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琦,孟祥武,羅戴維
(1.濰坊學院 建筑工程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2. 蘭州理工大學 設計藝術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3. 蘇州科技大學 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拉卜楞寺始建于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主寺之一.寺院位于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縣縣城西側,北側倚靠臥象山,南側鄰近大夏河,是格魯派建筑發(fā)展成熟期的典型代表.寺院依山而建、高低錯落、形制明確、氣勢磅礴;擁有全國最完善的藏傳佛教教學體系,是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至今對區(qū)域居民的生活方式、社會環(huán)境、建筑文化仍具重要影響力(圖1).
歷史上,拉卜楞寺所在地曾是古絲綢之路“河南道”主要行經區(qū)域;當前,伴隨“絲綢之路經濟帶”戰(zhàn)略的實施,甘南作為“‘絲綢之路經濟帶’甘肅段”與“大蘭州都市圈經濟區(qū)”的重點規(guī)劃區(qū)域[2],迎來發(fā)展新契機.“絲綢之路經濟帶”戰(zhàn)略從內涵看,不僅關乎區(qū)域經貿合作與發(fā)展,更是一項地區(qū)文化保護與復興戰(zhàn)略.挑戰(zhàn)與機遇并存,如何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降低“文化趨同”對地域文化的影響,如何保護寺院文化遺產并尋求發(fā)展新出路,已迫在眉睫.
拉卜楞寺建筑營造技藝是其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我國建筑營造技藝的傳承主要依靠“父子相傳”、“師徒相傳”、“言傳身教”[3]的方式,致使許多具有民族特色的建造方式與工藝面臨失傳;現代化浪潮之下,所受沖擊更為劇烈,保護拉卜楞寺建筑營造技藝意義重大.目前,相關研究較為匱乏:(1)西方對拉卜楞寺的研究大致始于清末年間,熱于改革開放后.美國學者保爾(Paul Kocot Nietupski)是其中的突出代表,從宗教學與社會學角度揭示了寺院發(fā)展軌跡與動因,對寺院的解讀主要從漢藏關系、政教人物以及習俗文化等方面切入,均未涉及拉卜楞寺建筑本體;(2)國內對拉卜楞寺的研究亦不平衡,建筑領域的研究大量集中在寺院形態(tài)、建筑空間布局、空間特征、建筑風格、建筑藝術等方面,涉及建筑做法、建造技術等營造技藝保護傳承方面的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4-8]
圖1 拉卜楞寺概況圖Fig.1 Overview of Labrang Monastery
拉卜楞寺地處大夏河谷北岸,靠近青藏高原之東北邊緣,地勢西北高東南低,氣候干燥少雨,光照充足,日溫差大,降雪期長,全年風量大[9];從地緣區(qū)位看,拉卜楞寺在衛(wèi)藏、蒙地與中原的咽喉地帶,自古就是各方勢力爭奪拉攏的要塞,各民族經貿、文化交流頻繁.
拉卜楞寺深受佛教文化、政教合一制度、藏族傳統(tǒng)思想以及多元民族文化的影響,又因自然環(huán)境、地緣政治、寺院經濟的共同作用,在建筑營造上,形成了自身獨特的空間觀、環(huán)境觀、等級觀與審美觀,建立了寺院選址儀軌、建筑營建儀軌等儀軌制度,這些建筑文化對寺院的營建活動影響深遠,從宏觀選址,到功能布局、空間結構、群體組合等,涉及廣泛.
建筑文化是推動拉卜楞寺建筑營建與發(fā)展的根本動因.拉卜楞寺建筑營造技藝作為建筑文化的重要載體,受其影響呈現出明顯的兩點特征:
(1)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吸納性.
由于拉卜楞寺地緣位置特殊、政教勢力復雜、經貿往來頻繁,使得其在建筑營造方面有更多機會可以廣泛接觸和吸收兄弟民族的文化,并與其地域特色融合.例如在營造技藝與上出現諸多特色鮮明的漢藏結合式做法(圖2),豐富了寺院的建筑類型與風格;建筑色彩方面,受等級文化影響,建筑地位不同,使用色彩有別,普通僧舍只允許使用黑白色,重要的學院、佛殿建筑等才允許使用黃、紅、褐等色.
圖2 聞思學院漢藏結合式門樓Fig.2 Sino-Tibetan combination gateway of Wensi College
(2)因地制宜的適應性.
寺院營造從勘地選址、取材備料、到匠人施工、施工工藝等,均體現出靈活的本地適應性.例如寺院位于大夏河谷多碎石、泥漿,本地匠人因地制宜,在墻體常見黏土混泥漿外裹碎石之舉,營造技藝與其他地區(qū)不同;另外,當地黏土儲量豐富、土質穩(wěn)定,在寺院夯土墻體、屋頂覆土等營造活動中常見使用,諸多營造技藝反映出材料就地獲取的便利性和對當地氣候環(huán)境的良好適應.
拉卜楞寺建筑營建活動中,常用的材料有土、石、木三種.結合實地調研情況,拉卜楞寺所處的大夏河谷與四周的群山是優(yōu)良的材料獲取地[10],為寺院材料的供應提供了充足保障.建筑材料皆源自本地,就近獲取,既節(jié)約了成本、充分利用了當地的自然資源,又得益于材料良好的本土適應性充分滿足了建筑的實際需求.
(1)土
建筑營造所使用的土,都是來源本地,可細分為黑土、巴嘎土(細黃土)以及黃砂石土三種.黑土由于富含有機質土質粘結性好,手握后不會立即松散,因此在營造活動中常作為墻體石塊間的粘結材料使用,黑土在使用前需要提前用水浸泡;巴嘎土,又叫細黃土,屬于亞高原土,質地細膩,常用于內墻抹面,具體做法是按照一定比例摻入細砂子,均勻涂抹在建筑內壁,再進行壁畫繪制;黃砂石土主要用作屋面材料,做法是在屋面細椽上鋪設約30~50 cm厚的樹枝,其上加鋪約30 cm的鵝軟石,并填入約30~50 cm的黑土層進行夯實,最后夯填黃砂石土約60 cm,不斷夯打碾壓.
(2)石
拉卜楞寺的石材取自當地山上,營造活動中石材主要用于厚重墻體的下部,分為塊石和片石兩種(圖3).塊石常用于墻體基礎和下部的砌筑,也用于室外辯經場、廣場和庭院地面的鋪設,規(guī)格約為17 cm×23 cm×35 cm;片石不小不一,厚度通常2~3 cm,主要用于塊石上下,起墊片找平的作用,塊石左右之間的縫隙用片石塞緊.除此,片石還用于部分夯土墻體底部外側,起加固、防潮的作用.
(3)木
四周群山上蔥郁的林木,是拉卜楞寺木材的主要來源,其中尤以云杉木為主.木材在寺院內應用十分廣泛,從梁、柱、枋、椽等結構性構件,到門、窗、地板、雀替、匾額、轉經廊等,處處離不開木材(圖3).從一世嘉木樣時期開始,每年寺院都會組織僧眾上山植樹,延續(xù)至今成為傳統(tǒng).這亦是300年來寺院木材得以持續(xù)供應的重要原因之一.
圖3 石與木Fig.3 Stone and wood
一個地區(qū)的建筑構造是對本地材料、氣候特征、文化交流、傳統(tǒng)營造、地緣區(qū)位等諸多因素的綜合回應,選取片石墻、邊瑪墻、都剛法式、屋面等作為重點進行解析.
2.2.1 當地材料之運用
(1)片石墻
寺院重要建筑的墻體基本都使用石材砌筑.作為承重墻,從墻基的基槽頂部開始砌,基槽底部用粉質粘土夯實,夯實后用石塊、黃土泥漿砌筑基槽,用碎石、泥漿塞縫填實,基槽砌筑至地面,再砌承重片石墻.砌筑時,從墻的一端向另一端砌筑,片石間相互疊壓1/3,如此往復.
所用石材均為就近開采,石材間黏結材料使用當地黑土攪拌成泥狀,當地匠人負責施工,不立桿掛線,常用里腳手,使墻體內側不收分、外側收分約6~7 ℃(圖4).砌筑二層及其以上墻體時,上層墻比下層薄,仍是外側收分.片石墻底部厚度通常1.5~2 m,內、外表面常砌平整光滑的片石,并依據建筑等級粉刷白、紅、黃色涂料,內表面一般涂刷白色.
圖4 片石墻體構造Fig.4 Stone wall structure
(2)夯土墻
夯土墻常見于殿堂建筑的院落圍墻以及普通僧舍建筑中(圖5),均采用夏河當地儲備豐富的黃砂石土進行夾板夯筑,墻厚約0.5~0.8 m,墻體表面涂刷白色、紅色或黃色.
圖5 僧舍夯土墻Fig.5 Rammed earth wall of monk house
2.2.2 藏族傳統(tǒng)之精粹
(1)邊瑪墻
邊瑪墻是藏族獨特的建筑營造技藝,古代只有佛教寺院和部分貴族才能使用,這與當時政教合一制度下宗教至上思想以及世俗世界嚴格等級區(qū)分不無關系.
拉卜楞寺邊瑪墻,位于建筑外墻上部,既有防止偷盜、裝飾美化的作用,又能減輕墻體上部自重、保護房屋檐口不被雨水沖刷.具體做法是邊瑪枝條去皮晾干,均勻切成 20~30 cm,分扎成束,密排于墻頭,根部向外壘砌,每層用粘性黑土加固.邊瑪墻(圖6)上下鋪裝飾木條和出挑小檐頭,木條上有垂直桿件,中間用垂直木條貫穿固定.墻體外部上、下各有一條水平木枋,木枋下有象征日月星辰的成列圓點,是由短木排列而成,枋頭之上放置石片承托檐口出挑[11],頂部做防水處理.基本完成后,用赭紅顏料浸染邊瑪墻表面,最后掛佛教和梵文圖案的鎦金銅盤做裝飾,宗教色彩濃重.
圖6 邊瑪墻Fig.6 Ban-Ma Wall
一條完整的邊瑪墻自下而上依次為:方椽—月亮枋—三層石片—邊瑪草—月亮枋—椽子—石片—墻帽,工藝繁瑣(圖7).所用原料邊瑪草,是一種當地灌木,質地堅硬,不易彎曲腐爛;加之,夏河地區(qū)干旱少雨、日照充足、紫外線強,寺院許多邊瑪墻使用百年依然完好.拉卜楞寺高超的邊瑪墻技藝,體現出建筑營造活動中藏族人民對當地材料特點和所處氣候環(huán)境的積極回應.
圖7 邊瑪墻構造Fig.7 Structure of Ban-Ma Wall
(2)“都剛法式”
拉卜楞寺6座學院建筑全部使用了藏族傳統(tǒng)“都剛法式”做法.所謂“都剛法式”,是一種定型化的藏式建筑結構形式[12],主要結構特征為(圖8):建筑平面呈“回”字型,象征佛教之壇城.建筑一層中心區(qū)域使用通柱,與二層連通,形成類似中廳的“垂拔空間”,上下層柱子之間并非落于同一圓心內(圖8-剖面),而是上層柱子落在下屋頂的椽子木或梁枋上,與漢式建筑不同.建筑內部柱子及其上方的橫梁組成結構框架,每個結構單元內,按照短邊方向在橫梁上方密鋪椽子,繼而形成“密椽—梁—柱(墻體)—基礎—地基”完整的建筑承重體系.建筑一層對應的中心區(qū)域是喇嘛的誦經區(qū),建筑二層圍繞“垂拔空間”形成禮佛廊道,寓意佛道輪回不息.學院建筑一層并不開窗,經堂利用“垂拔空間”進行采光,室內帷幔重重、幽靜昏暗,營造出神秘的宗教氣氛,充分體現出拉卜楞寺對藏族傳統(tǒng)營造技藝的運用與宗教性升華.
圖8 時輪學院都剛法式示意圖Fig.8 Du-gang structural sketch of Shilun Collage
2.2.3 自然氣候之回應
拉卜楞寺藏式平屋頂,源自當地民居.由于甘南地區(qū)降雨稀少、對屋面排水要求不高,此外平屋頂施工技藝相對簡單、造價低廉,因此是寺中最為常見的屋頂類型,廣泛應用于各類建筑.屋頂可上人,由于日光充足常常用作曬臺,四周設置20~30 cm的女兒墻,等級較高建筑的女兒墻可采用邊瑪墻做法.
藏式平屋頂構造(圖9)可分為六層,由下至上依此為椽子木、棧棍、邊瑪草枝、青石板、白灰、砂土.其中,屋頂砂土層最厚,一般在60 cm之間,砂土層表面用石碾子碾壓后,形成2%散水坡度.渾厚的屋頂,顯示出一種與西北嚴酷環(huán)境一致的豪放美.當地晝夜溫差大,但建筑內部熱舒適良好,這得益于厚實屋頂突出的保溫蓄熱能力.綜上可見,平屋頂的使用是對當地自然環(huán)境的有機回應.但同樣,由于屋頂過于厚重,不便維護,長年累月容易導致建筑變形.
圖9 藏式平頂屋面構造Fig.9 Tibetan flat roof structure
2.2.4 多元文化之交融
(1)漢藏結合屋頂
漢藏結合式屋頂僅用等級較高的建筑中,在殿堂建筑與嘉木樣大囊中常見,其基本特征就是在原藏式平頂建筑之上加建漢式佛殿(圖10),是漢地傳統(tǒng)木構坡屋頂與藏式碉樓平屋頂的融合.以1879年建成的喜金剛學院為例,建筑主體為藏式碉樓,在其原平頂之上加建漢式單檐歇山金頂佛殿,面闊三間,進深一間,抬梁式木構架,檐下共有五踩斗拱14攢.漢藏結合式屋頂,無論是從建筑營造技藝還是建筑風格藝術的角度,都折射出漢藏民族之間文化的交流,具有深刻意義[13].關于兩者結構上如何銜接,資料無從查證,且因寺院管制,未能如愿調研,實屬遺憾.
圖10 喜金剛學院漢藏結合式建筑結構示意圖Fig.10 Structural sketch of Han-Tibet combined building
(2)磚砌墻
僅見與嘉木樣大囊之寢宮中,糅雜漢式營造技藝,前廊與山墻為青磚砌筑清水式樣,淌白撕縫(圖11),后墻依舊是藏式夯土厚砌,體現出漢藏兩兄弟民族在文化交流和建筑手法上的碰撞.
圖11 磚砌墻Fig.11 Brick masonry wall
目前,拉卜楞寺建筑營造技藝面臨兩大問題,一是營造技藝傳承,二是如何古為今用.2012年,國家通過了《拉卜楞寺文物保護工程可行性研究報告》[14],自此拉卜楞寺迎來首次大規(guī)??傮w保護修繕,相關工作陸續(xù)展開.
值此之際,應借全面保護修繕拉卜楞寺建筑實體之機,同時對其優(yōu)秀建筑營造技術進行同步記錄與研究,充分結合科學化技術手段對拉卜楞寺亟待傳承的技藝進行全過程跟蹤,如構件制作、工藝流程、施工要點、安裝工序、修繕步驟以及最終成果等.再者,拉卜楞寺諸多極富特色的建筑營造技藝現已游離至建筑文化邊緣,岌岌可危,應引起社會組織與學術界的廣泛重視,應打破傳統(tǒng)“師徒相傳”、“父子相傳”的單一傳承路徑,積極推動其多元化傳承,譬如通過科普宣傳與政策刺激,引發(fā)社會興趣與關注[15],加深群眾對寺院建筑營造技藝的理性認知與情感認同,提高保護傳承意識,在組織形式上可以與大專院校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職業(yè)教育培訓、課外科普講座、匠人營造訓練營、高校學術研究等相結合,激發(fā)起傳承活力.
在城鎮(zhèn)化進程不斷推進的時代背景下,文化趨同使地域性建筑的文化遺產傳承保護工作遭受巨大挑戰(zhàn),拉卜楞寺建筑是甘肅地區(qū)民族文化與宗教文化的體現與代表,是絲路沿線重要的建筑文化遺存,對其建筑營造技藝的保護工作不應該只停留在“固態(tài)保護”階段,“活態(tài)保護”至關重要.當代建筑背景下,拉卜楞寺建筑營造技藝既是宗教建筑保護、創(chuàng)作的基礎與參考,又是現代建筑地域性設計的靈感之泉,應充分依托科學化、系統(tǒng)化的現代建筑理論對其地域性要素進行提取與解析,并建立起與現代建筑設計、建造的良好對話關系.
在國家大力倡導增強文化自信、實現民族復興的時代背景下,對于建筑從業(yè)人員,深刻反思設計本土化發(fā)展與傳統(tǒng)營造技藝傳承的互動機制意義重大,如何在保護、傳承拉卜楞寺建筑營造技藝本體之基礎上,探索順應時代的發(fā)展要點與出路,是關系傳統(tǒng)技藝蛻變新生的重要課題.
拉卜楞寺建筑營造技藝充分體現了甘南藏傳佛教格魯派建筑建筑成熟期的營造特點,在建筑材料、構造做法、施工技術等方面形成了一系列具有宗教、民族和地域特色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營造技藝.隨著不斷推進的現代化發(fā)展,許多寶貴的地域性營造技藝正在遭受到現代建造技術的強烈沖擊.拉卜楞寺之保護,在物質層面,除了要對其文化遺產實體進行保護修繕,更應積極開展其特色營造技藝的傳承與活化工作,對此必須形成充分的認識與足夠的重視,應嘗試結合地域文化與現代理論,利用多元手段,延續(xù)拉卜楞寺之建筑營造技藝,探索其新時代下歷久彌新的傳承發(fā)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