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詩一個字，中國紅樹林記載史上延五百年

何以端

由于一個字，可以確認蘇東坡這句詩描寫的是紅樹林；由于這句詩，中國紅樹林的確切文字史前推了四五百乃至七百年。古今無數(shù)人關(guān)注并評點此詩?？上В瑢Υ俗执司涞摹罢狻眳s是空谷足音，“誤說”仍是絕大多數(shù)人、包括眾多文學名家的習慣性思維。此事啟發(fā)我們：對古文獻有時需要“雜家”式全面解讀。

明清史料的紅樹林

據(jù)孢粉科學測定，海南紅樹林最早出現(xiàn)于三千萬年前的古近紀晚期，而盛于一兩千萬年前的新近紀。

濕地生態(tài)是當代世界才形成的環(huán)保概念，作為海洋濕地生態(tài)大權(quán)重因子的紅樹林，文字記載史似乎并不長。它們自生自滅于遠離經(jīng)濟文化聚集區(qū)的灘涂荒野，古人即使見到，也未必會著意而形諸筆墨。國際上對紅樹林的生態(tài)重要性真正有所認識并見之于文獻，大約是在1970年代才開始的。

我國關(guān)于紅樹林最早的文字記錄，始自何時？

第一說，是乾隆年間。莫竹承先生《我國最早的紅樹林保護條例》（載《海洋信息》1996年第04期）稱：修于1789年（乾隆五十四年）的海南省文昌市東寨港“林市村志”，列有十條保護紅樹林的規(guī)定，志中將紅樹林稱為“海浪”或“茄淀”，認識到“安居總賴前海浪”。林市村今存。

“紅樹林”是近代才出現(xiàn)的名詞，古代沒有專門概念。除了分布廣泛、民生密切的桑梓松杉之外，古今植物名稱不統(tǒng)一是常態(tài)。村志雖未出現(xiàn)“紅樹林”，但描述的生態(tài)特征明顯，不必懷疑。

以“茄淀”稱呼紅樹林，東方市也有例子。該縣北黎河口的墩頭村北，有村名“嘉定村”，就因當?shù)厝朔Q紅樹林為“嘉定子樹”而得名。

事實上“紅樹”并非紅色，林冠也和其他樹一樣是青綠的，乍看就是普通樹林。之所以得紅樹之名，是由于其中某些樹種如“紅茄苳”和“細蕊紅樹”，可以從樹皮中提煉紅色染料?？上в捎诓煞ミ^量，這兩種紅樹都已滅絕。

“林市村志”記載，反映了前人很有價值的環(huán)保意識，因此信息問世后在海南媒體廣為流傳。

筆者認為這條信息不足之處是：未見史料原文出處。乾隆年間海南一個村，是否有能力修《村志》？相關(guān)文獻是原件留存還是歷代轉(zhuǎn)抄？抄件又是什么狀況什么身份？這些情況不明，對這個年代進行學術(shù)認定的依據(jù)就不充分。

第二說，是道光及光緒年間。因有古碑為證，可以確認：

中國科學院張喬明、隋淑珍2001年1月發(fā)表《中國紅樹林濕地資源及其保護》一文中考證了海南幾處保護紅樹林古跡。三江鎮(zhèn)發(fā)現(xiàn)的官府禁令保護紅樹林石碑立于1845年（清宣宗道光二十五年）；?？谑忻捞m區(qū)演豐鎮(zhèn)邊海村委會林市村發(fā)現(xiàn)，1789年該村村志中列有保護紅樹林的10條規(guī)定；清瀾港頭宛鎮(zhèn)發(fā)現(xiàn)嵌于廟宇內(nèi)墻的古碑文，刻有1888年關(guān)于紅樹林管理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海南日報》2014年4月14日）

還有第三說，是晚明的1632年。據(jù)我國臺灣某導游機構(gòu)網(wǎng)文稱，是年西班牙人占領(lǐng)淡水后派出探險隊沿河上溯，隨行的厄斯基貝神父在報告中，提及淡水港口附近的Senae社淡水河河口北岸一帶，出產(chǎn)甚多名叫MangOVe灌木紅樹林，這種樹的樹皮，轉(zhuǎn)售到大陸每百斤值到四兩白銀。

這份材料看來頗合理，但尚未找到權(quán)威正式出版物，不妨存而不論。

筆者考據(jù)，可以作為第四說：海南現(xiàn)存最早地方志即正德十六年（1521）版的《瓊臺志》，可能是紅樹林物種字面記載的更早時點。

該志“卷八·木之屬”一節(jié)，最后錄有“水柳、橫（木）、黃沙、油紅，根染紅。上四木出崖州”十余字，“油紅，根染紅”的特性，表示人們已知道能用其作織物的染料，這頗像紅樹林中的“紅茄苳”之類。《萬歷瓊州府志·卷三》同樣在“木屬”欄最后列出“水柳、橫木、黃沙、油紅”四種，不再注釋。

這四種樹的名字，都有臨海灘水生即紅樹林的“嫌疑”，記載雖嫌簡單，但參考清代記述，則更加接近落實。

成書于咸豐八年（1858）的《文昌縣志》，在其“卷二·輿地志·物產(chǎn)·果類”有兩條記錄，已經(jīng)無疑屬于紅樹林：

海豆，樹叢生海沙中，二三月結(jié)子如豌豆。潮落取之，沸湯漬數(shù)次，去其心，可蒸食。

海膠淀，樹高丈余，生海濱，菀成林麓。子圓而長，兩頭尖，調(diào)之得法亦可食。樹皮可漬染衣物，色赤如膠。

其中的“海膠淀”發(fā)音與“紅茄苳”接近，也與《林市村志》的“海浪”或“茄淀”密切相關(guān)；其“漬染衣物，色赤如膠”又與《瓊臺志》“油紅，根染紅”相關(guān)，應(yīng)該屬于紅樹林中經(jīng)濟價值較高、較受重視的一種，很可能就是已被濫伐滅絕的那種。

綜上所述，小結(jié)：明中期正德、晚期崇禎間對紅樹林的文字記載，雖已相當接近，但以嚴謹考據(jù)而論，尚欠一線火候；清代乾隆說亦尚欠確切史證。真正能認定的紅樹林文字史料，不早于晚清，即道光二十五年（1845）、咸豐八年（1858）、光緒十三年（1888）等數(shù)件，也就是說，距今都不足二百年。

蘇詩“一字定案”

但是，蘇東坡一句詩，或者準確地說是這句詩里的一個字，便足以把對紅樹林的文字記錄從晚清一舉提前到北宋。即使紅樹林記載的“乾隆說”“正德說”最終都得以確認，坡翁的詩句亦比它們早四百多年、六百年，屬于質(zhì)的提升，在海南乃至全球濕地生態(tài)文化史上的意義，不言自明。

澄邁老城古碼頭，是宋代北渡重要口岸之一。老城邊澄江岸高處，當年有座“通潮閣”，風景絕佳，坡翁曾在閣上勾留歇息。元符三年（1100）北返前，作七絕《通潮閣二首》，其一是：

倦客愁聞歸路遙，

眼明飛閣俯長橋。

貪看白鷺橫秋浦，

不覺青林沒晚潮。

這首詩，情景交融，歷來被廣泛傳頌觀摩，在當代課堂乃至高考模擬題上，也往往作為范本解說。后兩句寫詩人眼中之景：白鷺、秋浦、青林、晚潮，四個名詞構(gòu)成一幅青綠山水；尤其是兩個動詞：“橫”與“沒”，各自把兩個名詞連起來，整個畫面就活了。兩個動詞，是畫龍點睛之筆。

現(xiàn)代人對這兩句詩的解釋，以網(wǎng)上一搜即現(xiàn)的這類范句為代表：

我的視線正迷戀地隨著一隊白鷺在秋浦上飛翔而移動，不知不覺中晚潮悄然而退，只剩一片青蔥的樹林漸入暮色之中。

……在這至寧至靜的境界中，時光悄然消逝，晚潮悄然而退，只有一片青蔥的樹林映著最后一抹斜輝。

且慢且慢——“沒晚潮”怎么會變成“晚潮悄然而退”？青林怎么會只是“漸入暮色之中”？

顯然，這并非原詩的文意！

但是只有這么解釋，才能與“紅樹林現(xiàn)象”視野之外的基本常識相匹配，否則就會出現(xiàn)重大悖論——海潮怎會淹沒樹林呢，樹林被海潮淹沒怎么還能青翠呢？

少數(shù)學者直譯了蘇詩這兩句的字面，例如韓國籍北大博士樸永煥先生《蘇軾禪詩表現(xiàn)的藝術(shù)風格》所述，就是一例：

“作者‘貪看白鷺在秋浦上飛翔的景色，連青翠的樹林已沒在晚潮中，自己都感覺不到。”

然而，樸先生重在分析蘇詩的“禪意”，把“青翠樹林淹沒在晚潮中”這個“反?！爆F(xiàn)象輕輕放過，或繞過，并未探討其中特異，就止步于揭曉之門以外了。從這點看，也同前面“范句”一樣接觸不到此句的本質(zhì)。

人們解讀這兩句詩時，又往往注重“橫”字而忽略“沒”字，“橫”字又多強調(diào)其畫面的“雄健之勢”，諸如此類，恐怕都未理解坡翁詩意的精髓。

其實這兩個動詞，恰恰體現(xiàn)已喬居海南三年、對亞熱帶島國奇異風情多所了解的坡翁，對秋浦的精準觀察、高超描述！

“橫”字：海南灘浦，多的是成群白鷺。鷺群像一條飄忽不定的白絹，忽高忽低，忽疏忽密，忽落忽起，忽往忽來，靈巧變幻，引得詩人一直忍不住“貪看”。但總是“橫”掠而飛，因為它們并非閑逛，更不是表演，其來去目標就是水下魚蝦。這是群體圍獵，也是群體防御鷹隼等猛禽，誰都不會胡亂竄高。一個“橫”字就把鷺群寫活了。

對照一下唐詩“一行白鷺上青天”，白鷺似乎是“直”的，也很活。這不奇怪，長江流域白鷺秋去春回，也許它們正在遷徙；海南灘浦正是它們的獵場，可以安心覓食。其實慣居江南的蘇東坡，白鷺并非稀罕物，唯有“橫”字才稀奇，才令他“貪看”不足。

“沒”字：就是淹沒。沒有“橫”那么姿態(tài)萬千，晚潮是一個悄然的漸變，不小心幾乎注意不到。這是對仗之妙，兩詞一動一靜，色彩鮮明。

然而，這個字的含義更為特異。坡翁所見顯然是例行的晚潮，詩中對于“青林”被淹，無人驚異，因為它天天被淹，不同的只是早些遲些、深些淺些而已。如果潮水大到淹沒陸生的樹林，像潰壩的錢塘大潮那樣，詩人當會“駭然”，絕不會淡然“不覺”。

只要多問一句：天天被海潮淹沒的樹林，能不枯死嗎？還能是生機勃勃“青林”嗎？除非——那是紅樹林！

大片的紅樹林，就在一個“沒”字里！

這才是坡翁的精準描述，體現(xiàn)的是“坡翁之眼”。

透視“坡翁之眼”

按當代植物分類學的定義，典型的（狹義的）紅樹林是“生長于熱帶或亞熱帶海岸最高潮線以下及平均高潮線以上之間的喬木或灌木”，又稱“真紅樹林”。

真紅樹林的生物學特征，是胎萌、呼吸根與支柱根、泌鹽組織和高滲透壓的木本植物，它們只能在潮間帶環(huán)境生長繁殖，在陸地環(huán)境反而不能繁殖。

所謂廣義的紅樹林，品種更為寬泛些，包括一些“半紅樹林”種類。

例行漲潮就淹沒的，只能是紅樹林，而且還是“真紅樹林”。除非風暴潮、海嘯、大洪水之類強大災(zāi)害，才會暫時淹沒到“海岸最高潮線”以上、即陸生的普通樹林。眾所周知，被海水淹沒過的陸生樹林會被海鹽嚴重漬傷脫水，乃至連片枯萎死亡。

前文已述，“紅樹”同樣是青綠的，古代沒有專屬名詞，坡翁也只能以一般化的“青林”表達。盡管如此，那是連片的紅樹林無疑。與“白鷺、秋浦”一起，構(gòu)成自然美麗的亞熱帶海灣。

白鷺最愛在紅樹林旁邊的淺水，而不是在紅樹林內(nèi)覓食。因為這里魚蝦多，小螃蟹、灘涂魚更多，樹林又方便棲息。這種海灣色彩鮮明，悠揚廣闊，散淡鮮活，唯有嶺南及受臺灣暖流影響的東南沿海某些海灣灘浦能看到，而以海南的紅樹林最為高大，難怪坡翁如此入迷了。

旅游時代凡能跟坡翁腳跡相連的景點，都無例外地將他作為金字招牌。例如我國第一大紅樹林帶、廣東省廉江市海邊連綿27公里的高橋紅樹林風景區(qū)，在官網(wǎng)中宣傳當年坡翁自瓊北歸，“被這片紅樹林美景所吸引，并在東岸小村停留數(shù)天，暢游這片紅樹林，他留下‘松明井、‘東坡亭等古跡，被列入廉江八景之一”，還有關(guān)于蘇東坡與紅樹林的民間傳說。

坡翁自瓊北歸時看到并喜歡這片紅樹林，應(yīng)該是很自然的?？上Р⑽窗l(fā)現(xiàn)他對此的任何記述，如果有，景區(qū)當會大張旗鼓地指出。

坡翁《通潮閣二首》，的確吟詠過海南紅樹林，詩句亮麗精準。在本題中，反證法可以一錘定音：說是紅樹林，詩里每個字都順理成章；說不是紅樹林，則無論怎么解釋都于理不通，等于坡翁在胡說。

古人，尤其像“唐宋八大家”這樣的文化巨匠，講究每個字都合情合理、精準貼切。所以“一字之據(jù)”，已滿足邏輯學上關(guān)于紅樹林描述的充要條件，足資認定了。

前文列舉的當代解讀，將“沒晚潮”暗換成“晚潮悄然而退”、青林只是“漸入暮色之中”等等，這種曲解與文字水平無關(guān)。根本原因在于：文字功底再高的老師，在不知道或未曾意識到“紅樹林意象”之前，不可能具備“坡翁之眼”。他們既無法理解坡翁詩意，更不敢指認坡翁胡說，而此詩用字如此淺白，又如此優(yōu)美著名，卻居然無法解釋，于是只好暗換概念……課件在華麗辭藻堆砌之下，反映的是非同一般的糾結(jié)無奈。

事實上，坡翁在“字外”已經(jīng)表達了對于“沒青林”這一現(xiàn)象的注意?！鞍槨本涔倘换铎`活現(xiàn)，但它還是為“晚潮”句作鋪墊的。

不妨分析一下語氣：因為貪看白鷺，所以連“沒晚潮”都沒注意。言下之意是否包含：青林沒晚潮這種奇異景色，中國（蘇東坡時代以“中國”代指華夏經(jīng)典文化圈，與“海南荒陋”相對應(yīng)）罕有，本來是很應(yīng)該注意的啊。

在海南，坡翁這兩句詩是常見風景。如文昌的東寨港、清欄港、臨高、儋州、澄邁的一些海岸港汊，以及三亞市區(qū)一些河道，至今仍保存有大量紅樹林。海南現(xiàn)存紅樹林是我國品種最齊全的，由于熱量充足，還是我國紅樹林中樹冠最高大、林相最美麗的。

滄桑變幻跡難尋

“通潮閣”下，澄江入海處岸邊灘涂上，歷史上完全可能分布大片紅樹林，東坡詩足以為據(jù)。只是后來或因環(huán)境變化，或因開發(fā)砍伐，白鷺青林的美好景致才漸漸消失了。

據(jù)相關(guān)資料，我國歷史上紅樹林曾達到25萬公頃以上，陸續(xù)不斷減少。解放初還有5萬公頃，雖經(jīng)努力保護，到21世紀初只剩2萬公頃略多。就是說，歷史上可考的紅樹林至今十不存一，質(zhì)量也在劣化，一些樹種已經(jīng)消失。

例如紅樹林的出色樹種海桑，富含鞣革原料單寧酸，樹高達15至20米，非常壯觀。日寇侵瓊拼命盜擭，解放初調(diào)查仍見到當時伐余的許多海桑樹樁，有直徑巨至1米者。數(shù)百年形成的這種壯觀林相，再也看不到了。

千古通潮閣，是唐宋大多數(shù)海南貶官的必經(jīng)之路，人文含量深厚?？上б娒娌蝗缏劽?，2011年我訪問澄邁老城古港，只見一派蕭索，除了街區(qū)凌亂的房舍，就是碼頭凄凄亂草，水濁綠，樹零星，紅樹林無蹤無影，談不上什么風光了。

澄江入海處是古代繁忙海港之一，老城自古是農(nóng)耕漁航重要聚居區(qū)，砍伐紅樹林以資開發(fā)是自然之事。水文變化也是紅樹林消失的重要原因，一場臺風復(fù)合天文大潮，有時足以令一個港灣面目全非。

南宋瓊州的“神應(yīng)港”，就是一場風暴潮把港灣疏通了，好像神答應(yīng)了人的祈求。反面例子也有，2011年臺風“納沙”，海潮卷堆巨量海沙，把湛江博賒港的出海水道“港門”幾乎堵死，進港避風的大中漁船400多艘全部被困，只有小船還可以進出。

今天老城碼頭看到的狹窄江口、港灣，宋代很可能開闊清麗得多。由于明清以來大力墾殖，山林植被減少導致水土流失，各水系洪水和含沙量持續(xù)增加，近代河口水淤積日甚。通潮驛碼頭所在的東水港，也在不斷淤塞。

明正德《瓊臺志·卷五》載，東水港與西面的石（石+矍）港一樣，“會潮成港，可泊舟，疍漁所在”，到了清道光《瓊州府志·卷十八》時，就說“東水港，港不甚深，水長（漲）船始能入。東水港西一十九里有大港，曰石（石+矍）港，深寬可泊大船數(shù)十?！?/p>

這個宋代行舟大陸最近便的港口，到清代后期已不能隨時泊舟，吞吐能力大為下降了。

宋代通潮閣下，滿目茂盛的紅樹林，隨著港口的淤塞加上人為砍伐漸漸消失，千年生態(tài)發(fā)生了大變。有心人即使不遠千里到老城，希望實地尋訪坡翁詩意，十之八九也難與紅樹林聯(lián)系起來。

正解卻難鳴于世

古今眾多前輩沒發(fā)現(xiàn)坡翁詩詠紅樹林，多半是因為沒有看過亞熱帶的紅樹林和白鷺；“沒青林”的事在大陸（除南方某些沿海外）誰也沒見過。因而蘇詩的真正含義是什么，也沒想到去叩問。海南本地看過紅樹林的讀書人，又可能受既定學說的約束，很少人會多問一個為什么。

那么，對這首著名蘇詩，學界就一直沒能給出“正解”嗎？

有。最遲1987年，司徒尚紀先生在其博士論文《海南島歷史上土地開發(fā)研究》中，已指明坡翁此詩里說的是紅樹林，而且認為這片紅樹林的消失，很可能是人為破壞的。他說：

這里“青林”應(yīng)該為紅樹林，被潮水淹沒，墨綠一片，伸延很廣。由此推而廣之，至少北部沿海這樣的紅樹林不少。因為蘇東坡候船渡口，為南來北往咽喉，如果砍伐紅樹林，應(yīng)在交通方便的地方開始。

宋代紅樹林被破壞已不是個別現(xiàn)象。

司徒尚紀先生后來擔任中山大學博導，是國內(nèi)著名歷史地理學專家，他的專著《海南島歷史上土地開發(fā)研究》在海南建省前后幾年間，即已公開出版兩次。

盡管如此，司徒先生對蘇詩“紅樹林”的正解，卻似乎未能廣泛傳播。除了海南各類媒體采用他的說法之外，大陸媒體和普通文化界對蘇詩《通潮閣二首》的解讀，依然與紅樹林絕緣，依然全是上文所列的那類“范句”。

蘇詩不但在海南，而且在全國都是“顯學”，歷代關(guān)注者研究者眾，其中不乏名家大師，相關(guān)著作可謂汗牛充棟。為什么這“一個字”卻如此難解？或者不如問：正解為什么如此難于被普遍認同？

筆者認為歸根結(jié)底還是存在決定意識。當代雖然環(huán)保理念大行，信息極其發(fā)達，然而受文理分科之限，受慣性思維之限，學界大多數(shù)人腦子里依然是環(huán)保的歸環(huán)保、文學的歸文學，通常兩不搭界。包括那位離答案一步之遙的樸永煥博士，解讀蘇詩依然未能引入“紅樹林意象”。

而司徒尚紀先生之所以看去云淡風輕就給出正解，原因我看也簡單，就兩條：

第一，先生是廣東陽江人，陽江就在南海邊，與海南隔個海峽，紅樹林應(yīng)該是他很熟悉的自然風貌。

第二，先生當年進修于北京大學地理系史地研究室，這篇博士論文的導師，正是我國歷史地理學的鼻祖之一、中科院學部委員候仁之先生。候先生及其高足，對古文獻所反映的自然地理、生物群落、物候表征等的觀察分析，著眼點與一般文科理科學者，可謂迥然不同。

兩者一結(jié)合，指證蘇詩描述的“紅樹林意象”是水到渠成的事。

其他具備基本歷史地理學素養(yǎng)、又明白紅樹林生態(tài)的現(xiàn)代學者，肯定有。他們要發(fā)現(xiàn)或理解蘇詩“紅樹林意象”，并不太難，只是既已有人給出了正解，他們就沒必要重復(fù)話題了，各有各正事要忙。

歸根結(jié)底，研究蘇詩的場合，九成以上是純文學、純史學圈子，以及傳媒、文化教育圈子，要求這個圈子的學者業(yè)者閱讀歷史地理學的專論并記住，再運用到古文獻某個具體話題場合去，顯然不現(xiàn)實。于是“一字”之解，繼續(xù)糊涂。

這個例子告訴我們：就文史論文史，也許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課題都行得通，不過，某些課題還是必須多學科聯(lián)合考證。否則類似本題“坡翁之眼”的真諦，可能千年以降無數(shù)老師去了又來，解讀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即使有人破解了，還是空谷足音，難鳴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