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2019年11月13日上午,10歲的鐘煒鋒在學校訓練室跳繩,他弓著背,眼睛上翻,直勾勾地盯著繩子,左右腳快速交替,抬起落下。繩子是鋼絲做的,已經甩得看不出影。
“Za(加)油!用力!10秒!快點!”跳繩教練賴宣治也弓著背,用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吼著口令。鐘煒鋒使出全身力氣,咬牙撐著,臉上的肌肉擰在一起,與他在世界冠軍的賽場上無異。
這是一次平常的訓練。在這個以“繩”揚名世界的小學里,20多個跳繩隊員每天如此訓練三個半小時。
過去七年間,鐘煒鋒就讀的廣州市花都區(qū)七星小學走出27位跳繩世界冠軍。通過跳繩,這座原來不足150人的鄉(xiāng)鎮(zhèn)小學,不僅改變了差點被兼并的命運,還創(chuàng)造出近乎奇跡的成就——新的世界紀錄不斷被創(chuàng)造。七星小學成為明星小學、特色辦學的典范,媒體蜂擁而至,有報道稱“中國速度,七星奇跡”。11月15日,一部以七星小學跳繩隊故事為原型改編的電影《點點星光》在廣州塔首映。
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所明星小學和跳繩世界冠軍們正在經受考驗。小學畢業(yè)后,跳繩世界冠軍們面臨嚴峻的求學壓力,跳繩無法改變學業(yè)競爭為主的升學體系,具有跳繩特色的小學與中學都在尋求更長遠的出路。學生、家長、老師、學校四方在“學習”與“跳繩”之間,小心翼翼地拿捏平衡,糾結又矛盾。
跳繩,能跳向何方?
“繩以育人”的小學
跳繩出名后,“繩”元素遍布七星小學的校園。
最顯眼的一棟教學樓上,掛著“繩以育人”四個大字。進門的宣傳欄,貼滿了2014年以來跳繩隊在全國跳繩聯(lián)賽、世界跳繩錦標賽等賽事的獲獎成績,一樓則貼著岑小林、張茂雪、張崇楊等世界冠軍的照片。只要你有心,會發(fā)現(xiàn)校園的鐵圍墻上也雕著跳繩的小孩。
七星小學開辟了一間教室作為跳繩訓練室,配備一間器材室。訓練室不大,約50平米,但跟世界賽場的場地保持一致:地板由綠色塑膠鋪成,有減震效果。和鐘煒鋒一起訓練的有20余名隊員,二年級到六年級不等。他們排成五排,兩兩組合相對,躬下身,“嘩嘩嘩”跳起來。室內空氣很悶,不一會兒就能聞到汗水的味道。
訓練時間是固定的,早晨6點半,跳繩隊員到校訓練,下午的訓練時間是4點到6點,周末也得回校。而其他小學生則在7點半左右陸續(xù)到校,抓著早餐跑入校園,準備早讀、交作業(yè)?!癑udgers ready! Jumpers ready! Set!” (裁判員準備!運動員準備!預備?。┻B訓練用的指令都是世界錦標賽的錄音。訓練開始——“嘀”一聲,響徹整棟教學樓。指令聲循環(huán)播放,一輪又一輪。
跳繩是一項小眾運動。七星小學校長張有連還記得,2010年她和體育老師賴宣治到廣州市跳繩示范學校參觀,發(fā)現(xiàn)花式跳繩“很好看,也很有意思”。兩年后,廣州市花都區(qū)在中小學推廣跳繩運動。全國首屆跳繩聯(lián)賽在2014年舉辦。
2012年,賴宣治開始瘋魔似的琢磨到底如何才能跳好繩。他看了網(wǎng)上無數(shù)的跳繩視頻,發(fā)現(xiàn)“半蹲式”跳法跳得最快。跳繩的材質也很重要,經過一年多的試驗,賴宣治在摩托車剎車線的啟發(fā)下,找到了鋼絲繩作為比賽用繩——體積小,有重量,甩得快。
走向世界級競賽后,他更明白這個道理:不同材質的繩子、不同重量的繩把、不同硬度的地板都會影響比賽的成績。
賴宣治的訓練方法無疑是重大發(fā)現(xiàn)。2015年他們到迪拜參加跳繩世界錦標賽,狂攬27枚金牌。賴宣治認為這一成績“改變了世界跳繩比賽格局,中國隊首次在世界跳繩中占有一席之地,后面(2016年)就在上海舉辦了世界錦標賽”。
賴宣治訓練很嚴,訓練時一直在吼,但他知道每個人能跳多少,狀態(tài)不好才會批評。跳繩隊員們并不怕他,“我們叫他‘阿賴”,鐘煒鋒的姐姐鐘銀櫻也在跳繩隊里。
休息時間,賴宣治會給大家講最近的活動安排,有哪些比賽,有哪些表演節(jié)目,要穿什么衣服,有記者來訪時,他還會插一句:“誰要這個機會接受采訪?”
“我可以”“我也可以”,與一般鄉(xiāng)鎮(zhèn)小學的孩子不同,七星小學的小跳繩隊員們一點都不害羞,這幾年經常去云南、上海乃至國外的城市比賽,見慣了大場面,習慣了來自不同媒體的記者。
農村小學蛻變
“過去這里是流放地?!毙iL張有連提起七星小學的改變,頗為感慨。
2004年,張有連調來七星小學。當時“一個新老師都沒有”,整個學校只有一棟上世紀90年代建起的教學樓,簡陋不堪,旁邊的廁所臭不可聞。至于操場,已經畢業(yè)的學生劉繪春形容那是“叢林”,“前面矮一點的草可以活動做操,后面的都是樹,還有蚱蜢!”
那些年入讀人數(shù)最多時,有152人,師生配比嚴重不足。張有連聽聞在上世紀80年代,哪個學校的老師“不聽話”,就會被調到七星小學。那時,學校之間進行成績排名,其他學校的老師們總說“別怕,七星給墊底”。
為此,在中國2001年正式開始的“撤點并?!备母锢顺敝?,七星小學一度面臨“被兼并”的危機。
2010年,賴宣治從武漢體育學院畢業(yè),考入廣州市花都區(qū)任教。進校后,他傻眼了,“我是七星小學1955年建校以來第一個大學生?!睂W校老師也開玩笑,總是盼著有大學生來,沒想到第一個大學生竟然是體育老師。
玩笑說多了,賴宣治當真了,他想證明自己作為“大學生的能力”。他向校長許諾,五年內打造出一個體育特長項目。這與苦于“發(fā)展”的張有連一拍即合,“農村小學成績拼不過,就搞體育吧”,校長予以全力支持。
賴宣治的專業(yè)是籃球。他最初在學校里組織一支籃球隊,早晚訓練。但籃球很容易壞,膠的漏氣,皮的會“脫皮”,要經常更換器材。
校長張有連面前擺著一本清楚的賬:2012年廣州市小學生均公用經費標準為502元/人,加上生均教育經費,每個學生900余元。七星小學人少,全校一年的經費不超過15萬元。
學校沒錢買器材。賴宣治要換占地少、不花錢的項目,他們陸續(xù)嘗試了象棋、田徑和跳繩。跳繩世界冠軍岑小林在七星小學最早練的是田徑,曾奪得花都區(qū)田徑比賽1500米項目第八名,他的表哥岑澤忠——另一位跳繩冠軍拿到該項目的冠軍。
田徑練了兩年,學生們覺得跑步枯燥,慢慢不想來訓練了。這批練田徑的小學生后來有一部分人成為七星小學第一屆的跳繩隊員。有多位老師認為,第一屆跳繩隊員之所以獲得世界冠軍,“練習田徑磨練出超常的耐力和體能”。
練跳繩后,七星小學很快獲得了甜頭。2014年全國跳繩聯(lián)賽(安徽站),七星小學獲得了18金、11銀、6銅的成績,其中,岑小林、張茂雪分別獲得8金2銀和6金3銀。張有連說,那一站比賽成為七星小學的轉折點。
此后,賴宣治負責日常訓練,帶隊比賽,校長張有連則負責籌集經費。
2015年,他們去迪拜比賽,13名隊員出國,一人需要兩萬余元的經費,共26萬元。花都區(qū)教育局下?lián)?0萬元予以支持,其他費用只能依靠校長和教練出去“化緣”。電影《點點星光》中演繹了一段校長向企業(yè)尋求贊助、“一杯酒一萬元”的故事。張有連表示,真實情況雖不至此,但也足夠艱難。
2015年首屆世界學生跳繩錦標賽,岑小林打破了兩項世界紀錄,30秒單搖跳單腳110次,3分鐘單搖跳單腳548次的新紀錄,即一秒鐘跳7.3下。此后,各類資源開始涌入七星小學,“有了學校的門牌、圍墻”“還有那個足球場”,張有連逐個給南方周末記者指出來,“有名氣才有關注,”她感慨。
家長有了新希望
獲得世界冠軍,被改變的不僅是七星小學,還有跳繩小學生的生活。但首先改變的是家長們對跳繩的看法。剛成立跳繩隊的時候,家長們擔心影響學習,一天三個半小時的時間訓練,跳繩又是什么體育運動?他們不想孩子跳繩。
但賴宣治對“體育影響學習”的說法有著截然不同的想法。他自己就曾是留守兒童,曾是讓家人頭疼的“爛仔頭”(小混混),成天在學校打架鬧事。
高中時期,大個子賴宣治幸運遇上了一位籃球教練賞識他,鼓勵他,后來經過勤學苦練,他最終以籃球作為特長考上了武漢體育學院。賴宣治相信,體育可以帶來機會,也能促進文化課的學習。
家長們不支持跳繩,賴宣治就逐家去家訪。七星小學主要招收七星鎮(zhèn)的適齡兒童,其中一半是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本地的孩子大部分退出了,留下來一些外來務工人員子女——他們的父母在學校附近種菜、種綠蘿。
賴宣治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們跟著父母不停遷徙,轉學次數(shù)少則一兩次,多則三四次?!白疃嗟囊粋€小孩轉學六次”。因為隨著父母在老家與務工地遷徙,學習面臨諸多困難。岑小林的老家在貴州安順市紫云縣,讀完小學三年級后轉入七星小學,當時入學測試單科成績才20多分,校長評估后建議他從一年級重讀。岑小林的姐姐、哥哥轉學后,都直接降了三級。
跳繩世界冠軍張茂雪從貴州省遵義縣來到廣州的時候,讀二年級,當時她不怎么說話,每到跳繩測速的時候,就躲到柱子后面不出來?!拔野l(fā)現(xiàn)這些孩子普遍比較膽小,不愛說話?!辟囆胃嬖V南方周末記者。
獲得世界冠軍后,孩子們越來越有名,自信了,性格開朗了,家長們也看到了新希望。
早些年,岑小林父母對他們兄妹的設想是讀完初中就去打工,為此還把岑小林身份證上的年齡改大了兩歲,沒想到這個孩子居然“為國爭了光”了。
張茂雪發(fā)現(xiàn),母親對成績更上心了。有時候她在耳邊說,“算了,你們別上學了,去打工吧”;有時候,對著愛玩電子游戲的弟弟妹妹,她又對張茂雪說,“我就指望你能上高中,讀大學?!睆埫╊D感壓力。
張茂雪印象里,除了第一次取得世界冠軍時,父母感到開心以外,大多數(shù)時候并沒有特別的情緒流露?!坝浀脤W習也要好啊”,這是他們常說的一句話,似乎冠軍與否并不重要,學習才是關鍵的。
“學習”與“跳繩”
必須兼得
升入初中后,升學壓力遠遠大過小學階段。很快,2015年獲得世界冠軍的第一批跳繩隊員從七星小學畢業(yè),進入中學。
在廣州,外地學生要上高中,成績需要比本地學生高出30余分。許多孩子只能選擇放棄跳繩,回鄉(xiāng)讀書,或者成績不達標上職業(yè)中學。目前,七星小學畢業(yè)的跳繩隊員,只有一個人上了廣州的高中。
跳繩世界冠軍不再跳繩,令花都區(qū)教育部門意識到這是一種損失。花都區(qū)花東中學有意承接這一批小學畢業(yè)的跳繩隊員。
2016年,花東中學組建跳繩隊,吸納了七星小學、中心小學等多家小學畢業(yè)的跳繩隊員。這也是一所“求變”的學校,據(jù)花東中學總務處主任陸光球介紹,花東中學近四分之三的學生為外來務工人員子女,“農村中學,拿成績比,怎么比都比不過城區(qū)學校?!?/p>
2019年11月,南方周末記者在學校的榮譽室看到,室內已擺滿跳繩隊員近年來的各種獎杯、證書及獎牌。學校的訓練室貼著岑小林獲獎時展開國旗的照片,寫著“30秒單搖、3分鐘單搖冠軍”“世界紀錄保持者”等字樣。與此同時,南方周末記者看到了一份《跳繩隊管理條例》,提到“跳繩隊隊員學習成績必須在年級排名40%以內”,否則將面臨留隊查看或離隊處理。
“學習”與“跳繩”,在初中必須兼得。
升入初三的岑小林更為糾結。作為明星人物,接受采訪及各種形式的表演多不勝數(shù),學習的壓力真實地擺到眼前。到底要不要停下跳繩,放更多心思在學習上呢?
2019年9月,央視節(jié)目“開學第一課”曾經邀請岑小林發(fā)表演講,但被其父親拒絕了,這件事令花東中學校長黃雁英感到非常遺憾。2019年11月17日,岑小林在上海再次打破了30秒內單腳單搖輪換跳的吉尼斯世界紀錄,但賽前中學領導還在糾結,讓他去上海會不會影響學習?畢竟已經初三了。
岑小林依然保持早起的習慣,一早一晚進行訓練。唯一不同的是,早上訓練要在7點半前結束,以免錯過早讀;晚上訓練要在6點結束,保證晚上晚修時間。
490分,是2019年花都區(qū)跳繩隊員上高中的最低分數(shù)線?!拔疫€差一點”,岑小林說,他現(xiàn)在的成績保持在年級前一百名左右,差一點490分。
在學校,老師們對“跳繩是否影響學習”則抱有矛盾的心情。班里的老師提醒他們,要認真上課,成績不能落下。一旦沒考好,向老師解釋時,老師們的回復總是“不要拿跳繩當借口”。劉繪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那是一種難言的氛圍。
劉繪春心里很矛盾,她成績不差,但高強度訓練耗費精力,上課容易困乏。比賽拿獎了,同學會投以羨慕的眼光,“哇,好厲害”,但是每次月考后的表彰大會,班里大部分同學都上去領獎了,她在下面如坐針氈。
跳向何方?
成績怎么辦?未來怎么繼續(xù)跳?也是花東中學校長黃雁英真實的憂慮。她曾多次向花都區(qū)教育局反映,希望能有高中繼續(xù)承接這批跳繩隊員。目前的最新政策是花都區(qū)兩所示范中學將跳繩納入自主招生項目,只要達到廣州市中考錄取提檔分數(shù)線,就可以以特長生的身份進入高中就讀。
2019年11月18日,在轉發(fā)新華社拍攝的短片《跳出我天地》時,黃雁英在朋友圈寫道:“很多孩子現(xiàn)在在我校就讀,但他們小學、初中跳出偏僻小地方,跳向世界,可高中、大學呢?前路還渺?!?/p>
“我也想問跳向何方啊”,一位跳繩隊隊員的家長向南方周末記者坦言,孩子目前在花東中學就讀,不少媒體詢問他未來如何打算,他也不清楚。他們能看到的例子是,岑小林的表哥岑澤忠成為跳繩教練,在一家跳繩俱樂部里教跳繩,月薪七八千元,生活還算過得去,“可還是沒有文憑啊”。
大人們都是憂心忡忡,賴宣治最近苦惱是活動太多了,9月開學以來,七星小學跳繩隊接受的采訪、表演邀約接踵而至,一周好幾天時間都在外面,“訓練不夠系統(tǒng)啊”。
但孩子們對跳繩很投入,雖然很苦很累,但還是看到了一個大世界。七星小學位于廣州白云機場的航線下,每逢傍晚,飛機一架接著一架從操場上空飛過,在晚霞映襯下顯得特別渺小。那個時候,七星小學的跳繩隊員在操場拉輪胎,練體能。
鐘煒鋒喜歡做花式跳繩的動作,訓練間隙,他和幾個男生在草皮上打滾,練后空翻?!翱次业?,看我的!”他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