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經(jīng)榕
老李腦子晃悠悠的,好些事物都把不準了,以前殺豬只用一刀,現(xiàn)在兩刀、三刀、四刀,有時手都軟了,豬還沒死。以前一刀把豬劈了,像武俠小說里的快刀客。武俠小說嘛,看過,在村間騎著摩托車賣豬肉時,兜里總是放一本,看了很多遍了,書頁上積了一層白亮豬油。
曹老漢是五保戶,住在村頭養(yǎng)老院里,養(yǎng)老院有兩頭豬,分到他喂養(yǎng)。隊長白天對老李說豬可以出欄了。老李來到豬欄時,敬老院幾個老頭已經(jīng)把一頭豬捆起來了。深夜里光線暗,老李看到那頭豬雪白雪白的,側(cè)臥在地上喘著粗氣。老李沒找著曹老漢,問其他人,說他還沒睡夠呢,離不了床。
一如既往,一刀下去,豬哀嚎起來。老李的手又開始抖了,老李心中默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手上再使勁,平靜便在哀嚎中緩緩掙脫出來了。幾個老人,每人捉住豬的一條腿,把豬仰面摁在地上,舀來滾水從頭到尾澆淋個遍,開始刮毛。那把冰冷的刀握在老李手里,刀面上聚攏著黎明來臨前的絲絲白光,上面凹著幾個燙眼的字:十八佬制。打鐵的十八佬去年死了,死在鐵器鋪里,肺里全部是廢鐵。那天在醫(yī)院,老李看到了十八佬肺的照片,那個肺奇大無比,幾乎把心臟給擠掉了,在燈管下閃閃發(fā)亮。老李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胸膛,摸摸,又擠擠,看看里面是不是堆滿了豬油。
老李停下刀抽煙時,又摸摸自己的胸膛,軟軟的,里面似乎還成了團。這就是豬油吧,老李想著,他娘的,老子死的時候,放鍋里一炸,準夠一村人吃十天半個月,到時候還用買什么豬油?老李抽煙時,天邊飄了紅,能看到嘴里的煙霧上升的輪廓了。那四個老頭,也蹲在旁邊抽煙,誰也沒說話。老李看到四雙疲憊的眼睛,混雜在縹緲的煙霧里,若隱若現(xiàn)的,像在監(jiān)視著他。老李見到第五雙眼睛隱匿在右邊的一個角落里時,他嚇了一跳。那雙眼睛,很清晰,甚至可以看見里邊綠色的瞳孔。老曹,是你嗎?老李向著右邊的方向喊。那雙眼睛沒動。老曹,是你嗎?老李站起來,又喊了一聲。那雙眼睛還是沒動。有個老人從地上拾了塊石頭扔過去,就聽到豬哼哼唧唧的聲音。
老曹的另一頭豬腦袋趴在豬欄上,躬著背看著他們,兩只眼睛冒著幽綠的光。是豬,一個老人說。天邊紅色逐漸濃重時,老李又開始刮豬毛。刮了毛,就開膛破肚,把豬肚里的下水摳出來,分給幾個幫手的老人。又把肉切成塊,裝到摩托車后架的案板上,幾個老人便回去了。老李坐在地上,盤著腿,等著早醒的村人來買。老李一邊吸一邊從兜里掏出油膩的小書,天未亮,字還模糊,隨手翻了幾頁,腦子里浮現(xiàn)那哀嚎的豬,似乎在目光凄凄地看著他。老李瞄了瞄周圍,還沒人來,便急急念叨幾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念完,心松了點,閉上眼睛瞇了一會兒。沒有做夢,好多年都沒做夢了,老李有時想,來個夢吧,哪怕噩夢也成,總沒有夢,天天殺豬,怪沒意思的。后來似乎是因為這樣才看小書的。一束光線照到他身上,他就醒來了,太陽出來了。村里人陸陸續(xù)續(xù)從四周趕來,你買一塊肉,他買一塊骨頭,一下子,案板上就只剩半只豬了。
摩托車斜立著,老李整理了案板上的豬肉,把油膩亮滑的腰包綁到腰上,跨上摩托車,回頭看了一眼越來越亮的天色。不經(jīng)意間,老李眼光落到曹老漢的豬欄里,那雙眼睛,還在定定地望著他。他下車,撿了一塊小石頭扔過去,沒中,又扔了兩塊,哐當一聲砸到豬的腦殼上。
那豬嘶吼一聲才縮回腦袋。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