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心繡手
年少時喜歡李商隱的《錦瑟》,只是喜歡那種幽微的難以意會的美,“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想想,錦雕玉琢的琵琶弦上,低眉信手輕攏慢捻地細(xì)說昨日,即使是對著殘照當(dāng)樓,過去的年華一時也變得妖嬈綺艷。
那時,真是青春不解紅塵,總喜歡在有些許矯情的詩意想象里,給現(xiàn)實以華麗的自我定義。只有當(dāng)歲月的風(fēng)從生命的枝頭躡足而過,滿樹的繁花開始紅銷翠減,才知道,曾經(jīng)多么低估一朵落花的重量,也才漸漸能體味,那華麗得近乎奢靡的錦瑟,一弦一柱撥動的是開到荼蘼的遲暮心情。
如同曾經(jīng)見過的一個女人,雖然還是精心刻畫的眉目,但嘴角縱深的法令紋讓她有種慈禧式的凌厲,青筋突兀的十指偏涂著猩紅的蔻丹。那種無法挽回的年華頹去的蕭然,那種緊拽著歲月不肯松手的不甘,是一種讓人過目不忘的刻骨蒼涼。讓人在紅得寂寞的指尖,看到流光飛舞,看到再喧鬧的春意終歸闌珊。
“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花開花謝終是空”,再聽梅艷芳的這首老歌《女人花》,竟隱隱有些淚意。一個從眾人腳底的塵泥中頑強開出花來的女人,即使開到云蒸霞蔚,終是“花開不多時啊,緣去總隨風(fēng)”。如此讓人心酸和心疼的宿命,讓那刻的我,差點要愛上這個驕傲得脆弱的女人!
愛這個豪氣堅強能擔(dān)當(dāng)?shù)呐?,其實是愛她不曾言說的四顧荒涼的寂寞。“錦瑟華年誰與度?月臺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梅艷芳死于花開猶紅的華年,而且,身邊沒有一雙溫柔的愛人的手,為她暖塵世最后的冰涼。孤獨搖曳的女人花,切切等人憐惜的女人花,是曲終收撥當(dāng)心劃的凄絕,四弦一聲如裂帛!
或許是年少時在那些傷春悲秋的古詩詞里浸淫得太深,或許是骨子里的悲感讓我對時光的荏苒總?cè)菀子|目驚心,因此,怕面對英雄白發(fā)、美人蒼顏,怕面對騏驥垂暮、紅藥凋零。那些生命中臻于極致的力和美的衰敗,總讓人太清楚地看到造化如何把它的恩寵賜予眾生,又如何生生地剝奪不帶一絲悲憫的情分。
生命原是微渺和脆弱的,天地渾茫日月不淹中,人生不過是漂轉(zhuǎn)如寄的浮槎一葉,再艷麗駘蕩的桃花燒,即使燒成沸騰的胭脂火,最終仍歸于沉落寂滅。所以有多情人憐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這樣的珍惜挽留;所以有癡情人邀春色,“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fēng)喚不回”這樣的耿耿不甘!
“共君今夜不須睡,未到曉鐘猶是春?!闭驗樘潙偌t塵中的春光旖旎,于是不敢輕慢每一個尋常的晨昏,辜負(fù)每一朵含苞的摯望,忽略每一絲風(fēng)絮的飄零。一直在急管繁弦的節(jié)奏中忽忽而行,前腳是飛奔的朝輝后腳是追趕的夕陽,不敢停也不能停,怕一旦停下來,風(fēng)光別我苦吟身!
(青園摘自《青春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