通。老頭子聽起來似乎還挺生氣的。最后竟下通牒說,我倆要不把大哥給撈出來,今后,就別指望再踏他那道門檻了?!?/p>
“若種惡因,必收惡果。大哥這樣,預料當中的事??稍掃€得說回來,他發(fā)展到這步,我倆作為他弟弟,也有監(jiān)管失察的責任。”
“話雖如此,可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且都又不在我倆的監(jiān)控范圍。再說,我們也不是沒說過他,可他哪一次聽了?”
“可他畢竟還是我們的親哥,你說能不管嗎?”
“我也沒說不管。可問題是,不知道咋管?!?/p>
“管,肯定是要管的。這幾天我也想清楚了,我倆先各自回局里辦個‘回避申請,以表明我倆對待此事的態(tài)度。再給他請一律師,有什么事,讓律師替他說去。只要他態(tài)度端正,實事求是供述罪行,還是可以從寬處理的,我倆這身份可不能置身進去,否則就是在違法亂紀?!?/p>
“就是。這可真急死個人。你說這大哥……哎,他算自作自受;可大嫂,小張鐳,我們總不能置之不理吧?從這一點來說,老爹的話,還是有道理的,若沒有大嫂,我倆……”
“我倆哪得現在的神氣活現?!?/p>
兩人相視一笑,不約而同的就把老張常掛在嘴邊的話,說了出來。
三
老張在沙地村,無論之前還是現在,都可算一人物。
年輕時攆馬車,開磨坊,愣將一個老張家的面條生意,做得那叫一個遠近聞名。這么說吧,在整個沙地村或沙地村周邊,只要大家想以麥換面,都會下意識地選擇這老張家的面坊?!暗氐?、有筋骨、價格又合理,煮出面條后的水不渾,還清澈?!薄抢蠌埣颐鏃l的口碑。
但當面坊生意做得正紅火的時候,老張卻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彎——將自家面坊的機器,轉手了。
對此,大伙兒均感到大惑不解。
好心人說,“老張,錢多了燙手啊,一大家子人,開支不小呢?!?/p>
老張只是笑而不語。
不久,村子周邊挨著的就冒出很多家面坊來,這開面坊的人,竟大有反超這面條消費者之勢。這時的投資者們,才漸漸的嘗到這跟風的苦頭了。他們生產出來的面條,要么供大于求;要么竟便宜到連成本都快保不住的地步??捎惺裁崔k法呢?此時,再要脫手手中機器,已無其他可能。那就只好把機器,擱下來慢慢生銹、銹壞。
大家才都想起老張當時的那一笑。這老張,人精呢!
老張人雖精,可老張也有失算的時候。
老張婆娘去世得早,早些年,凈忙著沒玩沒了地掙錢,也沒顧上這續(xù)弦的事。待到想盤算一下時,孩子卻大了;再想盤算一下時,孫子又大了。于是,老張就干脆不去想了。
張孟春是他的第一個兒子,老張一直把大兒子像“太子”一樣的精心侍弄。老張覺得,只要把“領頭羊”精心侍弄好,就會把仲春和暮春這兩只“跟班羊”領上道的??勺詈蟮氖聦嵄砻?,精于算計的老張,在張孟春讀書的這件事上,太過于高估了。
老張曾粗略地算了一下,孟春一個人耗去的錢糧,竟比張仲春、張暮春這小哥倆耗去的,還多得多,光一個小學,張孟春南征北戰(zhàn),轉了四五個學校。好不容易的考上臨鎮(zhèn)的一所中學了,可一架打下來,又花去仲春、暮春他哥倆差不多一個高中的費用,但這些,并沒動搖過他老張的對大兒子抱有的希望。直到有一天,張孟春從學校帶回一個大腹便便的姑娘,老張才陡然發(fā)覺,原來自己這么多年來一直看好的這只“領頭羊”,竟長成一頭“領頭豬”了。但值得慶幸的是,仲春、暮春這小哥倆,好像就跟老張在不斷較勁似的,這老張越不重視,他倆就越發(fā)的出類拔萃。最后,兩人均相繼的考取了政法類的大學。
四
老張清楚地記得,當年孟春和貓五聯手的那一架,這張孟春硬是沒用了幾悶棍,把一個叫顧開河的同學的膝蓋,打了個“粉碎性骨折”。事后,那個綽號“貓五”的家伙,“喵嗚”的一聲就溜之不見了。唯剩這個“張老財”的公子,在班上“財大氣粗”地等著他老爹拿錢來賠醫(yī)藥費。
為平息此次事件,應該說,老張是動用了他這一生相當一部分積蓄的。好在調停過程中,受害方既沒報官,也沒向老張?zhí)岢鋈魏芜^分的要求,只希望老張能把孩子的腿治好就行。事后,老張生氣地摁著他張孟春的后腦勺問,“張孟春,貓五都知道跑你咋就不知道跑呢?”張孟春就嘀嘀咕咕地說,你還真以為我傻啊老張,可全校誰不知道我是你“張老財”的兒子。我要跑了,你還不給他們做一輩子的面條?老張就表示理解的看了他張孟春一眼,然后,又心疼地看了看那張調解的字條,“三萬多啊張孟春,以后沒錢了看你咋折騰?!?/p>
沒錢就打沒錢的主意唄……
初三上半學期,張孟春就把一女生往他老張面前一帶。老張那時,正在鬧哄哄的面坊里壓面條。說張孟春,同學來了就帶家里去啊,帶這里來干什么?張孟春“噗”的一聲,同學?馬上聲音又往上一揚,她不是同學,她是你兒媳,爸。你要有啥忙不過來的,就盡管吩咐她便是。
待到老張再要說什么的時候,這張孟春就沒當回事的跑出去了。仿佛他此次前來,就是專程來向他老張辦理移交手續(xù)的。老張?zhí)痤^,透過那掛滿面條的間隙,粗略地掃了那邊的女孩一眼,問姑娘,你家是哪里的?女孩期期艾艾,半天頭也不敢抬地,“田壩村的”……
“哦,那不遠,就六七里地。”老張說著,就把一竿子面條掛在了木架子上。接著又道,你和孟春來家里玩,我很歡喜,可要讓家里知道,擔心他們到處找你。見女孩還是不作聲,老張更像沒話找話,這時,女孩就跟憋足了很大的勇氣似的,開口了,說“不回去了,叔……再說,也沒臉再回去了?!?/p>
怎么就不回去了呢?老張?zhí)痤^,定目瞧去:這孩子,還真是一討人喜歡的主。紅撲撲的面龐,俊俏而略帶著一定稚氣的臉;樸素得體的碎花小襯衫,遮掩著微微隆起的肚皮。老張結合張孟春剛才所說的話,一下就明白過來了。媽的,原來張孟春這家伙給我?guī)淼模粌H是兒媳,還有孫子啊……
原本老張對孟春讀書還是抱有一絲期待的,見他生米已做成了熟飯,給自己帶回來這么一漂亮的兒媳,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于是抓緊時間緊張辦事,按沙地村傳統的方式,去女方家提親。因為這門親屬典型的“提前亮”,女方家也沒好在“關鍵時刻”再苛求些什么,一切均水到渠成。
原以為他張孟春成家后,會有個過日子的態(tài)度,哪知這家伙婚后的日子,竟然過得更加游手好閑。整天東游西逛不說,還凈想著發(fā)大財。按理這發(fā)大財也沒什么不好,可他張孟春的“發(fā)財夢”里,總時不時地透露出一股邪氣。好在這小子攤上這么一賢惠能干的好媳婦兒。不僅是賢惠能干,還勤儉持家。自打這兒媳婦過門,老張覺得這家才有點“家”的感覺。
仲春、暮春他們還是一如既往的讀自己的書,絲毫沒被他哥孟春身上的不良習氣所沾染。
五
這些年在沙地村,他老張算是盡享“尊榮”了。這無論走到哪,都會有人與之招呼,總有人給他幾分薄面。其實他老張打心眼里知道,這面子,終歸還是市里的那兩個兒子給的。這古話說得好,“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老張活了大半輩子,不糊涂。
但老張心里的隱憂,卻隨著“富升”煤礦的到來而越發(fā)的明顯。去年,自“富升”煤礦進駐沙地村以來,這張孟春更是成天的“上躥下跳”,日子蹦噠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歡。當然,沙地村村民,也歡。這不就要進行煤礦開采了嗎?煤礦開采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賠款,意味著搬遷,意味著沙地村村民從此就要像城里人,過著那種遠離“鋤頭把”的生活。張孟春呢,更是把日子描繪得無比的光輝燦爛。說“那時,我們就可騎著‘小電驢每天上下班;下班后,如果想在家吃,就隨便帶點菜回家來做;不想做,那就在外面的餐館吃……再然后,你就可以和小區(qū)里的大爹大媽們跳跳廣場舞;我呢,也可以約幾個朋友去喝喝咖啡……”
“喝咖啡?”婆娘邊剁豬草邊說,“我聽兒子說,那地方消費可貴了,一杯好幾大十呢……哎,再要有個關豬的地方就更好了,聽說城里的豬都凈是些飼料豬,吃著根本就沒什么肉味?!?/p>
“沒趣?!睆埫洗罕梢牡乜戳怂拍镆谎?,“這年頭肉都還沒吃夠的人,也怕只有你小張鐳他媽了。自個忙去吧,我還要去跟貓五他們開會,就不回來吃晚飯了。”
按以往這樣的聚會,一般都是“烏煙瘴氣、鬼吼鬼叫”的。可那天,當張孟春跨進門來的時候,這貓五家卻安靜的出奇。這十幾個人的屋子里,一個個就跟他媽中邪了似的,全他娘的不吱聲。見張孟春進去,只齊刷刷地站起來叫了聲,“春哥好”,然后便都又把頭耷拉了下去。張孟春沒見這門背后還坐著個人,清清嗓子就想主持這次“會議”。門口那人卻先開腔了,“說吧,貓五,這下,張孟春也來了,你就說說,當年你們這筆糊涂賬,咋理?”
張孟春頓時嚇了一跳,這老頭子,怎么不請自來的“蒞臨”本次會議了?就問貓五到底怎么回事。貓五就拿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苦笑了一下就遞給張孟春。
“調解協議”。張孟春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當初打傷顧開河的那筆善后費。就不快地說,“老爹,這都是哪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你今天干嘛又把它翻了出來?”
“什么陳芝麻爛谷子?這叫人不死賬不爛。貓五,我來問你,當初,是你跟張孟春一起打的顧開河,是吧?”
貓五客客氣氣地回答說,“是的,張大叔。”
“顧開河的腿是張孟春打斷的,對不?”
“是顧開河提著磚頭朝我砸來的時候,春哥情急之下,才打斷他的腿的?!?/p>
“不需要你陳述情由,你就說顧開河的腿,是不是他張孟春打斷的?!?/p>
“是的。”
“嗯,那就是張孟春該負主要責任。但是,”老張話鋒一轉,“你是不是也該負點連帶責任呢?”
“是?!?/p>
“好。既然你也覺得自己該負點連帶責任,那你覺得你是該負多少的責任呢?”
貓五道:“我覺得,至少該負三分之一的責任,張大叔。雖說顧開河的腿是春哥親自打斷的,但招惹上顧開河,究其根源,起因在我?!?/p>
“仗義。”老張說,“那就按你說的三分之一的責任來劃分吧。三萬二千多,以三萬來算,三分之一,你出一萬?!?/p>
“可以的,大叔?!必埼迤鹕砭拖氤鋈ト″X。
老張卻叫住他,“慢。當年這包谷是一毛二一斤,現在是一塊三一斤,漲了十倍還多。就以十倍來算,你說現在再拿這一萬塊錢,還賠得了我嗎?”
“老爹,看你,都在說些什么?!睆埫洗涸僖猜牪幌氯チ耍澳闶侨卞X嗎還是少喝?丟人?!?/p>
“你給老子閉嘴。你還好意思問我是缺吃還是少喝?你怎么不問問,這些年來你給了我多少吃喝?若不是仲春、暮春每月一人出兩千給你在家服侍我,就你,還想承擔小張鐳讀書的那點費用?”
這話還真戳中了他張孟春的軟處。
這些年,沙地村有誰不知,張孟春就指著他那兩兄弟過日子呢?張孟春雖被老頭子嗆得無言以對,但他更知老頭子一旦即興起來,嘴里還會跑出更多讓他丟臉的事情。所以只得把手朝大家擺了擺,說“散了散了,有什么我們改天再議。”
六
老張還是沒能阻止住張孟春等人即將要干的那些“糗事”……
富升集團要進山采礦,先得打通通往河溝頭的交通樞紐。否則,那些煤,根本就沒法運出去。張孟春等人那天所要商議的,就是如何借機坑富升集團一筆的事。雖然,在此之前,沙地村村委已在全村的動員大會上,再三給本村村民打了招呼,富升集團來我們沙地村開礦,是件利村利民的大好事,不僅可以帶動本村經濟的發(fā)展,還可解決本村勞務的相對過剩。所以,這任何組織或個人,都不得故意搗亂或刁難。張孟春在會議一結束,立馬找到沙地村村主任說:“主任,作為沙地村一員,我有個問題,想跟你反映反映。”
村主任問:“什么事,你說?”
“誠如你剛才所言,富升集團來我們村采礦,確是一件利村利民的大好事。只是,在通往河溝頭的那些路上,都葬有我們祖先的一些墳。我想,這誰也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誰家也有個祖先老人的不是?”
村主任是剛來這里上任不久的大學生村官,對沙地村本地的人文、地形都還不太熟悉,就悄悄問了問身邊的副主任,這人是誰。副主任悄聲地說,張家老大……然后,對著主任又耳語了幾句。主任馬上就當著大家伙兒的面,向張孟春表態(tài)說,“你說得很對,這誰家都有個祖先老人,通往河溝頭的路所涉及的所有墳所,限期遷葬;每所遷葬的墳所產生的費用,村委會這兒,都將有所補貼。至于補貼多少,待村委會和富升集團商量后,再定?!?/p>
“好。”張孟春說,“主任還真是快人快語,一看就是個為我們老百姓著想的好主任。只還有一點,這遷葬費歸遷葬費,那修路占去的地,也該……”
“一并一并,”村主任說,“具體標準是多少,暫時還答復不了你?!?/p>
大家見主任那么不明就里,就“嘿嘿”地干笑起來。
其實,“河溝頭”哪來的什么墳。
水發(fā)的時候,“河溝頭”就是一“河”,濤聲滾滾、勢若奔馬;水不發(fā)的時候,“河溝頭”就是一“溝”,怪石嶙峋、荒草遍坡。誰家會把老人的墳葬溝里?但張家老大說有墳,那應該就有墳了。果然,這沒過幾天,溝底就冒出十幾所“墳”來,張家的、李家的、王家的、趙家的……其實知情的人都清楚,這些“墳”,全都是他張孟春的。好在遷葬費和土地賠償費還沒下來的時候,這件事就傳到了老張的耳朵里。老張氣得火冒三丈,操起扁擔就沖到了張孟春家里,家里只有兒媳婦。
“張孟春呢?”
兒媳婦見事態(tài)嚴重,也沒敢招惹這老頭子,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一大早就跑出去了,也沒說去哪里?!?/p>
老張扁擔一丟,恰好砸中了墻根處那正吐著舌頭的小母狗,“老子今天就來問問這個不要臉的狗東西,我老張家是哪些先人葬在了溝底?”
七
張孟春如此花樣百出,并非一朝一夕。
大前年,他去縣城參加初中時的一次同學聚會,老婆奚落他:“那些同學,人家個個可都是功成名就,你就別去丟人了?!睆埫洗阂荒槻恍迹骸八Τ擅驼Φ??想當年在學校,我乃沙地村鼎鼎大名的“張老財”的兒子;現如今,我市公安、區(qū)公安里哪里沒人?還不說我那正就讀于蘭州大學的兒子。”婆娘說:“你牛,你在兒子身上花過心血嗎?”張孟春在他婆娘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牛里牛氣的說:“別人不知你還不知道嗎?”
還真如婆娘所說,這同學聚會,還就是那些功成名就的人刷存在感的,根本沒人拿正眼看他,正當他在左岸的包房低頭喝悶酒的時候,門口烏壓壓就進來了幾十號人。一律的黑西服、黑眼鏡。一進門,就快速地分往這過道的兩邊,像木樁似的站著。站畢,中間才走來一人,也一身黑西服、黑眼鏡。與此同時兩邊的黑西服、黑眼鏡還把頭都低了下去,齊聲道“五哥”。張孟春定睛一看,媽的,這不就“喵嗚”一下就消失不見的貓五嗎,啥時都變“五哥”了?
見其他人都在相互的黏乎,唯張孟春一人在那里喝悶酒,貓五就有些生氣了,大聲問,誰這么沒眼力勁兒,也不知道過來陪陪咱春哥?黑西服、黑眼鏡和其他正黏乎的人就都走了過來,齊聲的道,“春哥好,春哥您多包涵?!?/p>
張孟春趁著酒勁就故意拉高了聲調:“好啊貓五,如今都人模狗樣了?!?/p>
貓五爽朗地說:“哪里哪里,以后還得仰仗春哥您多關照?!?/p>
張孟春道:“此一時彼一時,春哥現在也不行了,就指望著兩個兄弟過日子?!?/p>
“你說的是仲春和暮春?他倆現在哪里?”
張孟春說:“媽的貓五,你他娘的咋跟一歸國華僑似的。仲春、暮春一個在市公安、一個在區(qū)公安你會不知道?”
“春哥見諒,你不說還真不知道。這些年在省城,小日子也過得挺煎熬,親朋好友都疏于走動了?!?/p>
“你還煎熬?媽的,你都帶這么多弟兄了還煎熬?這每月要沒個三五千他們會跟你?”
“那倒不止,春哥。這每月下來,也就一個三兩百萬的毛利,”貓五說著就指了指那幫人,“可你看,我這人多嘴雜的,幾十號人,不僅得管他們吃,管他們喝,管他們發(fā)工資和五險一金,還得四方打點,所以這花費,也不小。”
張孟春驚訝道:“貓五,你他娘的做什么生意,一月竟能掙三兩百萬,莫不是——毒品生意吧?”
“我不碰那。我們是地下出警隊。平時嘛,也就專給各街道、各辦事處維持下市場秩序;其他時候嘛,就給那些大公司、大企業(yè)的收下款;再有,就是遇到拆遷時拿不下的“釘子戶”,我們就上了?!?/p>
“???這不就黑社會嗎,貓五你還真夠牛逼的,黑社會也敢美其名曰‘地下出警隊?”
“噓!”貓五食指在唇邊比劃了下,“如今這社會,哪敢再玩什么黑社會,除非想死。我們不過是在幫一些生意人,收一些法律不好過問或問不了的爛賬而已。春哥加入我們一起發(fā)財怎樣?”
“開什么玩笑,你看如今我這老胳膊、老腿的,拿什么來加入?”
“假如你感興趣,‘我們地下出警隊正準備拓展湄溪方向的業(yè)務,只要你讓二位弟弟在關鍵時罩著,我每月即可分你兩萬紅利?!?/p>
貓五,你別當了皇帝還想成仙——想歪了。我那倆弟弟,從不在這些方面罩我。那年我和朱紹龍為了幾鋤自留地,摁上了,想讓他倆幫忙解決下,那兩個小兔崽子說,哥,我倆又不是專為你看家護院的。而且,我倆還勸你,別在鄉(xiāng)親們的面前耀武揚威的,不就幾鋤自留地嗎,就哪怕全是金礦,你那幾鋤地,又能產出幾兩金子?”
八
“遷葬費”和“土地賠償費”被老張罵沒了之后,“富升”集團為感老張其德,先后在廠上給張孟春夫婦,安排了一份開叉車的工作。
張孟春不樂意。扯著嗓子在家里跟婆娘喊:“誰他媽愿叉誰叉,反正我是不去叉的?!?/p>
婆娘說:“這你可要想清楚,這是多少人都眼紅得要命的事。那些每天在礦里作業(yè)的,每月都才拿一樣的工資,這么輕松的工作,你還想哪里去找?”
張孟春說:“你別管,反正老子自有老子的辦法。捧著金飯碗,還會去討飯?”
“你就別折騰了,我可聽說了,那貓五本不是什么好人。他在省城混了那么多年,干嘛現在又折回來了?聽說現在“掃黑除惡”的風聲非常緊,在外面混不走了才重新折回來的。哎,我問你,你那“煤礦安全維持會”,到底是想搞些啥子?”
“不搞些啥子。就是裝煤的車多,想給某些快速裝車的司機行個方便。”
“不都按序排隊嗎,行什么方便?”
“你懂個球!這一車出去,光運費就他媽好幾千塊,誰不想多裝那么幾車?”
“你的意思,就是幫那些人插隊?”
張孟春說:“對。還算你沒跟我白混這么些年。老子就是要幫這些人插隊。誰要不服我管,我就讓貓五他們收拾誰。當然,我?guī)瓦@些人,也不是白幫的,一張車必須要我塞個三百五百的?!?/p>
婆娘說:“那要個個都給你錢,你怎插?不可能拿了人家好處又不幫人家辦事吧?”
張孟春說:“這你就不懂了吧。這俗話說粑粑都有個厚薄,就算個個都給我錢,也不至個個給我錢都一樣多是吧?反正老子不管,誰給我的錢多,我就讓誰先裝車。你說這每張車要都給個三百五百的,這一天下來,我能掙多少?”
婆娘默算了下說:“這一天吧,少說也有四五十張車在排隊。就算只有兩張車找你,那也是大幾百乃至上千塊;要真如你所說的,每張車都在找你插隊裝車,天哪,你這死鬼,一天還不掙個幾萬塊?”
但婆娘立又覺得有些不妥,她擔心時間長了,煤廠就會被搞得烏煙瘴氣,只怕那時,局面就將難予控制了。
但張孟春還是堅持說不會出亂子,理由是第一他張孟春從始至終根本就不會出面;第二貓五的“煤礦安全維持會”養(yǎng)著的那些人,也不是吃閑飯的;第三即便局面真變得難予控制,那仲春、暮春這兩個小王八蛋又豈會坐視不理,難道他倆就會眼睜睜看著他哥接下來吃官司?
婆娘說:“反正我說不過你,但我覺得,你還是萬事小心。畢竟現在是非常時期,這有些事情,不僅不能給仲春、暮春他們帶來為難,還不能給他倆臉上抹黑?!?/p>
張孟春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我就不明白,你們咋都一個腔調,咋都那么高風亮節(jié)呢?”
九
但一切,還真沒順著他張孟春的思路來。
在富升煤礦以地下規(guī)則形式運營了大半年之后,張孟春他們的“煤礦安全維持會”,還是出事了。
這天,兩個司機因為誰先裝煤的事,扯皮了。司機甲:“你是從我后邊來的,憑啥要在我前面裝車?”司機乙:“憑這。就憑我在維持會那兒開了條子?!毖云?,就遞給了司機甲一便簽。
司機甲是一新來的。接過那便簽一看說:“你們還興這個呀,怎么下個苦力、賣個苦啥的還得交個什么排隊費?莫非,今兒還遇上現實版的周扒皮了?”
司機乙:“噓!你小聲些,要讓他們知道,以后要在這地界順趟的進出,就沒那么容易了。”
也活該要出事。
那人話音剛落,貓五便提著橡膠棍慢悠悠地走了過來,“什么周扒皮,兄弟,你說誰周扒皮?”
司機乙趕緊打上一支印象,說“五哥,鬧著玩的鬧著玩的,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比缓?,給貓五把煙點上。
貓五朝那人肆無忌憚地噴了口煙霧,“兄弟,你裝你的煤,我們維持我們煤廠的秩序,大家互利共享、雙贏,何來周扒皮一說?”
“好。那我問你,你們這排隊費是從哪兒來的,是富升集團給你們的嗎?笑話。你們每張車都在收取車主的排隊費,這哪來的互利共享?分明就是在車主口里摳食嘛?!?/p>
“又沒人用槍硬抵著你屁眼讓你交,你想不順趟的跑進跑出,你那排隊費,不稀奇。”
“老子今天就偏不交這排隊費又要跑來跑去,我看誰能把老子怎么樣!”
“那你就試試……”
“試就試,青天白日的,老子還怕你個鬼?!蹦侨嗽捦贽D身,打開車門就準備登車。
“砰!”貓五一橡膠棍,照準那人腦門當場就打了下去。血“倏地”冒了出來。那人身材晃了兩下,慢慢就靠著車門倒了下去。
“打架了打架了,快報派出所,那邊好像打傷人了。”富升煤廠上,一時之間就跟煮沸了的粥,跳得噼里啪啦的……
張孟春幾乎是跟派出所的人一起到達現場的。他正在家里逗一新買的畫眉,聽說貓五在廠上傷了人,張孟春就坐不住了,立即往煤廠跑。
張孟春以為,事情還遠非到了那種難以控制的地步。這派出所的人來到現場,得先了解了解情況,做個筆錄、采集下證據什么的,這時,他就可以來個居中調停,以一個一般的打架斗毆來了結此事?!安痪褪清X嗎,媽的,反正又沒弄死人,只要這善后工作做得好,一切都會相安無事的。”張孟春想。
但事情的惡劣程度,還真遠遠超過他張孟春的想象。這派出所的人一到現場,馬上就開始抓人,根本就沒他張孟春斡旋的余地?!昂伲疫€真佩服你們,”這派出所帶隊來的,正是那姓潘的副所。張孟春知道,此人脾氣不好,每遇嚴肅或需特別提醒的事情,必先“嘿”一下。張孟春到時,見他正罵咧咧的控制著有些混亂的現場,同時嘴里也在不時的“嘿……嘿?!?/p>
“嘿,受傷的,趕緊送醫(yī)院;嘿,這打人的,馬上給老子銬走?!边@時,被打的司機已差不多醒來,只樣子看上去還有些傻傻的;布滿血絲的臉上,像爬滿了幾條紅色的蚯蚓。
十
次日晌午。
張孟春吃罷午飯,準備去趟派出所“刺探”下貓五的情況,姓潘的副所帶著一民警就推門進來了。裝模作樣地問,“你是張孟春?”
張孟春氣定神閑地說,是。
“嘿,你攤上事兒了,請跟我們走一趟?!?/p>
“請問潘副,我犯法了?”他識得這姓潘的副所,好幾次飯局上,他和姓潘的副所曾有過杯酒之交。
姓潘的副所沒理他。
旁邊那民警卻開口了,你“涉嫌敲詐富升煤礦司機排隊費,我們將依法對你進行拘傳?!?/p>
到派出所后,張孟春原想來個一推二三五,可貓五卻先“背不住鍋”,沒幾下就跟抖簍子似的,全交代了,并將所有的罪責給推給他。
當著張孟春的面,貓五說:“警官同志,你想我這身后若沒春哥這張保護傘,你就算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造次啊!”
潘副啪的拍了下桌子:“嘿,貓五,你小子皮又癢癢了不是?什么春哥,但凡來這里的,都只是嫌犯?!?/p>
貓五說:“是是是,警官同志,張孟春,是他張孟春私下里給我當的保護傘?!?/p>
張孟春虎死不倒威,依然氣定神閑:“潘副,你聽聽你聽聽,貓五這不是閻羅殿里出告示,鬼話連篇嗎?請問我張孟春有什么?權,還是錢?這些年,我可一直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我有什么條件去給他貓五當保護傘?”
潘副所說,“張孟春,你就別給我揣著明白裝糊涂了哈。有什么事,最好一次性的給我們交代清楚。你那兩個兄弟,跟我們也是一個系統的,你應該聽他們講過‘自己說出來是一回事,我們調查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的話?!?/p>
“那你們調查啊潘副,我又沒做什么拿什么來交代?”
潘副所終于忍不住了,他先“嘿”了一聲,“張孟春,別給臉不要臉哈。這幾年,中紀委拿下的省部級高官到底有多少,我不說想必你也很清楚,所以我還必須告訴你,千萬別存什么僥幸心理,值此緊要關頭,任何保護傘,都將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面前,灰飛煙滅。”
張孟春就不說話了。這潘副所言外之意,就等于在告訴他張孟春,如今,任誰也保不住他了。
“沒啥可說的了是吧?這沒啥可說的我們就進行下一個話題,”潘副所從抽屜中又拿出一沓子信,“這些,都是關于你的——舉報信。舉報你自富升集團進駐這沙地村以來,涉嫌詐騙的一些相關情況。你說,有這回事沒有?”
張孟春氣得臉色發(fā)白,申辯道:“有。但還我知道這叫犯罪中止。雖然這些事,是曾造成一定的事實,可我根本就沒詐騙到富升集團的一分錢。”
潘副所于是很難得的就笑了:“張孟春,虧你還知道啥叫犯罪中止。好,請在這拘留證上簽個字,我們將對你實施刑事拘留。至于服與不服,待我們偵查、提請逮捕后,你再耐心的等待法院對你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