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有物體邊緣、附屬義

汪燕潔

“腳”是個常用概念詞，通過隱喻和轉喻機制引申出大量含義?！稘h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列有11個義項： ① 人與動物腿的下端，接觸地面、支持身體和行走的部分。② 腳步;奔走;踐踏。③ 擔任傳遞、運輸?shù)娜思吧?。亦指搬運費。④ 謂拖住一腳。⑤ 器具的支撐;東西的下端。⑥ 指植物的微根。⑦ 指物象的底部或尾部。⑧ 指細密叢集的痕跡。⑨ 殘渣;剩尾。⑩ 幫手。 量詞?！稘h語大字典》第2版列有8個義項： ① 小腿。后指腿的下端，接觸地面、支持身體和行走的部分。② 腳掌，人和動物行走器官接觸地面部分。③ 物體的下端。④ 抓住腳。⑤ 腳步。⑥ 擔任傳遞或運輸?shù)娜?。?幫手。⑧ 沉淀物或殘渣?！掇o源》第3版列有6個義項： ① 小腿，又指足。② 器物的支撐。③ 物體的下端。④ 殘余的滓末。⑤ 拿住一腳的意思。⑥ “腳力”省作“腳”。《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列有4個義項： ① 人和動物的腿的下端，接觸地面支持身體的部分。② 物體的最下部。③ 剩余的廢料。④ 舊時指跟體力搬運有關的。以上辭書“腳”下所列諸義難以涵蓋文獻中“腳寨”“腳店”“腳船”，方言中“腳屋”“腳門”等詞。本文在系統(tǒng)觀指導下，利用文獻語料和方言材料，對上述各詞做出統(tǒng)一解釋。

一

文獻中有“腳寨”一詞，如元蘇天爵《元名臣事略》卷十《平章宋公》：“時諸將校例有部曲戶，謂腳寨，幾四百所，各擅賦役。”《漢大》：“腳寨，元初將校掠民為私戶，謂之‘腳寨?！贬屃x指代不清。“部曲”是軍隊編制單位，借指軍隊?！安壳鷳簟笔菍⑿Ｌ斅訛樗接械拿駪簦瑸閷⑿３袚x稅徭役?！澳_寨”指軍官所圈之地，類似農奴莊園，“部曲戶”們在“腳寨”中從事生產(chǎn)?！澳_寨”的存在反映了元朝建立之初，地方軍官圈地掠民、私役人戶的現(xiàn)實。如：

（1） 是時江南新附，諸將市功，且利俘獲，往往濫及無辜，或強籍新民以為奴隸。（明宋濂《元史》卷一百七十《雷膺列傳》）

（2） 都元帥塔海抑巫山縣民數(shù)百口為奴，民屢訴不決，利用承檄覈問，盡出為民。（明宋濂《元史》卷一百七十《王利用列傳》）

“腳寨”的構詞理據(jù)尚未見學者討論，我們認為“腳寨”是相對“正寨”而言的。如：

（3） 九日，至花角蠻木葦砦，破之。十二日，攻其正砦第一門，賊敗，奪門。蓋其砦十二重也。（元蘇天爵《元文類》卷四十一《雜著·招捕》）按： “砦”同“寨”。

（4） 官兵四面合圍，碉內賊人亦均斃于火。嗣后三隊合兵，自上壓下，將西里正寨及寨后山包，并迤下山腿各碉卡，隨攻隨克，直至溝邊。（《清高宗實錄》卷九九七）

（5） 軍中目賊渠所居大寨為官寨，亦曰正寨，示與他碉卡別也。（民國趙爾巽《清史稿》卷三百三十一《海蘭察列傳》）

軍官的營寨是正寨，他們憑借權勢私設的寨就是“腳寨”，地位不及前者。

文獻中還有“腳店”一詞，《漢大》釋作“供人臨時歇腳的小客店”，不確。如：

（6） 榦昨嘗以拍戶錢福不赴庫打酒，私下多置腳店，自造私酒，出賣鄉(xiāng)里，占據(jù)本庫地界四分之一，使所痛賜懲治。（南宋黃榦《勉齋集》卷二十九《申提領所乞懲治錢?！罚?/p>

宋代實行嚴格的榷酒制度，相當于今天的酒類專賣，對酒的生產(chǎn)和銷售管控嚴格。官酒庫和特許酒戶有權造酒，民間不得私造。銷售途徑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官府或特許酒戶自設酒樓專賣;一種是允許私人商販從上述酒庫、酒樓進酒銷售，這些私人商販叫作“拍戶”。錢福作為拍戶，不在酒庫打酒賣，自造私酒販賣，因此要被懲治。這里的“腳店”指分銷私酒的酒店。

“腳店”沒有造酒資格，是酒肆中級別較低的一種。與之相對的是“正店”。如：

（7） （白礬樓）后改為豐樂樓，宣和間更修三層相高，五樓相向，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蟮种T酒肆瓦市，不以風雨寒暑，白晝通夜，駢闐如此?！诰┱昶呤簦送獠荒鼙閿?shù)，其余皆謂之腳店。（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二《酒樓》）

（8） 孫賜號本行，酒家博士，誠實不欺。主人愛之，假以百千，使為腳店。孫固辭。主人曰：“不責還期也?！睂O曰：“請以一歲為約?！薄湄洕u侈大，乃置圖畫于壁間，列書史于幾案，為雅戲之具，皆不凡，人競趍之。久之，遂開正店建樓，漸傾中都。（北宋蘇象先《丞相魏公譚訓》卷十《雜事》）

“正店”一般是有較多資本的大酒戶，酒樓裝修豪華。如：

（9） （孝宗乾道二年十二月）十六日詔： 建康府笪橋酒庫并見管錢物、米曲、醅清、銀器、什物及腳店等，并依舊撥還蕭鷓巴軍。（《宋會要輯稿·食貨二一·酒曲雜錄》）

（10） （仁宗天圣五年）八月詔三司： 白礬樓酒店如有情愿買撲，出辦課利，令于在京腳店酒戶內撥定三千戶，每日于本店取酒沽賣。（《宋會要輯稿·食貨二〇·酒曲雜錄》）

（11） 中瓦子前武林園，向是三元樓康、沈家在此開沽……融和坊、嘉慶樓、聚景樓俱康、沈腳店。（南宋吳自牧《夢粱錄》卷十六《酒肆》）

例（9）酒庫有專管腳店;例（10）朝廷從民間招商承包白礬樓，給出的優(yōu)惠政策是指定京城三千戶腳店從白礬樓買酒;例（11）三元樓是康、沈家酒樓，融和坊、嘉慶樓、聚景樓俱為其腳店。說明酒庫、酒樓有固定的腳店分銷產(chǎn)品。又如：

（12） 其正酒店戶，見腳店三兩次打酒，便敢借與三五百兩銀器。以至貧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銀器供送。有連夜飲者，次日取之。（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五《民俗》）

“腳店”規(guī)模較小，酒器不及正店，顧客多為窮人。因腳店對正店有依附關系，故正店愿意把上等酒器借給有銷量的腳店。

以上“腳店”都指為正店分銷產(chǎn)品的酒店。白維國（2015）主編《近代漢語詞典》釋作“宋代賣酒的分店或散店（跟有榷酒權的正店相對而言）”。是。

“腳寨”“腳店”所指對象都具有附屬性，地位低于正體。構詞語素“腳”可釋作地位低的、附屬義。

二

地位、關系上的高低可以從空間位置的高低抽象引申，“腳”位置上的極點性特征為其附屬義的產(chǎn)生提供了條件。下面這些詞可以看出兩種義域之間的聯(lián)系。

宋代有種船叫“腳船”，是大船隨帶的小船，用于登岸補給或危難時刻，一般懸掛在大船的兩側或尾部。如：

（13） 是晚海中火光如電掣，舟人大懼，急入一浦中。巨浪隨至，須臾舟已溺。藻立近舷外，虞候挾之登腳船，取佩刀斷纜，僅得至岸。（南宋洪邁《夷堅乙志》卷四《趙士藻》）按： 腳船用纜繩系于大船舷外。

（14） 腳船系于船旁，若浮水陡遇風颶，每每拋毀。凡行船將腳船吊起大船艄邊，不致賊眾砌腳，而腳船又不遺失，且母船更易行使。（明何汝賓《兵錄》卷十《戰(zhàn)船圖式》）

或稱“腳艦”“腳艇”“腳舟”“腳劃”。如：

（15） 忽然江上猛風大作，白浪掀天，驚濤洶涌。軍士見大船將覆，爭下腳艦逃命。（明羅貫中《三國演義》卷十四）

（16） 凡大舶之行，用小艚船一……。大舶之后，系二小船，以便樵汲，且以防虞，謂之快馬，亦謂腳艇。（明黃衷《海語》卷下《鐵板沙》）

（17） 余在臺，丙五年時，有閩船在澎湖南大嶼，被風折桅飄沙壞。有二十人駕一三板腳舟，用被作布帆回臺。（清陳倫炯《海國聞見錄·南澳氣》）

（18） 江海巨艦，舵尾多曳小舟，名腳劃，所以備淺流登涉之用。前人罕以入詩。漓江舟少，大者亦曳小舟，名腳艇。（清金武祥《粟香二筆》卷四）

“腳船”配合母船使用，或為三板，或為獨木，形制簡單、輕便，不會沉溺。

方言中有構成方式相當?shù)脑~，如：

腳屋： 指正屋左右砌成的矮平房，作灶房、柴房及堆物用。吳語。（許寶華，宮田一郎 1999）按： 績溪稱腳手。（李榮2002）

腳門： 圍墻旁門。婁底。（李榮2002）按： 與“正門”相對。吳語中“腳門”進一步引申指一般的人，是不尊重的說法。（許寶華，宮田一郎 1999）

以上各詞所指對象相對于載體大船、正屋、正門來說，空間位置邊緣，同時功能附屬，地位不及后者。這類詞得名于“腳”的空間位置邊緣義，同時蘊含了附屬義。

結合以上語言事實，我們歸納“腳”語素義的引申路徑如下：

“腳”表示地位低、附屬義還能找到一些例證，如北宋王溥《五代會要》卷二十六《鹽鐵雜條上》：“仍許般載腳戶、經(jīng)過店主并腳下人力等糾告，等第支與優(yōu)給，如知情不告，與買賣人同罪?！薄澳_下人力”指手下人、下屬。此外，《金瓶梅》中將仆人稱作“腳下人”，《警世通言》稱旁門“腳子門”，吳語稱下等的行商為“貨腳”，冀魯官話“拾下腳”比喻做輔助工作（許寶華，宮田一郎 1999），揚州方言“腳子”指下屬單位（李榮2002）等，可茲比證。郜彥杰（2006）認為這里的“腳”表示“小”義，我們以為，雖然這類詞指稱的對象相對來說體量較小，但主要的區(qū)別還是地位上的，“腳”引申出地位低義很自然，反觀“腳”作“小”義，作者不能自圓其說，例證“下腳料”（做東西時剩下的小碎料）之“腳”不是“小”而是指剩余物。對立面“正寨”“正店”“正屋”“正門”等詞中的“正”也無大義。作者舉“大老婆”即“正妻”的例子，恰恰說明“正”“大”表地位而非體量。

綜上，《漢大》等辭書對“腳”的釋義難以涵蓋“腳船”“腳屋”“腳門”“腳寨”“腳店”等詞。我們認為“腳”在“腳船”“腳屋”“腳門”中指物體的邊緣，在“腳寨”“腳店”中指地位低的、附屬的?！稘h大》將“腳寨”釋作“元初將校掠民為私戶，謂之‘腳寨”，指代不清，當釋為“元初軍官私役人戶圈地而成的私寨”。將“腳店”釋作“供人臨時歇腳的小客店”，只適用于第二個例句，晚出。首例《東京夢華錄·民俗》應釋作“為有榷酒權的正酒店分銷產(chǎn)品的分店”。

參考文獻

1. 白維國主編.近代漢語詞典.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

2. 郜彥杰.《東京夢華錄》詞匯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

3. 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編.漢語大詞典.上海：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

4. 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編.漢語大字典（第2版）.成都： 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 崇文書局，2010.

5. 何九盈，王寧，董琨主編.辭源（第3版）.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5.

6. 李榮.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南京： 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

7. 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 中華書局，1999.

8.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6.

（南開大學文學院 天津 300071）

（責任編輯 劉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