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周
老獵豹迎著朝陽從赤縣出發(fā),剛進入臭水溝就罷工了。臭水溝是去甲兆的必經(jīng)之路,這里距離甲兆還有近二十里山路,老獵豹一撂挑子,坐在車上的秦縣長和扶貧辦的洪主任也沒轍了。
秦縣長為人隨和,大家喜歡和他親近。幾年過去了,秦縣長已經(jīng)青絲染霜,眼角起皺,到了老秦的年歲,但是大家還是喜歡用原來的眼光看待秦縣長。赤縣盡管不是貧困縣,但是全縣仍然有二十多個貧困村,而且貧困程度很深,貧困范圍很廣。為了扶貧,赤縣幾近報廢的車輛,又都全部啟用。
今天,秦縣長要再次去甲兆,去看望被確定給他本人幫扶的聯(lián)系貧困戶藍地。甲兆地處赤縣最西邊,是赤縣的盡頭,到了甲兆,已經(jīng)無路可走。甲兆像個大撮箕,進去了,就沒有退路,如果在戰(zhàn)爭年代,作為軍事要地,甲兆應(yīng)該是個很好的選擇。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和平年代,這種易守難攻的山窩窩,完全失去它的戰(zhàn)略意義了。司機劉宇在十幾輛車中反復(fù)試車挑選后,才把這輛獵豹開了出來。憑良心說,這輛獵豹是應(yīng)急車輛當(dāng)中比較好的一輛了,平時秦縣長下鄉(xiāng),也多次使用,哪知今天不順,也不知沿途在什么地方,被廢棄暗釘打了埋伏,剛到臭水溝,右后輪就徹底沒氣了。獵豹一罷工,劉宇也拿它沒辦法,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手機沒信號的偏僻的地方,無法請求救援。車上修車的工具很久沒檢查,那根套筒拿出來,已經(jīng)生了銹,套筒套上螺釘,一用力,它就已經(jīng)裂開,根本無法使用。
這恐怕只能等到有過路的摩托車,把劉宇捎到湖里鄉(xiāng),借來工具,才能把備胎換上。這個過程是一個漫長的無法預(yù)知的過程。略作思考之后,劉宇被秦縣長留下來,想辦法對付半途掉鏈子的獵豹,他自己和扶貧辦洪主任決定步行往甲兆方向前進。
翻過兩座山,蹚過三個弄,甲兆才慢慢浮出頭來。只看甲兆一眼,秦縣長的憂傷與凄涼就又一次涌上心頭來。甲兆真是一個荒蕪冷清的村莊,明明太陽照著,卻感覺不到有亮光,甲兆仿佛是一個漆黑的,一個沉默而艱辛的村子。
已經(jīng)多年沒走這么久這么崎嶇的山路了,近兩小時的路程,秦縣長感覺腳下像灌了鉛,怎么也挪不開腳步了。他和洪主任來到村口槐樹下坐到一塊大石頭上歇息。他們一坐下來,像一堆爛泥,徹底崩塌。
山風(fēng)吹來,有一點點清涼,秦縣長的思維仿佛被激活,原先的勞累,一下子被遺忘了。他突然又想起第一次到甲兆來的情景。那時候,秦縣長內(nèi)心既有傷感,也有好奇。甲兆怎么能那么安靜呢?死一般的沉靜,秦縣長甚至覺得,甲兆是不是一個死亡的村莊。
那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那次秦縣長心很涼。因為甲兆不是秦縣長想象中的村莊。秦縣長也來自農(nóng)村,來自底層,來自大山深處,他家鄉(xiāng)的村子和甲兆相比,山還要大,路還要險。所不同的是,秦縣長家門前多了一條奔騰的紅水河,有河流的村莊,就會有水田,有水田就有大米,秦縣長從小就吃白米飯。甲兆不同,只有幾塊包谷地,很小塊很小塊的苞谷地,連牛都無法進到地里勞作,牛在地里轉(zhuǎn)不開身。甲兆種地,全靠人工用鋤頭挖,用鐵鍬翻。他們吃的更多的主食是苞谷飯。但秦縣長覺得,再窮的地方,不管吃什么用什么,只要是一個村莊,就應(yīng)該有村莊的樣子,村莊里應(yīng)該有炊煙,有吆喝牲畜的聲音,有牛馬的叫喚聲,有小孩的哭鬧聲,有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有幾聲狗叫,有幾只雄雞打鳴,有母雞下蛋之后的邀功之聲,但是甲兆四十多戶人家的村莊沒有喧鬧聲。這次再來,甲兆和前一次沒有什么改變,依然安靜沉默如昨。
正在秦縣長思緒蕩漾的時候,之前得到口信的隊長黎老矮,從自己家的窗戶里看到了兩個陌生人影在村口晃動,就滴溜溜地滾出家門,朝著秦縣長和洪主任迎了過來。遠遠看到黎老矮走路的的樣子,本來困倦不想說話的洪主任忍不住笑出聲來,說:“秦縣長,你能看見黎老矮的雙腳嗎?你說他像不像一個大大的肉球?他好像是向我們滾過來的,根本就不是在走路?!?/p>
看著矮胖的黎老矮,秦縣長也忍俊不禁,但是表面上還是強迫讓自己平靜,瞪了一眼洪主任說:“少拿別人的短處取笑?!?/p>
“秦縣長,洪主任,你們辛苦了!怎么沒見車子?我沒聽見喇叭聲響,還以為改期了呢?”
“有意見直接提嘛!黎隊長話里有話呀!”秦縣長對黎老矮剛才的話似乎有些成見,握手的時候,故意加了點勁兒。
“秦縣長,我是說這么遠的山路,走著來實在辛苦,我每次外出也是要騎摩托車的?!崩枥习泵ρa充解釋道。
“按黎隊長的意思,沒車子就不工作了?”
“哪里哪里?秦縣長您高效務(wù)實的作風(fēng),老黎早有耳聞,現(xiàn)在像您這樣的領(lǐng)導(dǎo),可是不多了。”黎老矮機敏風(fēng)趣,能說出“高效務(wù)實”這樣的詞語,讓秦縣長覺得意外,在這么偏僻的瑤山里,有這么個機智的隊長很難得了。
在黎老矮的帶領(lǐng)下,秦縣長來到村頭藍地家門前。藍地家屋頂?shù)耐咂行埰苹淞?,門前那兩三個臺階上也長滿青苔。
“藍地,秦縣長看你來了?!崩枥习贿吅霸捯贿呌昧η瞄T。
半天,門才打開一個角。一個二十多歲的瑤族小伙子探出腦袋,睡眼惺忪,眼皮總是睜不開的樣子。
“藍地,是不是還要我拿根牙簽,幫你把眼皮撐起來?還不跟秦縣長打招呼。”
“秦縣長?。∧阋蔡诹?,下次可不可以換個懶縣長?每年來一兩次就好了,免得打擾我的好夢?!彼{地的聲音還像夢魘一般。
“怎么說話呢!開門,先把秦縣長他們迎進家門,一點禮貌沒有。”黎老矮一邊埋怨一邊要強行把門擠開。
“黎隊長,我們就在門外,隨便聊聊就好了!”秦縣長說。
藍地家十分貧窮,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要論家當(dāng),恐怕不值兩千塊錢。
“藍地,現(xiàn)在大家都在往條件好的地方搬遷,黨委政府的政策,上次已經(jīng)跟你講過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甲兆的貧困戶,還沒得到危改指標(biāo)的全都搬遷到赤縣縣城集中安置,沒去縣城的,也都安置到上王新村了,你不愿搬,到底有什么顧慮?”秦縣長在門口的石頭上坐下來,眉頭緊皺,話語打開。
“你們的關(guān)心,我懂得。但是你們也要懂我??!對于我來講,討老婆比要房子更急,我都二十多歲了,再老一點,要老婆就沒有什么卵用了。上次我說過了,按照測算,政府扶持我的房子是五十平方米,這個房子拿到市場上,應(yīng)該值七萬塊左右。我不要房子了,你們給我七萬塊現(xiàn)錢就行,我要討老婆?!彼{地的這個條件、這個觀點,上次秦縣長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提過。
藍地家確實不幸,他有一個腦子不太管用的父親藍天。本來一家三口生活平穩(wěn),和和美美,日子雖說經(jīng)濟上還有點艱難,但也能勉強度日。誰知藍地母親花朵五年前突然死了,花朵一死,藍地家的平靜就被攪亂了。平時很少喝酒的父親突然就喜歡借酒澆愁,酒喝多了,把腦子被燒壞了?,F(xiàn)在藍天很少在家,趕集的日子,湖里街頭常常見到他的身影,甲兆人都看見過衣著破爛的藍天,在集市上不斷向衣著光鮮的外地游客伸手討夠醉一次的酒錢。喝完酒,藍天就在市場的任何一處睡去。
藍天不在家,藍地更無法無天了。藍地讀了幾年書后,就到外面打了兩年工,有過一段美好生活的日子。原本隔壁村的何妹也給藍地拋過媚眼,兩個年輕人都到要談婚論嫁的地步了,突然間,藍地母親花朵過世了?;ǘ渌赖哪翘欤蚊煤退{地正唱著細(xì)話歌。突然間他倆聽見花朵重重地喘了一口氣,隨后咯噔一聲。他們撩開布簾,就看見花朵坐在火塘邊的木凳上,頭歪塌下來。
花朵死的時候眼睛瞪得圓圓的,死相很恐懼。人死了,那雙憤怒的眼卻睜得大大的,這雙眼睛,把何妹的魂魄都嚇跑了。何妹聽說,藍地母親花朵死因不明,傳得最多的是,花朵被玻璃鄉(xiāng)的瑤王黎大頭看中了,想要霸占花朵,花朵不從,黎大頭懷恨在心,黎大頭請了瑤族高人,給花朵下了蠱。何妹想藍地家得罪了黎大頭,恐怕沒有好日子過,要是嫁過去,會不會也被下蠱?想著就可怕,何妹沒敢再跟藍地好下去。
后來何妹外出了,聽說是跟進山收藥材的一個后生哥走的。藍地也曾經(jīng)出去找過何妹,可是除了浪費幾千塊路費,撿回更多的煩惱之外,藍地連何妹的毛發(fā)都沒見著一根。
藍地最后一點點希望破滅之后,意志力就徹底地垮了。
藍地在外地打工那兩年,對美好前程充滿幻想,討個老婆,生倆孩子,建三間屋子,一家人其樂融融。
對于藍地來講,老天把玩笑開大了。母親死后,女友走了,父親瘋了,藍地的前景一片黯淡。打工帶回來的錢花得也差不多了?,F(xiàn)在藍地在家,沒事的時候就去睡覺,睡著了,可以省點飯錢,一天吃一頓,有時候干脆不吃,反正不做工,不需要體力,吃多也是浪費。躺在床上,藍地想得最多的還是女人,想他的何妹。懶慣了人就不想干活了,不想干活,哪會有女人緣呢?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喜歡跟一個沒有生活來源的男人過日子。藍地想破腦殼都想不來女人。
了解藍地的情況后,秦縣長心里酸溜溜的。秦縣長讓黎老矮帶著洪主任,先把他們從赤縣帶來的豬肉白菜拿到黎老矮家里,準(zhǔn)備飯菜。走那么遠的路,如果車子沒修好,不填一下肚子,還要往回走的話,恐怕是再也走不動了。
黎老矮和洪主任剛離開,秦縣長就從石頭上抬起屁股來,用手拍拍屁股上的泥巴。他那被長著血泡的腳,使他走路有點歪歪斜斜,但是秦縣長還是進到藍地家里面,從藍地的水缸里舀來一盆水,強迫藍地把臉洗干凈。洗完臉,秦縣長要求藍地陪他在甲兆村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他們一邊走秦縣長一邊教導(dǎo)他。秦縣長說:“知道我為什么要你把臉洗了嗎?”“是要我注意衛(wèi)生?!彼{地回答。其實不只是這樣。秦縣長繼續(xù)說,洗臉不只是干凈衛(wèi)生的事情,是一個人的顏面和尊嚴(yán)的大事,古話說“人要臉,樹要皮”。就是說不要臉的人,等同于一個死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秦縣長頓了頓,盯著藍地很認(rèn)真地說:“藍地,本來我和你沒有多大關(guān)系,因為扶貧讓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我是你的幫扶干部,你是我的幫扶對象,我們之間并沒有別的特殊關(guān)系。我沒有義務(wù)也沒有責(zé)任拿錢給你,何況我也沒有錢給你。你別以為縣長就有多么厲害,一開口就想要七萬,我是靠工資吃飯,我也要養(yǎng)家糊口。我?guī)湍?,是在政策上幫,把你往致富道路上引領(lǐng),給你尋找脫貧的辦法。說白了我不欠你的。”說到這秦縣長把話頭打住,眼睛定定地盯著藍地。
藍地原本那種無所謂、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油蝗徊灰娏?,看到秦縣長犀利的眼神,藍地慢慢低下頭去,樣子變得謙恭起來。
藍地悶聲不語,秦縣長的話閘子再一次打開,秦縣長說,“同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為什么有的人富裕?有的人貧窮?你想過嗎?現(xiàn)在黨的政策那么好,特別是對于貧困群眾,黨的政策大大傾斜,就業(yè)有補助,養(yǎng)殖有補助,創(chuàng)業(yè)有補助,上學(xué)有補助,醫(yī)療有補助,建房有補助……可以說,現(xiàn)在只有兩種人貧困了大家才可以接受,一是精神病人,二是肢體重度殘疾人,其他的已經(jīng)沒有任何理由了,大家也不會原諒。就是說,你藍地連貧困的資格都沒有。”話閘子一拉開,秦縣長就關(guān)不住了,他繼續(xù)說,“你四肢健全,頭腦聰明,你貧困是沒有理由的,要說真要為你找一個貧窮落后的借口的話,就是甲兆這個地方,實在不宜居住。你看到寨子中間的那幾棵杉木了嗎?那是黎老矮父親黎老高三十二歲種下的,現(xiàn)在黎老高七十四歲了,都四十多年了,那幾棵杉木能做什么?做得了他的棺材嗎?”
藍地抬起頭來,向著那幾棵杉木掃了過去。以前藍地很少注意這些杉木,只知道很小的時候,就看見這樹長在村子里了,十年前就是這個模樣,現(xiàn)在十年過去了還是這個樣。藍地轉(zhuǎn)過頭,在秦縣長面前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秦縣長后面的話有點語重心長了。藍地呀!老話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幾棵杉木,已經(jīng)過了四個十年,現(xiàn)在并沒有成才,什么原因?樹木生長也是需要好的土壤和環(huán)境的,貧瘠瘦弱的土壤,無法讓杉木長大。人也和樹木一樣,沒有條件,沒有環(huán)境,是沒有作為的。勤奮自然好,有句話叫“勤不富也飽,懶不死也餓”,但只有勤奮還是不夠的,何況你現(xiàn)在不是一個勤奮的人。你若再認(rèn)死理,繼續(xù)在甲兆呆下去,別說老婆,恐怕你自己都養(yǎng)不活自己?,F(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要沖出這個山灣灣,到更廣闊的地方去。
秦縣長似乎變成了一個演說家,他只為藍地一個人演講。想起二十年前,還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的時候,他也沒那么會講課,講的課也沒那么感人。現(xiàn)在再回到學(xué)校教書去,恐怕能培養(yǎng)出更多棟梁之才。
藍地活了二十幾年,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跟他講那么多道理。今天聽了秦縣長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后,藍地仿佛任督二脈全部被打通了。藍地對秦縣長懷有深深的愧疚,在縣長面前,老是提錢的事,實在不該。藍地之前聽人說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在縣城,能值二十多萬,他今天本來還想漲價,把上個月的七萬提高到二十萬,現(xiàn)在想起來,他覺得羞愧。
藍地之前想弄一筆錢,然后遠走他鄉(xiāng),再也不回來了,不回甲兆,也不回赤縣,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去廣東深圳,甚至去北京上海,反正越遠越好,他要遠離這些傷心的地方,把甲兆封存在記憶里。這個念頭藍地早就有了。他母親死后他就想走。但父親還在,父親在,就有牽掛,何況父親腦子失靈,他就更加不能走了。
留下來的藍地每天都是躺在床上想女人,都快把自己想成花癡了。藍地曾經(jīng)把氣頭轉(zhuǎn)嫁到母親的死上。藍地覺得母親的死才是他家災(zāi)星降臨的罪魁禍?zhǔn)?,如果母親不死何妹也就不會出走,他藍地也不會沒有老婆。
現(xiàn)在聽了秦縣長的教誨之后,藍地越想越覺得自己愚蠢。是的,必須出去,先到上王瑤族新村扎下根,把父親找回來,就近找點事干,把自己活好了,把日子過明白了,何愁無妻?
想著這些,藍地轉(zhuǎn)過頭,第一次很正式地向秦縣長匯報:“縣長,我聽你的,搬出去,過一種新的生活。但是有一個請求,不管以后我怎么樣,我都會記你的情,我希望以后可以經(jīng)常和你走訪往來。我有太多的事情不明白,希望得到你的指點,可以嗎?”
秦縣長緊皺了一整天的眉頭,現(xiàn)在舒展開了,說:“當(dāng)然可以,我是你的扶貧聯(lián)系人,今后自然要走訪。”
秦縣長和藍地剛走到村西頭,黎老矮小跑著過來叫吃飯了。飯桌上,藍地不停地給秦縣長敬酒。原本不喜喝酒的秦縣長,在他的軟磨硬纏之下,幾杯土八路下肚,有點頭重腳輕了。
在雞鴨入籠、牛馬回圈的時候,那輛掉鏈子的老獵豹終于開進了甲兆。洪主任把同意搬遷的意向書遞給藍地,藍地在合同上補簽名字,摁上手印……
責(zé)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