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世勇
我長大了,父親卻老了,染來的這黑發(fā),卻已不是青春的顏色。
近些年,父親上了年紀,耳朵越發(fā)的不好使了。叫喚他不應后,母親常常向我抱怨,玩笑著說他像是故意的,任憑別人吼破了嗓子叫喚就是不應。只怕是和他說個話,要讓全寨子的人都聽得見才作罷。
說到老時,許多人可能都會想到彎腰駝背,總也要在白花的頭發(fā)上做文章,我也不例外。父親的背雖不怎么佝僂,白發(fā)卻是一天多似一天,若是隔段時間不染一染,便是滿頭的白。
父親辦過學堂,當過教書先生,單他一人,只教授語文和數(shù)學。我當過父親的學生,在他的學堂里念了三年書。父親只教一二年級的學生,到了三年級,就得去村里的小學念書。頭兩年念完時,父親說我還小,村里的小學離得遠,來回的小路要走上幾小時,怕我這一來二去跟不上別人,就讓我再復讀一年。待長大了些,再去學校念書。
那些年,家里的院壩還沒有鋪上水泥,到處都是泥巴。清明過后總愛長出些雜草來,下了課,拔草便成為我童年時的一大樂趣。父親曾以獎勵糖果的方式鼓勵我們拔草,但從不占用上課時間。
那時房屋的側面還有幾棵樹,夏天長出來的果實雖不能吃,但是可以賣些錢。頑皮一點兒的學生課間總愛往樹上爬,坐在枝丫上拼命搖擺。因為害怕父親的責備,又實在看著癢癢,我也偷偷爬過幾回。當著父親的面,倒是沒有學生敢爬。父親害怕爬樹的人從樹上摔下來,因此每每看到,就嚴聲喝住。實在拿我們沒辦法,就往樹干上抹上了屎,這一來也就沒人再爬了。
上課鈴聲是用個小鐵錘子敲一根空心的鐵筒發(fā)出來的,特別地悅耳,整個寨子都能清晰地聽到。有一回父親下到地窖里去取紅薯,我便敲了那鐘幾下。待父親上來時,我問父親是否聽見了鈴聲。父親回答說那是當然,還說不論在哪里都能聽得到。
教室被簡陋地安排在廁所旁邊的小柴房,課桌是一塊塊長長的木板,凳子也是父親做的長凳,黑板是涂著黑漆的木板,唯獨粉筆和課本是買來的。上課的時候學生不能專心,睡覺的睡覺,打鬧的打鬧,發(fā)呆的發(fā)呆。因為離著廁所只有像柵欄一樣的抹著牛糞的竹排,所以時常在天氣炎熱的時候發(fā)出些惡臭,不時還伴著幾聲豬叫。沒有辦法用心聽課,父親亦是拿我們沒辦法。只得時時提醒,處處用心。
中午休息的時候,如果陽光正好,父親會搬來一只凳子慵懶地坐在臺階上讓學生給他拔胡須。有時拔著拔著他就睡著了,但是等到快要上課的時候,他就能自然地醒過來,敲響下午的預備鈴。
父親除了當過教師,還當過“理發(fā)師”。初中以前,我的頭發(fā)都是父親給剪的。起初父親用的是一般的剪刀,后來買來了推剪,理發(fā)就變得更簡單了。除了我,寨子里上了年紀的人也曾讓父親幫忙理過發(fā)。他們說舍不得花錢,而且父親的技術不錯,干脆就讓他理了。
父親的學生也成了受益者,經(jīng)常排著隊讓父親給理發(fā)。父親不厭其煩,一一幫他們理了。每隔一段時間,那些剪下來的頭發(fā)就能裝滿一個垃圾桶,像理發(fā)店。我曾開玩笑地說:“若是每剪一個收兩塊錢,都可以賺不少了?!笨筛赣H笑著說:“幫人家理個發(fā),不值得什么錢”。
待我上高中,鄰居家買來了電推剪,父親常常向人家借來用,不過此時的我和父親交換了角色,我成了理發(fā)師,父親成了我的顧客。父親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如同小時候的我,但又不像。因為我比父親頑皮得多。坐在凳子上的我,總是動來動去,不耐煩地問父親剪好了沒。父親的回答總是那句“快好了?!?/p>
如今在幫父親理發(fā)時,常常是我剪到一半的時候父親就酣眠了,于是我在想:“是我剪得太慢,還是父親老得太快了?”越是剪到最后,父親的白發(fā)越是暴露在我眼前,那可是老去的象征啊。
剪完頭發(fā)后,父親總要拿著他買來的藥水把白發(fā)染黑。用小刷子蘸著藥水往頭發(fā)上抹。后腦勺的地方他看不到,需要我?guī)兔?。我一遍一遍地把藥水往他的頭發(fā)上刷,心中滿是感慨——我長大了,父親卻老了,染來的這黑發(fā),卻已不是青春的顏色。(作者系貴州師范大學音樂學院音樂學專業(yè)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