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玫
李美鳳結束十年的婚姻生活,獨自帶著女兒過。寂寞難耐的時候,總是喜歡和女友們?nèi)ヅ轀厝?/p>
象縣距溫泉九公里,明明是一樣的路程,去時李美鳳總是覺得比回來要遠。在熱氣騰騰的空氣中,她們泡在溫熱的水里閑聊,偶爾會有一些高于物質(zhì)生活的話題,偶爾女伴也帶男伴一起去泡溫泉。李美鳳便盡可能地離男人遠遠的,老老實實地泡在溫水里,或者沒內(nèi)容地閑聊幾句,或者默默地獨自完成游泳任務。
做了十七年護士的她,依然不喜歡這份工作。十七年前的秋天,素秀鎮(zhèn)中心衛(wèi)生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黃承恩的三兒子黃金貴喝酒喝到胃出血,在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睡了一個月。
那年夏天,剛分配到象縣素秀鎮(zhèn)中心衛(wèi)生院做護士的時候,李美鳳剛滿十八歲,稚氣未消。茶余飯后,李美鳳經(jīng)常到田頭、溝邊釣青蛙。那時候的李美鳳也不在乎玩的是什么,和誰都可以玩在一起,她一心只想著怎樣才開心、舒服、快樂……
剛滿十八歲的李美鳳不會做飯,衛(wèi)生院里的同事們從未看到李美鳳宿舍里炊煙起,他們都戲稱李美鳳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李美鳳一開始就不喜歡護士工作,她沒有足夠的熱情。有一次她上夜班,她被一個古稀老人破口大罵。從那一刻起,她強烈地認識到一個護士在別人眼里的卑微地位。她無數(shù)次地在腦海里幻想外面的世界,盡管幻想中外面的世界豐富多彩,但是她始終沒敢邁出一步。那畢竟是國家分配鐵飯碗的年代,每個月都有國家發(fā)給的旱澇保收不多也不少的工資。
那年秋天,衛(wèi)生院住進一位胃出血的男青年,李美鳳第一眼就認出這個病人,就是黑夜站在窗外看到她出糗的黃金貴。剛開始,李美鳳上班為黃金貴做護理的時候,語調(diào)輕柔,彬彬有禮,但是她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后來她還是慢慢想通了,出糗也不是罪過,既然看到出糗,就不會比出糗更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這樣想的時候,李美鳳在黃金貴面前的表情就稍微松動了一些。
黃金貴出院的那天,他去跟李美鳳說謝謝的時候,李美鳳倒是警覺地正眼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揚,沒有說話,轉身就走了?!敖鹈焙汀鞍肽X”帶著兩個年輕女孩開著黃金貴的五菱車停在衛(wèi)生院大院里那棵白樺樹下。他們站在面包車前嘻嘻哈哈地聊得火熱。
后來黃金貴經(jīng)常在早上八點左右開車??吭谒匦沔?zhèn)中心衛(wèi)生院的門口攬客。衛(wèi)生院里的人都挺高興,建院以來第一次有車進來攬客,都相互奔走告知,都說黃金貴是個人精,搶占了衛(wèi)生院這個獨門生意。每次進來攬客,黃金貴都滿載而歸。常?;乜h城的李美鳳自然就變成了熟客。那時候,李美鳳通常是一下夜班就往縣城的家里趕。每次回象縣的三十分鐘車程,李美鳳幾乎都處于熟睡的狀態(tài)。
兩年后,李美鳳到縣人民醫(yī)院進修三個月,恰好可以在縣城家里過春節(jié)。這年情人節(jié)那天,李美鳳走出縣人民醫(yī)院大門,準備回父母的家吃飯,往右拐的時候,看到黃金貴捧著玫瑰站在路邊。變得靦腆和木訥的他,嘴巴似乎失去了表達功能。他向前幾步走到李美鳳面前,送出圣潔的玫瑰。李美鳳突然覺得受到了騷擾,沒有接玫瑰,側過身,向前走。身后的他發(fā)出哀求的聲音,李美鳳沒有停下腳步。黃金貴呆立街邊,李美鳳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黃金貴把玫瑰丟到垃圾桶里。在黃金貴看來,玫瑰被拋掉的瞬間,一切的一切變成了死灰色。
結束三個月的進修,李美鳳回到衛(wèi)生院。同事們在議論黃金貴有十來天沒有過來攬客了。大家都還來不及找到答案,黃金貴的車子又來了,只是司機變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乘客們都好奇了,問他,黃金貴呢?新司機說,黃金貴?是黃金貴,這個車的主人啊。我不知道黃金貴是誰呢。這車是我從二手市場買的,現(xiàn)在車的主人是我,林大偉。
李美鳳下了夜班和以前一樣回縣城,上車睡覺,下車回家。不知道林大偉從什么時候起,和衛(wèi)生院里的年輕人熱絡起來,院里的青年男女們結伴出去旅游。林大偉說去哪里他都擁護,聽從大家安排。后來怎么慢慢地就多了一些臉頰上胡根的摩擦和腰際間的撫慰,李美鳳怎么也回憶不起了。李美鳳回想十年前,她還是能記得當時自己無比激動的心情和怦怦的心跳。該死的愛情一度讓李美鳳沉淪。
事故總是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發(fā)生。那一天,林大偉帶著李美鳳去金縣玩,林大偉開著車在海拔一千五百米山路上盤旋,林大偉忍不住伸手撫摸李美鳳的頭的時候,林大偉突然大叫一聲。沉睡中的李美鳳被車子猛烈搖晃喚醒,她感覺整個上身被重重地壓迫在椅子上,耳邊有慘烈的叫聲。她張開嘴想喊,卻喊不出,強烈的失重感覺,好幾秒鐘的心跳驟停。幾聲悶悶的巨響后,這個世界就開始安靜了。
李美鳳斷了四根肋骨,林大偉左臂和右大腿骨折。所有的苦難和痛苦隨著唏噓和眼淚慢慢地消失。愛情是不會被苦難打倒,反而更為堅定,更是煥發(fā)出崇高和偉大的光芒。半年以后,李美鳳和林大偉結婚了。一年后,他們的女兒出生了。兩年后,林大偉在縣城里找到了工作,林大偉的父母用動了所有關系,把李美鳳調(diào)回了縣城的醫(yī)院。十年后,他們離婚了。多年以后,李美鳳想起那十年的婚姻,也只是一聲嘆息而已。
離異后的生活,有時候很安靜,有時候卻很異化。有時候李美鳳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太多力氣和心思去與工作以外的人打交道,她感覺自己越來越像一個遲暮的老人。也許是過于居家和獨處,讓她感覺自己越來越退化,包括語言能力、行動能力。
很多時候,她常常自己和自己呆在一起,一起走路、思考,甚至討論。她發(fā)覺自己越來越訥于表達,醞釀很久很多的話,開口就變成特別蒼白、卡頓、無力,缺少邏輯和力量,甚至是支離破碎的糟糕表達。和病人說話,只是工作上的程序對話,算不上真正的交談。而女友們在一起的小調(diào)侃,夸大其辭和無理取鬧可還真不是她的擅長,她常??嘤谧约簽槭裁礋o法表達憤怒和小任性。
此消彼長。誰也不會知道,安靜沉默如一塊石頭的李美鳳,內(nèi)心又經(jīng)歷著怎樣的風暴。為什么她一人呆的時候會流淚?清風刺痛了眼睛?心靈得到暫時的歇息和解脫?感恩,還是悲愴?
看著翹尾巴的狗追著自己,青澀的少年,佝僂的老婦,黑亮大眼睛的嬰兒,在風中翻滾飛舞的白色垃圾袋,停在路邊的自行車,對面走來的人,開向遠處的車……到處都有自己的一部分或者是碎片的影子,走過來的人像你,又不是你……
當感覺這種魂魄分散特別嚴重的時候,李美鳳就特別憐憫晚上常去散步的路上遇到的那個獨自吵架的男人。那個男人矮小,身體歪斜,踩著沒有跟的臟拖鞋,上衣倒還是顯得干凈,一路走,一路張牙舞爪,聲音時小時大,厲害的時候尖銳高亢,低沉的時候轟隆作響,句句好像都藏著匕首和尖刀,他一路攜帶著一場戰(zhàn)爭,從路頭罵到路尾,全是用壯話罵的。李美鳳一句也聽不懂,但是她覺得這個男人表現(xiàn)得很精彩,或者說病得也實在不輕。
李美鳳不確定自己有時候是不是太過于寂寞了,才會有那些奇怪的感覺和想法。當那些感覺和想法也在夜里爬行的時候,她就開始失眠、疲憊和警覺。就像沉溺水中的人一樣,她開始本能的逃生。但可以幫她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除了工作之外,唯有杜康和流水一樣的男人。
離婚以后的李美鳳并沒有太多的朋友和家人需要交往。她的父母親已經(jīng)離世,只留下一棟房子給李美鳳和外孫女。李美鳳打小就遠離老家在外讀書和工作,到了快四十歲的時候也依然對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輩分和稱呼分不清。她的老家,大家族里重男輕女,叔伯家的子女也甚是繁盛,叔伯和生下來就感覺要注定操心掌權的男性堂兄弟們都覺得李美鳳是嫁出門的女兒,別人家的老婆,都覺得任何一種家事都不應該煩擾美鳳。
李美鳳從不和同事做朋友,因為她不喜歡在生活里談論工作。在她的生活里只有兩三個在一起嘰嘰喳喳、沒心沒肺、偶爾又攀來比去的女友,大部分也都是離異女人。也有一些關注她的男人,李美鳳在他們身上都看到了林大偉的影子,避之唯恐不及,最后也沒有遇到一個合意的。
有一年的冬天,在縣城開公交車的“金毛”在公交車里看到了她。他幫助李美鳳解決生活困難是從公交車上的一袋米開始,后來慢慢地幫她修燈、通馬桶、淋花、接送女兒。后來他每周來看李美鳳一次,有時陪李美鳳喝口小酒,看一場電影。他想娶李美鳳,但李美鳳恐婚。李美鳳把和“金毛”的每一次約會都當成最后一次。
后來她像翻書一樣把“金毛”翻了過去。她至今也不知道“金毛”的真實姓名,甚至拒絕知道,就像拒絕一個炸彈一樣?!敖鹈弊詈笠淮纬霈F(xiàn)在李美鳳面前的時候喝得很醉,說了很多話。他明明是很嚴肅地說一件事情,臉上卻露出嬉笑的表情,眼里卻是凝重。他講到黃金貴多年前做了一個試驗,后來就死了。黃金貴說愛李美鳳勝過愛他自己,跟“金毛”和“半腦”說只是想試試那種打針打進自己手指里的感覺,哪怕就那么輕輕一下?!敖鹈焙汀鞍肽X”當時都笑他腦子進水。可誰又預料到他用的那支注射器的針頭把破傷風桿菌帶入了他的身體……
黃金貴死之前,只叮囑過他們兩個字:“保密”。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