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中
一
在留福和雪梅結(jié)婚前,村里人都以為他會打一輩子光棍。即使能娶上媳婦,也娶不到好女人,要么是個寡婦,要么身體有某種殘疾,要么長得很丑。因為留福的條件太差了。
留福他爹張祥仁名聲不好。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祥仁當(dāng)過村里的造反派頭頭,要打倒支書張漢青,經(jīng)常命令紅衛(wèi)兵把張漢青捆起來游街。后來張漢青照舊當(dāng)支書,祥仁就倒霉了。他家孩子多,肚子填不飽,他就偷。生產(chǎn)隊的豆子、玉米、地瓜都偷過。因手法不高明,公安局來人一查一個準(zhǔn)。一開社員大會,張漢青就把他叫到主席臺上,咬牙切齒地罵他,唾沫星子噴他一臉。祥仁名聲臭,全家人都灰頭土臉。大兒子十幾歲就遠(yuǎn)走新疆,在那里當(dāng)了“倒插門”女婿,再也沒回來過。三個閨女倒是都嫁出去了,但很少回娘家。五個孩子,身邊只剩下一個留福。
留福長得比較丑。膚色黑,肉眼皮,一嘴細(xì)碎的米粒牙。這怪他爹他娘沒把他生好。但他自己也不爭氣。麥子干旱的時候,水利部門從水庫或大河里往地邊的溝汊里放一些水。因水量有限,家家戶戶都把柴油機和水泵拉到地邊,開足馬力搶著澆地,夜里都不睡。留福夜里澆地的時候,在地頭鋪一張草苫子,躺那兒呼呼大睡。天亮的時候,他家的麥地只濕了一個邊角,相鄰的別人家的麥地卻“喝”得飽飽的。在玉米地里鋤草,他手里的鋤頭像長了眼睛,專揀玉米苗鋤下來。
村里人經(jīng)??吹竭^這樣一個情景:留福在前面跑,祥仁在后面舉著一根棍子,一跩一跩地攆,嘴里惡狠狠地罵著“我打死你個狗日的”。留福不時回頭,齜牙咧嘴地笑著大聲說:“別攆了,你年紀(jì)大了,攆不上我?!毕槿蕠遄訑f好幾圈,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后的動作是:把手里的棍子像投擲標(biāo)槍一樣使勁扔向留福,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抿一抿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一跩一跩地往家走。每當(dāng)看到這個情景,人們就知道,留福又做錯了什么事,惹惱他爹了。
留福家還很窮。留福結(jié)婚前干過七八年的貨郎,但幾乎一分錢都沒攢下。早些年的貨郎,運輸工具是挑子或小推車。留福干貨郎的時候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他騎一輛破舊但結(jié)實的大金鹿自行車。自行車后架上綁著一只碩大的綠漆木箱子,箱子里裝著十幾個大小不一、顏色各異、打滿補丁的布袋,里面分門別類裝著針頭線腦、香皂、雪花膏、香煙、打火機等幾十種日用品。車把上掛著人造革提包,里面裝著饅頭、咸蘿卜、塑料水杯和一個撥浪鼓子。留福一年四季走鄉(xiāng)串村,起早貪黑,風(fēng)里來雨里去,十分辛苦。尤其是夏天,他的深藍(lán)色短褂每天都濕得透透的,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晾干后滿是白花花的汗堿??墒?,好不容易賺倆錢,都被他吃光喝凈。在集上下飯店,一口氣能吃兩個燒雞或半個豬頭,啤酒最少喝六瓶。三天就得下一回飯店,而三天賺的錢剛好能換一次肚子圓。在積累財富的意義上說,他干貨郎和在家里躺著睡大覺沒什么兩樣。
有人說,在全村所有的男人里邊,留福只比小旺強一點。小旺是個傻瓜,八九歲的時候發(fā)高燒把腦子燒壞了,智商大概相當(dāng)于四五歲的兒童。能進(jìn)行簡單的日常交流,生活基本能自理,還能從事簡單的生產(chǎn)勞動。他娘死得早,他爹在天津幫他已出嫁的姐姐炸油條,他跟奶奶過日子。他喜歡養(yǎng)羊,家里養(yǎng)了二十多只青山羊。夏天不管多熱,每天都鉆到玉米地里割兩大籃子草。他蓬頭垢面,身上又臟又臭,誰見了都躲。只要出門,腰里就別著白、黑、黃三種顏色的木棍,分別對付相應(yīng)毛色的狗。他這么個傻瓜,掙的錢也比留福多。每年都有十幾只羊出欄,賣羊的錢由村會計替他在信用社存著,據(jù)說存折上的數(shù)目不小,都能蓋一棟新屋子了。說留福比小旺強一點,大概是指他人樣基本健全,不是個傻子。
留福要啥沒啥,轉(zhuǎn)眼二十好幾了,連一個上門提親的都沒有。在我老家那個地方,小伙子一般十六七歲就定親了,如果二十多歲還沒定親,就鐵定打光棍了。祥仁兩口子經(jīng)常愁得整夜睡不著覺,唉聲嘆氣到天亮,但一點辦法都沒有。
誰也沒想到,后來留福一聲不吭,突然從外面領(lǐng)回來一個媳婦。而且這個媳婦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這讓村里人著實驚訝不已。
我最早見雪梅是大一那年寒假里。在省城待了半年,回到村里發(fā)現(xiàn),街上那堆大姑娘小媳婦當(dāng)中多了一張生面孔,有人和她說留福的事情,還叫她雪梅。于是我知道她是留福的媳婦,名叫雪梅。留福是我“五服”內(nèi)的本家堂哥,也就是說,雪梅是我的堂嫂子。我那時候表情古板,樣子嚇人,村里的小媳婦幾乎沒人敢和我說話,甚至都不敢看我。雪梅卻不怕我,不光不怕我,還經(jīng)常去我家找我。我坐在床沿上看書,她去了就倚著門框和我說話。話題都和大學(xué)生活有關(guān),比如:大學(xué)校園什么樣,女大學(xué)生喜歡和什么樣的男生談戀愛,等等。其中她最感興趣的是我那些女同學(xué)的衣著打扮。我不會描述女同學(xué)的衣著,她就翻我的影集,看我和女同學(xué)的合影。她總是艷羨地自言自語:“這件連衣裙真好看,這件羽絨服真洋氣!”她告訴我,她也要買這樣的衣服。
雪梅長得很漂亮。這么說吧,在我們村所有女人里邊,她是最漂亮的;和我的大部分女同學(xué)相比,也一點都不差。皮膚白凈,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身材高挑豐滿,屁股有些上翹,走路時有些往兩邊扭。脾氣也很好,見了人笑瞇瞇的,有些大大咧咧、沒心沒肺,除了祥仁和留福,跟誰都能說笑一陣子。大概因為和我年齡相仿,在角色認(rèn)同感上,我沒覺得她是我的堂嫂子,倒覺得她是我的一個女同學(xué)。
我心里很納悶:雪梅怎么會嫁給留福這樣的人?不光是我,大概村里所有人都百思不解。關(guān)于這個疑問,雪梅和留福從沒做過任何正面的回應(yīng)。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人們只知道,雪梅的家在一個名叫王莊的村子,離我們村有五十多里地,在我們縣境的最西部,再往西不到二里地就是外縣了。留福干貨郎期間跑遍了全縣所有的村子,那個王莊他去過幾次,雪梅買過他的雪花膏和香皂,兩人就認(rèn)識了。
二
和留福結(jié)婚后,雪梅最大的愿望是盡快攢錢蓋一棟新屋子。
留福結(jié)婚前和他爹他娘住在一棟二十多年的老屋子里。墻基只有十幾層藍(lán)磚,往上是土墻,石灰墻皮脫落得斑駁陸離。屋頂漏雨,修補過很多次。留福和雪梅結(jié)婚后,他爹他娘把這處院子給了他們,老兩口搬到村頭一棟更老更舊的屋子里去住。那個屋子很多年前是村里的面粉加工作坊,后來一直閑著,勉強能住人。
留福結(jié)婚很倉促,甚至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買。雪梅也沒帶任何陪嫁?;楹螅舾2辉佼?dāng)貨郎了,到處打零工,但沒掙多少錢。不久他們的兒子出生,開銷又大了。他們一直攢不下錢來買件像樣的家具。連衣櫥都沒有,一家三口的衣服都放在留福當(dāng)貨郎時用過的那只綠漆大木箱子里。再窮的家,也不過如此了。
留福家唯一比別人家好的地方是干凈。院子里看不到雞糞,屋里地面上連一根線頭都看不到。院子里那根鐵絲繩上,每天都晾曬著花花綠綠的內(nèi)褲和乳罩。村里人都知道,雪梅每天都換洗內(nèi)褲,一件內(nèi)褲絕不連續(xù)穿兩天。他們家還有一個全村最大的盆子,一個長約一米、寬和深約半米的長方形大紅色塑料盆,是雪梅專門洗澡用的。院子里一年四季總飄蕩著一股由香皂、洗發(fā)露、沐浴露等多種日化用品混合起來的香氣。村里人從墻外走過的時候,都禁不住使勁吸鼻子,把那股香氣一股一股吸進(jìn)肚子里。
這種香氣經(jīng)常把隔壁的小旺給引過來。兩家中間的土墻不到一人高,還有幾個豁口。不一定什么時候,小旺就悄沒聲地跳墻進(jìn)來了,在窗戶下面或門口倚墻蹲著。問他來干什么,他咧嘴笑著說“真香,真香”。雪梅經(jīng)常燒一大盆熱水,把小旺脫得一絲不掛,給他從頭洗到腳。
攢錢蓋新屋子,留福是指望不上的,雪梅只能自己想門路。兒子上小學(xué)以后,雪梅很少在家,整天在外面跑。最早是騎自行車,后來騎電動車,有時候也開拖拉機——她是村里唯一一個會開拖拉機的女人。她在縣城的賓館打掃過衛(wèi)生,在幼兒園做過飯,在菜市場賣過菜,等等等等。不過,都沒掙到多少錢。
后來她當(dāng)起了羊販子,倒是能掙錢,可惜沒干多久就不能干了。
冬天,縣城的幾家火鍋店生意很紅火。雪梅包著頭巾,穿著厚厚的棉大衣,開著拖拉機走村串戶,為其中最大的一家火鍋店收羊。一只成年的羊她能賺二十多塊錢,一天能收五六只。她盤算著,一天賺一百多,一個冬天就能賺一萬多,干個三四年,蓋新屋子的錢就夠了。小旺的奶奶找過她,想讓她把小旺的幾只大羊給收了。她說別著急,年根兒的時候價錢最合適。本村好幾個找她賣羊的,她都這么說。
給那家火鍋店收羊的一共是五個人,另外四個都是男的。雪梅經(jīng)常和四個同行交流心得,慢慢就熟悉起來了,還請他們來家里吃過飯。其中一個叫吳金柱的,隔著院墻看見小旺院子里跑著一大群羊,心里直癢癢,真想收十只八只的。雪梅勸阻他說,一個沒娘的傻瓜,養(yǎng)個羊不容易,咱可別打他的主意,賺誰的錢也別賺他的錢。
一天傍晚,一輛警車進(jìn)了村子。先去了村支書家,拉上村支書后,又開到了雪梅家門口。雪梅剛從縣城回來,正在廚房里搟面條。村支書站在廚房門口說:“雪梅,面條別搟了,晚上公家管飯?!贝逯砗蟾鴥蓚€民警,表情都很嚴(yán)肅,其中一個對雪梅說:“趕快收拾收拾,帶點衣服,跟我們走?!毖┟穬墒侄际敲?,她向兩個民警舉了舉手,咧嘴笑了笑,問到底怎么回事。兩個民警不說話。村支書說:“快把手洗了吧?!毖┟废戳耸?,去了堂屋,把牙具、毛巾、香皂、護(hù)膚霜,還有一條內(nèi)褲,裝進(jìn)一只帆布袋子里。
自從村支書領(lǐng)著民警進(jìn)了雪梅的院子,小旺一直趴在墻頭上往這邊看。雪梅提著帆布袋子往外走的時候,他忽然跳墻跑過來,一下子抱住了雪梅的一條腿,嘴里說:“咱別走,咱別走!”兩個民警都愣住了。村支書指著自己的腦袋,悄聲對兩個民警說:“他這里有點毛病?!毖┟窂澫卵?,摸了摸小旺的頭,說:“放心吧小旺,我沒事兒,去去就回來?!钡⊥€是抱住她的腿不松手。兩個民警把他的手掰開,帶雪梅往外走。出了院子來到胡同里,小旺忽然從腰里抽出一根黑色的棍子,要打那兩個民警。村支書急忙從后面摟住了他的腰。警車開走后,小旺躺在地上蹬著腿嗷嗷地哭到天黑。
第二天下午,祥仁接到通知,去鎮(zhèn)派出所領(lǐng)人。他騎一輛破自行車,去把雪梅接回來。自行車后架上一個螺絲松了,坐上去有些不穩(wěn)當(dāng),雪梅不得不兩手抓著老公公的衣服,或摟著他的腰。祥仁頭上臉上的汗流了一脖子。祥仁馱著雪梅進(jìn)村的時候,后面跟了幾個人;等把雪梅送到家,后面跟的人有二三十口子,有大人,也有小孩,站了一院子。大家都瞪著眼睛,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雪梅。雪梅搬了把小板凳,坐在屋門口。她頭發(fā)蓬亂,臉色蒼白,嘴唇干裂,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祥仁蹲在一邊吸煙,吸一口噴三股。雪梅看看大家,笑嘻嘻地說起被派出所抓走的事情。
前天晚上,那四個羊販子在某村偷羊,被村里人發(fā)現(xiàn)了,打電話報了警。雪梅沒想到,她的那四個同行看起來都是老實人,居然都偷過羊。據(jù)他們供認(rèn),最少的偷過三只;吳金柱偷得最多,七只。半個多月前,吳金柱讓雪梅替他往火鍋店送過幾只羊,那幾只羊就是他偷的。當(dāng)時雪梅只是好心幫忙,一點都不知情。但這次在派出所,吳金柱卻一口咬定她是同伙,并分了一些錢給她。雪梅和吳金柱對質(zhì),吳金柱說得驢唇不對馬嘴,派出所的民警聽著都笑了。最后吳金柱承認(rèn),他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責(zé),故意栽贓陷害雪梅。
有幾個受害人,羊被偷后報過案,這次被派出所叫去配合調(diào)查。聽說雪梅和那四個人是偷羊的,他們不問青紅皂白,上去就拳打腳踢。有個年輕人居然帶了一根九節(jié)鞭,上面有很多鐵疙瘩和小鈴鐺,掄起來就往雪梅臉上抽。雪梅的臉被抽得都不覺得疼了,只覺得一麻一麻的。幸虧一個民警走過來,制止了那個年輕人。
幾個小孩子對九節(jié)鞭很好奇,吵吵嚷嚷地爭論到底是什么樣子。祥仁一直聽得很仔細(xì),這時大聲呵斥那幾個小孩子:“別吵吵,別吵吵!”
雪梅還想繼續(xù)販羊,可縣城的幾家火鍋店聽說她有“案底”,怕受牽連,都不敢要她的羊了。
三
雪梅外面“有人”了。
這年夏天,雪梅在縣城一家飯店找了個端盤子的差事。每天上午十點到店里,晚上九點下班回家,路上騎電動車大約需要半個小時。飯店有簡易宿舍,但不管多累,她每天晚上都回家。可是,最熱的那段時間,她連續(xù)十多天沒回家。當(dāng)時留福和兒子小強在江蘇南通的一家電子廠打工。祥仁打雪梅的手機,一直關(guān)機。騎自行車去縣城和一些集市漫無目的地尋找,找了四五天,影子都沒看見。留福和小強從南通坐火車趕回來,也一起找,也是沒有收獲。
一天,村里有個叫瑞山的人去縣境西部一個村子找一個老中醫(yī)看病,在鎮(zhèn)上看見雪梅了。在一家農(nóng)機門市里,雪梅和一個退休工人模樣的老家伙正跟門市老板說說笑笑。兩人離開后,瑞山過去打聽門市老板,得知那個老家伙姓鄭,家住城西的鄭官屯。
當(dāng)天晚上,留福和小強開著拖拉機去了鄭官屯,把雪梅和那個老家伙堵屋里了。
回到家,雪梅挨了一頓毒打。那是九點多鐘,村里大部分人還沒睡,家家都亮著燈;也有一些人在外面乘涼。雪梅回到家就坐在壓水井旁洗衣服。小強打著手電,到村頭的池塘捉泥鰍去了。留福吸著煙,在街上走了一圈,唉聲嘆氣的。祥仁碰見他,問明了情況,甩著大步,一跩一跩地往他家走。留福跟在祥仁身后,嘴里嘟噥著:“我不能沒個媳婦,我不能沒個媳婦。”祥仁到了留福家,雙手掐腰看著雪梅。雪梅洗著衣服,頭都沒抬。祥仁拿腔捏調(diào)地咳嗽了一聲,雪梅還是頭都不抬。留福站在祥仁和雪梅中間,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忽然,祥仁抄起一把鐵锨,“啪”地拍在留福屁股上。留福一個趔趄,站穩(wěn)后愣了愣神,抄起一根木棍,向雪梅后背掄去。雪梅嘴里短促地“啊”了一聲,斜趴在地上。祥仁的鐵锨、留福的棍子,雨點一樣密集地落在雪梅身上。雪梅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一聲不吭。
不知什么時候,院子里來了一些圍觀的人。瑞山勸雪梅說:“雪梅,說句軟話吧,給你老公公一個面子,他就借坡下驢了。”雪梅抬頭看著圍觀的人,咧著嘴笑,就是不吭聲。瑞山又勸祥仁說:“祥仁哥,別打了,差不多就行了?!毕槿蕷獯跤醯卣f:“打死她我抵命!”說著,他手里的鐵锨掄得更起勁了。留福忽然哭了,嘴咧得很難看。但他手里的棍子并沒停下來。
瑞山去奪祥仁手里的棍子,卻奪不動,還被祥仁推了一個趔趄。忽然,隔壁的小旺兩手分別提著一黑一白兩根棍子跳過墻來,用公羊抵頭的架勢“嗖——”地向祥仁撲過去。祥仁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被小旺一頭撞了個仰巴叉。小旺舉起那根白色的棍子,“呼呼”地掄起來就照祥仁身上打。祥仁邊躲閃邊呻吟:“哎喲,我的娘哎。哎喲,我的小旺哎,你吃的啥飯,咋這么大的勁哎?!绷舾U诎l(fā)愣,小旺掄起那根黑色的棍子,照他后背“咣咣”就是兩棍子。留福急忙躲閃到屋門口。今天祥仁穿的是白短褂,留福穿的是黑T恤。小旺一手提一根棍子,看看祥仁,看看留福,又看看躺在地上的雪梅,嘴一撇,鄙夷地說:“咦,他奶奶的,兄弟倆合伙欺負(fù)一個女的,還要臉不?”說著,他把兩根棍子別進(jìn)腰里,把雪梅扶起來擁在懷里,揉了揉她額頭上烏青的疙瘩,把嘴湊上去吹了吹。祥仁站起來,揉著胯骨往外走,對圍觀的人說:“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雪梅在家躺了好幾天,能下床的時候,她放火把屋子燒了。那是一個中午,留福和兒子小強去縣城的建筑工地打工了,她一個人在家。因屋里的家具、衣物等可燃物太少,她把一支火把綁在棍子上,才把屋頂點著。
剛從地里割草回來的小旺看見雪梅家的屋角冒黑煙,急忙從地上抓起一只破鍋,跳墻過來。他抬頭看了看屋角的黑煙,又跑到胡同里,撿了一塊磚頭敲著破鍋大聲喊:“失火啦,失火啦!”很多人拎著盆子從家里跑出來,聚到雪梅的院子里。屋頂太高,用盆子端水救火,根本就不可能。雪梅蹲在樹陰下,看著一院子人,嘿嘿地笑。大家仰著臉、張著嘴,看著屋角的黑煙一股一股地往上躥,一籌莫展。忽然,雨點“吧嗒吧嗒”地落在大家臉上,而且越來越密集。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陣雨澆下來了。大家頭上頂著盆子,跑出了雪梅的院子……
留福晚上回到家,雪梅向他攤了牌:這日子她過夠了。她早就想離開這個家了,為了兒子才沒離開?,F(xiàn)在兒子大了,不用她照顧了,她就是死外面,也不想回這個家了。
留福望著屋頂上那個席子那么大的窟窿,又透過那個窟窿望著天上的星星,心里琢磨著:如果雪梅死了或者跑了,他就沒有媳婦了。他條件那么差,再找也找不著了,下半輩子只能打光棍。他皺著眉頭琢磨了半個多小時,吸了半包煙,又咧著嘴哭了一會兒,鄭重地答應(yīng)雪梅:只要她還回這個家,還給小強當(dāng)媽,今后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管了。
祥仁也不再管雪梅了。留福曾哭著求他,不要再管他們兩口子的事了。留福的哭求不會起任何作用;從根本上說,祥仁對雪梅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源于對她早年經(jīng)歷的了解。
自從很多年前留福把雪梅領(lǐng)回家,祥仁就想打聽雪梅的家庭情況。老婆也多次催他。之所以這么多年沒去打聽,一是因為離得太遠(yuǎn),他只知道雪梅的村子叫王莊,但不知道具體在哪里。二是這么多年雪梅跟著留福過日子,不打不罵,不吵不鬧,也算死心塌地,沒必要打聽。而這一次,雪梅居然把屋子燒了,都不想活了,祥仁這才覺得問題很嚴(yán)重,這才去打聽了。他先去了大閨女家,讓大女婿開著電動三輪車?yán)?。到了縣境最西部才知道,那一帶居然有三個王莊——白菜王莊、大廟王莊、古柳王莊。因行政區(qū)劃的調(diào)整,有的村莊還合并了,村名比較混亂。連著去了兩天,才打聽到雪梅的情況:
雪梅沒有兄弟,有三個妹妹,她是老大。她爹也沒有兄弟,只有幾個姐,都嫁到了外村。她爹這個人很老實,走路低著頭,慢悠悠的,像怕踩死螞蟻。因個性懦弱,又沒有男孩,村里總有人欺負(fù)他家。雪梅在鎮(zhèn)中學(xué)上初二的時候,她的二妹妹上初一。她二妹妹班上有個調(diào)皮搗蛋的男生,經(jīng)常欺負(fù)她二妹妹。有一次居然在她二妹妹書包里放了一條蛇,嚇得她二妹妹哇哇大哭。一天下午放學(xué)后,雪梅書包里裝了一塊磚,把那個男生叫到學(xué)校外面的公路上,掄起書包就往那個男生身上砸。她本來只是想教訓(xùn)一下那個男生,沒想到書包掄偏了,掄到頭上了,把那個男生打死了。腦震蕩,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后,搶救無效死亡。
雪梅學(xué)習(xí)很好,獎狀在堂屋里貼了半面墻,但學(xué)不能上了。不僅如此,她因過失殺人,在少年管教所關(guān)了四年,還附帶民事賠償一萬元。那時的一萬元大概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十幾萬元。她爹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借錢,后來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把債還上。其間雪梅結(jié)婚,她爹拿不出一分錢的陪嫁。雪梅是“殺人犯”,名聲不好,不好嫁人;她又是老大。為了不擋三個妹妹的路,從少年管教所回來后不久,就草草地嫁給了留福。村里人都知道她嫁的那個男人家很遠(yuǎn),是個貨郎,不光長得丑,家里也很窮。
樂樂每天在雪梅膝下跑來跑去,夜里讓她摟著睡覺。留福在鎮(zhèn)上一家新建的制藥廠看大門,天天上夜班。雪梅家院子的大鐵門一天天關(guān)著,偶爾開門,也是她領(lǐng)著樂樂去胡同口的小超市買東西。村里人發(fā)現(xiàn),她每次出來,頭上的白發(fā)就比上次多了一些。半年,她的頭發(fā)幾乎白完了。
今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住了幾天。大年初一上午,我去給祥仁拜年。他八十一歲了,是我們村最年長的老人。他住在雪梅放火燒過的那個老屋子里。我走進(jìn)破敗的院子,第一眼看見的是一輛白色寶馬轎車。那輛寶馬停在院子角落一個用白色彩鋼板和藍(lán)色彩鋼瓦搭起來的簡易車棚里,車的引擎蓋上還貼著一副春聯(lián):“福門年年開鴻運,寶地歲歲賜吉祥?!苯鸱鄣挠∷Ⅲw大字十分醒目。我已聽說留?;ㄋ氖嗳f元買了一輛寶馬,開著寶馬去制藥廠看大門,他的車比廠長的都好。但親眼看見這輛車時,我還是有些驚訝。
屋門敞著,留??匆娢?,急忙從屋里迎出來,齜著米粒牙咧著嘴笑。還離幾步遠(yuǎn),他就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軟“中華”,抽出一根敬我。我本來想說我?guī)е鵁熌?,但看見他的是“中華”,也不好意思說了。他打量著我的羊絨外套,咧嘴笑了,問我多少錢買的。我說七百多,他說他的是一千三百多。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倆的黑色羊絨外套看起來一模一樣,可能他的羊絨含量更高、做工更好吧。他掏出手機,要加我微信。我的手伸進(jìn)口袋里,正要往外掏手機,看見他的手機是“愛瘋7不拉屎”。我的手機是普通的國產(chǎn)品牌,兩千塊錢都不到。我遲疑了一下,說我沒開通微信。
進(jìn)了屋,我看見祥仁披著棉襖、蓋著被子,斜躺在屋角的床頭上。我走過去,叫了他一聲“大爺”,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來。祥仁抓住我的手使勁握了握,瞪著眼睛看著我,說我比去年過年的時候瘦了。我打量著他。他滿臉皺紋,嘴里的牙只剩下三四顆。頭發(fā)很少,大概只有幾十根,但發(fā)型仍然是大背頭,梳得紋絲不亂,緊緊地貼著頭皮。床里邊有一件極破舊的綠色軍大衣,袖子明光光的,都可以當(dāng)鏡子使了。祥仁說話口齒不太清晰,嗚嚕嗚嚕的。說了說日常起居情況,他說明年不用來給他拜年了。我問為什么,他嘿嘿地笑著說:“我吃不上明年的餃子啦,我快死了。你大娘天天給我托夢,叫我早點去那邊陪她。我也活夠啦,還是死了好。”這時留福出去了,大概是上廁所了。祥仁指了指門口,忽然窮兇極惡地說:“我現(xiàn)在跑不動了,要是還跑得動,我我我我,我一鐵锨拍死他個狗日的!”說完,他一陣劇烈的咳嗽,嘴唇哆嗦著,臉憋得發(fā)紫。
六
半個月前的一天上午,我正在辦公室里忙碌著,接到了雪梅的電話。這是這么多年她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我問她有什么事,她說她在省人民醫(yī)院給小強治病,中午想請我吃個飯。我說:“給小強治病?小強的病不是不能治了嗎?”她囁嚅著說:“咱們還是見面說吧?!蔽也幌胱屗瀑M,雖然她現(xiàn)在不缺錢;我的血脂和血糖都高,飲食有很多禁忌,也不愿在外面吃飯。于是我說中午和別人約好了,并再次問她有什么事。她支支吾吾地說,想請我?guī)蛡€忙。我問了小強的病房號,說下午過去一趟。
下午我去了趟省人民醫(yī)院。雪梅已在病房樓門口等我。我提著牛奶、水果,說上去看看小強,她說小強就那個樣,不用看了。我們在樓下小花園里的石凳上坐下來。雪梅告訴我,祥仁二月二那天死了。我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雪梅說,她想去西藏旅一次游,但她沒出過遠(yuǎn)門,也沒坐過飛機……
我明白了:雪梅這次來省城,給小強治病是假,去西藏旅游是真,她找我是想向我咨詢一些旅行和坐飛機的常識。我問她打算什么時候去,她說越快越好,要在小強在省城治病期間去。時間不能太長,最好一個星期以內(nèi),留福在家照看樂樂,她不放心。她在醫(yī)院里找了護(hù)工,并講好價錢了,在她旅行期間由護(hù)工陪護(hù)小強。
我點了一支煙,皺了皺眉頭,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雪梅咧了咧嘴,表情有些不自在,低下頭去,手里把一張彩印的醫(yī)藥廣告卷成手指粗的紙筒,又把紙筒在手指上繞來繞去。我看見,她手背上的皮膚皺皺巴巴,還有一些褐色的斑點。頭發(fā)焗成了栗子色,但發(fā)根幾乎都是白的。她大概五十三四歲,但看上去將近六十。我沉默了一會兒,告訴她說,我盡快幫她聯(lián)系旅行社。自己去很麻煩,還是跟團(tuán)省心,坐飛機、吃、住等等,都聽旅行團(tuán)領(lǐng)隊的。不過,錢可不少花。她說錢的事不用考慮,花多少都愿意。
我給多家旅行社打了幾十個電話,終于幫雪梅敲定了“拉薩-林芝-納木措-羊卓雍措-日喀則七天六晚游”,團(tuán)費是八千元,后天上午九點的飛機,經(jīng)成都轉(zhuǎn)拉薩。這是我所能確定的出團(tuán)日期最近、團(tuán)費最低的旅程了。我開車帶雪梅去那家旅行社報名、辦手續(xù)、交團(tuán)費。在車上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幾次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叮囑我說:“我老了,心里不愿再裝事兒了。這事兒就咱們兩個知道就行了,免得有人說三道四?!蔽艺f:“放心吧,我明白?!甭犖疫@么說,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咧著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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