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于但不止于基督

周伶梅

摘要：海子的詩歌含有大量基督教文化詞匯。但通過文本研究發(fā)現(xiàn)，海子對基督教詞匯進(jìn)行了再定義，使其詩歌意象泛意義化。這一處理體現(xiàn)出海子詩歌的非基督教文化性。

關(guān)鍵詞：海子;詩歌;基督教;信仰

一、海子詩歌意象的信仰研究現(xiàn)狀

自80年代起，眾多學(xué)者從基督教文化視角出發(fā)，對海子詩歌意象的信仰內(nèi)涵和宗教內(nèi)涵都進(jìn)行了一定的研究。

文學(xué)學(xué)者如崔衛(wèi)平從意象出發(fā)，研究了海子詩歌中的“天啟情緒";陳超側(cè)重于海子的“圣徒精神”;張清華則關(guān)注海子詩歌中的“神啟”母題?；浇涛幕芯空呷缤醣境瘎t認(rèn)為“海子是20世紀(jì)中國作家中對‘天堂展開最豐富想象的詩人”;唐小林則指出，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模仿《圣經(jīng)》的跡象;從新強(qiáng)以“鹽”的意象為切入點(diǎn)，重構(gòu)了海子詩歌中的意象宗教性。

總體來看，部分學(xué)者通過研究海子詩歌的表層意象發(fā)現(xiàn)：海子的詩歌中具有一定的基督教文化色彩;也有部分學(xué)者研究詩歌意象的語境含義后發(fā)現(xiàn)海子不只信奉基督神。雙方莫衷一是。

筆者則認(rèn)為，海子詩歌的真實信仰，潛藏于其語詞與語境之中。要探尋海子詩歌意象的信仰含義，務(wù)必從海子的詩歌文本出發(fā)，在語境中尋找意象背后暗藏的，未打開的信仰。

二、海子詩歌意象的語境意義

海子詩歌中存在大量的上帝，基督，耶穌，天堂等顯性基督教文化意象。但通過對海子詩歌這些關(guān)鍵意象的分析，筆者發(fā)現(xiàn)，海子并不是被動接受了這些詞的基督教文化含義，而是對其進(jìn)行了泛意義化處理。

（一）“上帝”類

“上帝”類意象包含“上帝”及“耶穌”。在海子的詩歌中，上帝意象一共出現(xiàn)了18次，耶穌意象出現(xiàn)了5次。海子詩中，“上帝”，“耶穌”和“基督”這一組意象恰好形成了互補(bǔ)。

海子詩中的“上帝”指成型的救世者。如《太陽·詩劇》：“上帝你雙手捧著我，像捧著灰燼”，“上帝”是慈愛的救世主，具永恒性，能拯救人們于信仰危難之中;“上帝的淚水和死亡流在了一起。被黑暗推過一千年，一萬年”，這里的“上帝”也是掌控世間萬物的救世主，具有永恒性;又如《折梅》中，“亞洲，上帝的傘/上帝的斗篷，太平洋，太平洋上海水茫茫?！边@里呈現(xiàn)的是一種憂郁的上帝，被“溶解”在海洋意象的悲憫情緒之中，依舊體現(xiàn)著其救世主的姿態(tài)?？梢姡吧系邸币庀蟛恢勾砘浇痰摹吧系邸北救?，更泛指成熟的救世主。

海子詩中“耶穌”則指初生或受難狀態(tài)的救世者。詩歌《耶穌（圣之羔羊）》中寫道“從城市回到山中，回到山中羊群旁的悲傷，像坐滿了的一地羊群?！边@是典型的受難狀態(tài)，即還在尋找終極答案的狀態(tài)。

還在追尋答案的是“耶穌”，已能救世的是“上帝”。這兩大意象便成為對狀態(tài)的抽象指示，而不單指基督教的“上帝”。

（二）“天堂”

“天堂”類意象在海子的詩作中一共出現(xiàn)了60次，屬于高頻顯性意象。筆者發(fā)現(xiàn)，海子詩中的“天堂”意象大多代指“理想狀態(tài)”，而非基督教文化中的“靈魂歸處”。

“天堂”一詞較集中地出現(xiàn)于海子的長詩中，如在《太陽·彌賽亞》中，海子寫道“一座山上通天堂，下抵地府……1985年，我和他和太陽，三人遇見并參加了宇宙的誕生?！边@里的“天堂”指的是先于生命存在的，善良者的終極去向，最接近于基督教文化中“天堂”含義;《太陽·詩劇》中還寫到“正是這些天梯上的談話聲，遮住了天堂中，打柴人與火的談話聲?！边@里的“天堂”不辨好壞，泛指生命完結(jié)后抵達(dá)的終極所在;海子在《給母親》中寫道“我知道自己終究會幸福，和一切圣潔的人相聚在天堂?！边@里的“天堂”正是海子的“詩歌天堂”，他經(jīng)歷過寫詩的過程，并將與熱愛詩歌的人在天堂相聚。

由此可見，海子的詩歌中，“天堂”絕非只是基督教所稱的“人死之后靈魂升天所居的地方”，而是海子對“理想歸所”的代稱。它既可以指宗教故事中的終極所在，承載了解脫與救贖之意;可以指生命追尋的理想狀態(tài)，指“詩歌天堂”或“自然天堂”。海子在抒寫“天堂”時，也在努力尋求終極解釋，因此，圣潔的詩歌世界，或是平靜和美的原野，都被加諸于“天堂”二字，因此，“天堂”意象具有了非基督教文化的豐富含義。

（三）“詩人”

“詩人”意象在海子的詩歌中同樣常見。作為詩人自身的映射，這一意象有著極大的研究必要?；浇涛幕芯空邆兺J(rèn)為，這是“尋找救贖”的詩人自況，“詩人”即海子，是上帝信徒的化身。但筆者通過對“詩人”意象的分析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一個飽含民間性的非永恒主體。

海子的詩中，“詩人”這一意象往往與永恒性對立，具有民間性?！短枴分袑懙馈皠φf：我要成為一個詩人，我要獨(dú)自挺進(jìn)，我要千萬次起舞千萬次看見鮮血流淌?！边@里的“詩人”是民間的勇敢斗士，在現(xiàn)實人世中起舞斗爭;《合唱》中詩人寫道“詩人抱著鬼魂，在上帝的山上和上帝的家中舞蹈?！薄霸娙恕焙蜕系鄣挠篮阈孕纬苫?，并通過日常性行為將永恒性瓦解，;《八月之杯》寫道“八月之杯中安坐真正的詩人，仰視來去不定的云朵”，詩人是詩歌的形成者和編撰者，擁有敘述人間的“云朵”的權(quán)力，并因此建立與上帝對立的“民間秩序”。勇敢的詩人在這里仿佛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

在海子的詩里，“詩人”這一意象不再是純粹的寫詩者。而成為帶著目的戰(zhàn)斗的民間角色。其戰(zhàn)斗，也不以尋找宗教的永恒性為目的，而只追逐民間生命的解答。這一解答或許展現(xiàn)為“圣潔的詩歌世界”;或許展現(xiàn)為追逐本身，詩人持續(xù)地以民間身份，對永恒和終極問題表現(xiàn)出追逐，以期觸達(dá)民間的“永恒”。

（四）“土地”

“土地”是海子詩歌中根本性的意象，也寫作“麥地”，“大地”。它昭示的是海子的“起源觀”。人的一生擁有兩種終極，一個是起點(diǎn)，一個是目的終極。海子一直致力于尋找終極的答案，即“目的終極”。當(dāng)海子尋找目的終極而暫時不得，他便回到土地，這是生命的起點(diǎn)，也是終極的起點(diǎn)，這就是“土地”。

海子詩歌中的“土地”可以指人類生活的“原始大地”，平靜發(fā)演，自有規(guī)律?！睹魈煨褋砦視谀囊恢恍永铩防?，詩人寫道“來到村口或山上我盯住人們死看：呀，生硬的黃土，人丁興旺”，土地是孕育生命，并承載人們自然原始生活的場所;《感動》中“而夜晚，那只花鹿的主人，早已走入土地深處?！眲游镆苍谕恋刂猩?，土地是包容萬物生長之處，容納著生命的起源。

海子詩歌中的“土地”還能指代的是非永恒的“哲學(xué)”大地，容納著生死和困境。在《土地的處境與宿命》中，詩人寫到“尸體是泥土的再次開始”，這里的“土地”是生死輪回的“起點(diǎn)終極”;《土地》中“大地微微顫動，我為何至今依然痛苦，我的血和欲望之王。”這里的“土地”已經(jīng)抽象成為人類所棲居的哲學(xué)大地，被欲望支配的人類在大地上荒蕪地生存，脆弱無力。海子詩中，人類痛恨土地總在埋葬身體，但也并不打算尋找到某種可寄托的永恒，如宗教。這樣一來，“非永恒的人類”與“永恒的土地”就形成一組民間性的對照。

（五）其他意象

當(dāng)海詩歌中主要意象的含義不再為基督教文化所束縛，火，山，太陽等主要意象也不必限制在基督教文化體系之中。它們不再是基督教中誕生時的原初元素，而解脫成普通的原始性寓言力量。

例如，海子在《煤堆》中寫道“闖進(jìn)冬天的黑色主人，拉著大家的手，徑直走進(jìn)房屋，火閃著光……但是煤說：‘火閃著光”，“火”和“煤”構(gòu)成了最原始的取暖場景，是人們尋求終極答案時，會回想起來的上一個終極，它也在給人類以莫大的安慰;在《新娘》中寫道“有一盞燈，是河流幽幽的眼睛”，這里的“河流”是所有古老寓言中的孕育之力，在鄉(xiāng)村協(xié)助人們進(jìn)行生產(chǎn)，也保存著其自然的神性，審視著人們的行動;在《祖國（或以夢為馬）》中寫道“太陽是我的名字，太陽是我的一生，太陽的山頂埋葬詩歌的尸體?！贝颂幍摹疤枴笔窃娙说幕?，太陽所埋葬的詩歌，即是詩人用一生追逐并寫成的詩，“太陽”因此成為神話記錄者的原始驅(qū)動力。

以詩歌語境解讀意象，我們便取消了“火”，“河流”，“太陽”等主要意象的基督教文化含義，而使之成為原始力量的指代。與海子詩歌中的主要意象相似，它們皆成為生命第一個終極的構(gòu)成物，而不再是基督教經(jīng)典的元素。

總之，從詩歌具體語境出發(fā)，海子詩歌里，來源于基督教文化的意象們就有了更豐富多樣的具體意義，擺脫了這些意象所脫胎的基督教文化經(jīng)典含義，呈現(xiàn)出民間的，泛意義化的趨向。

三、泛意義化意象背離基督教文化性

海子的詩歌中，諸多與基督教文化相關(guān)的語詞被抽象化，當(dāng)成基本的詩歌詞語來運(yùn)用，擁有了廣泛意義，其基督教文化性也因此被弱化，單作為一種接受產(chǎn)物存在。接著，當(dāng)語詞成為詩歌意象后，“上帝”，“天堂”等基督教文化意象就進(jìn)一步背離基督教文化性，呈現(xiàn)出純粹而原始主義傾向。最終，海子詩歌的意象獲得了“非基督教文化”的信仰含義。

可見泛意義化的海子詩歌意象，在語境中背離了基督教文化性，并不呈現(xiàn)基督教的信仰意義。

注釋：

崔衛(wèi)平：《海子神話》，載《文藝爭鳴》1994年第12期，第15頁

陳超：《海子》，《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年3月，第73頁。

朱大可：《先知之門：海子與駱一禾》，《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年3月，第127-141頁。

張清華：《在幻像和流放中創(chuàng)造了偉大的詩歌》，《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年3月，第177頁。

王本朝：《20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與基督教文化》，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第252頁

唐小林：《看不見的簽名：現(xiàn)代漢語詩學(xué)與基督教》北京：華齡出版社，2005年，第118頁。

從新強(qiáng)：《基督教文化與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濟(jì)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94頁。

海子：《太陽·詩劇》，《海子詩全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3月，第905頁。

海子：《海子詩全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3月。

陳仲義：《扇形的展開：中國現(xiàn)代詩學(xué)谫論》，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2月，第326頁。

陳奇佳、宋暉：《被圍觀的十字架：基督教文化與中國當(dāng)代大眾文學(xu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9月，第53頁。

狄爾泰：《體驗與詩》，胡其鼎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10月，第2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