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喆
下午四點多鐘,我大姐的女兒李春霞打電話說姥爺騎三輪車摔傷在公路上,七孔流血,怕是不行了。
我父親童年時就失去了父母,與大四歲的姐姐相依為命。時光的車輪滾滾向前,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等來了翻頁的機遇,改革開放,包產到戶,日子一步步地好轉了起來,然而對普通百姓來說,也僅僅是停留在解決溫飽的層次上,想甩掉貧窮,過上好日子,只有背井離鄉(xiāng)去打工,到城市里去一條路可走。
2004年夏天,五十六歲的父親和母親一起跟著哥哥去了秦皇島。哥哥已在秦皇島干了四年,那時的秦皇島跟深圳一樣,到處奔走著外地務工人員,大多是河南老鄉(xiāng),有的人進廠,有的做早餐,有的做夜宵,也有的開了小酒店或超市。我哥嫂帶著父母分成兩個攤位,他倆管一個早點攤兒,賣稀飯油條;我父母的攤位是夜間燒烤,相隔半里路左右。秋冬季節(jié),冰霜雪霧,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氣,我父母每天凌晨起床,去魚肉市場批發(fā)新鮮的魚肉雞肉等,剖魚洗雞肉,半個冬天下來,手上長滿了凍瘡,鼓鼓脹脹,又癢又痛。還有時,不知哪來一群混混,不是吃一堆烤魚烤肉揚長而去,就是故意打翻我父母的攤子,身患高血壓的母親被氣得幾次暈倒在地。
到春天,父親開始咳血,他不敢吭聲,怕哥嫂責怪,怕花后人的錢。那時候我們村里還農合醫(yī)保,父母手里也沒有積蓄,就一直拖著,直到我的大侄女寶玉從哥嫂那里過來玩時,發(fā)現她爺爺吐了許多血,哭著跑回出租房偷了我哥嫂的一千五百元錢,才連拖帶拉地和我母親一起把父親送進了當地醫(yī)院,拍了X光片檢查后發(fā)現肺里長了個大腫瘤子,不知是良性還是惡性,必須盡快手術取出化驗。我跟現在一樣慌了,蒙了,害怕一個轉身,不到六十歲的父親會離開我們。那時候白天我坐在枯燥的辦公室盤算著各類數據,晚上去給老板的小蜜洗衣服,天天三點一線,工資不高一千一百元左右,加上洗衣服的一百五十元,每月收入一千二百五十元;我老公在車間當主管,有一千六百多元,我們的日子過得小心節(jié)省,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只在地攤上買點家用日常,一想到家里還有一塊地皮,已備好水泥沙石,正打算起地基蓋房子,就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恨不得天上掉下鈔票來。
我天真地以為,我的父母,公婆,家人永遠都不會生病,大家天天吃飽,健康安穩(wěn)的日子就會如期地往前走,不起一絲波瀾漣漪,生活就像是我手中的棋子,兵馬將卒炮車全由我調撥。那一次我在內褲上縫了四千元錢坐火車,如今我是懷揣著四千元現金,微信里還有四千元;那時除了那四千元,其他的錢全部交給了公婆蓋房子,現在我手上還是只有這么多錢,依舊沒有一分存款。家里平日用度與人情往來,每個月為兒子還房貸車貸,已經把我折磨得疲憊不堪。
我剛大學畢業(yè)的兒子在信陽打工,三千元不包吃住。作為“打工二代”,兒子這一代人多少享受了父母積累的所謂“財富”,不再為房子操心,他們要玩耍吃喝,無意識中又成了“啃老”一族。
十二年過去了,生活的大山依舊壓在我身上,絲毫沒有移位。一切似乎還在原地打轉。我們歷盡艱辛與困苦,費盡所有的積蓄,依然像蝸牛一樣沒有移動半步。
掛斷春霞的電話,我就急忙打通了母親的電話。母親告訴我說,渾身是血的父親醒來后怎樣都不肯去醫(yī)院,我知道父親怕花錢,怕兒女責怪。此時請了一輛面包車趕來的大姐夫李文萬竟要求車主把父親又送回村子里。父親被扶到床上躺著,七孔的血還在一陣陣地往外流,但意識還是清醒的,氣若游絲地叮囑李文萬說:“你……先……回去,等過兩天……你再來挖個坑把我埋掉?!?/p>
母親在那邊說著,我在這邊一邊流淚,一邊打斷了她,讓她趕緊把電話遞給李文萬。
是的,沒錯。我在母親的面前直呼大姐夫的名字李文萬,我們中間隔著近十四年的冰凍河流,我從來未曾跨過這條河流,一直以來,都是路過他的家門而不入。而今因為我的父親,我不得不重新稱呼他,讓他趕緊把爸爸送進縣醫(yī)院。
李文萬一再重復說父親不去。我?guī)е耷缓鸬溃骸鞍职炙ど盗?,你也嚇傻了?馬上把他送醫(yī)院,越快越好,他若不肯上車,你們把他抱上車去?!?/p>
“我——我沒有錢……”李文萬終于窘迫地說了出來。
這個叫李文萬的男人當年是何等意氣風發(fā)!他用最時興的鳳凰牌自行車娶我大姐過門,抓住改革開放的好時機,承包了方圓幾里的一口大河壩、天天出水的肥美大魚,助長了他的財大氣粗。李文萬在我大姐養(yǎng)兒育女一日比一日煙熏火燎之時,在外邊包養(yǎng)起了情婦,差點拋棄了糟糠之妻……如今他卻已如此的落魄,連個急救的錢都沒有,在五十多歲的現在,撿別人丟掉的田地,拼命地種水稻油菜小麥,妄想種田發(fā)財,填補那些年養(yǎng)情婦與賭博的虧空。
從李文萬身上,其實不難發(fā)現中國農村一些暴發(fā)戶的痕跡,他們沒讀過什么書,沒有什么文化,手上一旦有了錢,慢慢就飄飄然不知姓啥名誰,唯我獨尊起來,罵老婆,打孩子,浮躁自大,一旦時機成熟,就找外遇換老婆。這種現象不是個案,我隔壁馮姓鄰居,有一雙兒女,和妻子感情也好,去深圳打工當了經理,口袋錢多了起來,就把留守在家的老婆與孩子拋棄掉,與工廠的年輕文員走到了一起。
我顧不得在電話里罵他,只是急吼吼地讓他先送父親去醫(yī)院,我馬上通知二姐送錢過去。這么多年來,二姐兩口子一直在本鄉(xiāng)鎮(zhèn),天天倒販魚蝦雞鴨送往市區(qū),吃盡了生活的苦頭,風吹日曬,硬生生地把二姐整成了非洲老太婆。從表面看她家里的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大金條子大耳環(huán)大鐲子晃得人眼花,不但給大學畢業(yè)的兒子在珠海購了一套房子,從去年開始又供起了第二套房。
二姐聽說父親摔得不行了,馬上帶著錢請同村的司機一路開車尾隨大姐夫也進了縣城。二姐、大姐夫,以及前來幫忙的小舅,把父親送進急救室,在走廊上等待結果。二姐在電話里一次次叮囑我:“我天亮還要做生意,你姐夫身體也不好,一個人吃不消,要是停掉了,客源會跑掉的,咱哥要是不回來,我也不管了?!彼跓o遮攔地說著,全不顧小舅還站在一邊。
我曾經以抱怨甚至不屑的眼光看待過二姐,但后來,我從心里原諒了她?;蛟S我們每個人都缺乏了設身處地換位思考。她有兒子孫子,要還房貸,也曾飲下過許多的苦水。二姐夫李玉斌從小沒母親,他父親拖著一串六個孩子,螞蚱一樣在生活中一下下地蹦跶著,飽一頓餓一頓的,二姐嫁過去后,一起起早貪黑種田種地也改變不了貧窮,夫妻倆跑到蘇州打工過程中受了些啟發(fā),回家后就成了“倒爺”,歷經許多艱難,生活才慢慢好起來。
我哥嫂還滯留在秦皇島,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的狀態(tài),一直到晚上八點多才開機,他在電話里很是生氣,說:“老頭子肯定吃了酒,否則哪能摔這么重?我生意怎么辦?我一走你嫂子一個人干不成,一旦停下來客源就全跑走了?!?/p>
他的理由跟二姐一模一樣的。他依然在做早餐,賣稀飯、豆?jié){、油條。三十多年了,由于哥嫂家只嫁不娶,又沒有購樓房,所以存在銀行里的錢只進不出。但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自己沒有兒子,沒有安全感。一心一意想養(yǎng)老,過得還是那么節(jié)省。
鐵道兩旁的風景很美,可我沒有半點心情。我還在微信群里跟哥哥吵,讓他快回來。字里行間都可以看出我生硬的語氣。我一行行地述說著我的理由:父親臥床,作為女兒天天擦屎倒尿倒是無妨,但我一個女人哪來力氣抱著換床?哪有力氣推著急救床樓上樓下化驗檢查?媽有高血壓,根本不能干這些力氣活兒,更何況父親現在還生死不明,她的心都碎了,萬一再累倒了,豈不是雪上加霜?
再說大姐與大姐夫吧,先不管田地農活,兩個孫女在讀學前班與小學,要天天接送,懷里還有一歲左右的孫女離不開大人,兩個兒子兒媳,一家北京一家上海,一家賣早點一家建筑隊幫工,為了自己的家,哪一個不也是累死累活?
“農村人,光靠那點田地是無法養(yǎng)活一家人的?!泵總€人都知道這是實話。在生存與貧窮面前,都把小的托付給老人,自己遠走他鄉(xiāng)?;蛟S這就是我們的命運——代代成為留守兒童,代代有留守老人。它像一枚標簽,與胎記融合一起;更像某種基因代代遺傳。
每家都有每家的理由。在父親的護理問題上,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變得理直氣壯。父親從急癥室推出來已是午夜十二點,診斷結果是腦殼骨折,胸骨折,腦瘀血。護士一瓶接一瓶輸液,并叮囑我二姐:“今晚不能睡覺,每隔十分鐘拍打一下你爸,看他眼皮子動一下才可以停下手?!?/p>
是的,父親不能睡。只要一睡去,就再也不會醒來了。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二姐不敢怠慢,一整晚都在拍打著父親。
第二天下午五點左右,我到了縣人民醫(yī)院,正趕上二姐與母親,好心的賀大叔,幫忙把神志昏迷的父親從七樓推到一樓進CT室。父親躺在白色的急救床上,臉色蠟黃,身子半裸,一動不動,任憑我們托在被子上搬來搬去。他的耳朵、鼻孔、嘴巴,偶爾還會流出血來,血條子糊在嘴里耳洞里鼻孔下,濃重的血腥味熏得我差點吐出來。醫(yī)生一再吩咐不能扶他起身,屎尿都要躺在床上處理,頭三天不能給他吃喝。
二姐的電話響個不停,她不耐煩地掛斷,對方較勁似的又打回來。電話里的聲音也不小,是二姐夫李玉斌在跟她爭吵,要她回去。
早上五點多鐘,二姐打電話讓住在縣城的小舅到醫(yī)院來頂一下班,說自己的衣服全是血與汗臭,守了一夜,要回去洗漱一下再來。小舅信以為真,吃了點早餐趕到醫(yī)院,可是一直等到午后,餓得前胸貼后背,再也不見二姐的影子。小舅這時才明白我二姐是回鄉(xiāng)下的集市販賣魚蝦去了。他打電話把我二姐臭罵一頓后,又喊來同在縣城的三舅來守著我父親輸液,這才下樓吃點飯。
下午兩點鐘左右,二姐從市區(qū)趕了過來,站在CT房門口,跟我絮叨起這些,我母親直搖頭。她雙眼紅腫,頭疼。從過年到現在三個多月的時間,沒想到我與母親的這次見面,竟是以悲傷面對彼此。
推著父親回到七樓的病房,他皺著眉頭依然沒有清醒。二姐急急忙忙地把醫(yī)院的收據、CT片全部交代與我。母親跟她一起離開了醫(yī)院,鄉(xiāng)下家里沒人,母親不放心。
輸液在父親的手背上急促地流進他的血管,他的呼吸微弱,仿佛還夾雜著嘆氣聲,除了這些,再沒有任何言語意識。晚上七點多鐘,哥哥忽然在微信群里說回來。在哥哥能快速決定回來這件事上,我知道三個侄女有很大的功勞,在日后的電話中,她們也毫不避諱。三個侄女在幼小時都是留守兒童,由爺爺奶奶帶大,對爺爺奶奶的感情自然深厚。大侄女讀到初二,因為學習不好,就到秦皇島給哥嫂幫工,如今嫁給同鄉(xiāng),也在秦皇島賣早點;二侄女初中沒讀完就下學了,不擅長與人溝通、自卑,長期盯著手機,十七歲那年跟合肥的一個網友網戀,哥嫂差點把她的腿都打斷了,她直接私奔與現在的丈夫去上海打工,生下的女兒又成了留守兒童;小侄女小學五年級時才到我哥嫂身邊上學,目前高中在讀。
算下來,我們家三代人都在以打工的方式謀求著生存,至今沒有得到任何改變,也無從去改變。
與父親同一個病房的還有兩個病號??块T邊一號床是八十五歲的周大爺,前來護理照顧他的是他退休在家的二女兒。閑聊中周大姐告訴我她父親得了老年癡呆,頭部摔傷了。已經五天了,一直沒人來跟她換班。她在言談中不停地抱怨嫁在山東的大姐:“一年到頭只說給錢,我給錢她來照顧試試?”這幾天她累壞了,直接把老父親脫得精光,圍上尿不濕,蓋上被子,父親拉了尿了,她就重新?lián)Q上尿不濕,再弄一盆熱水,把父親擦干凈。周大姐還有一個弟弟在蘇州那邊打工多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說起這些,我們都是一臉苦笑。2號病床是一個男孩,十六七歲的樣子,前幾天被別人的汽車撞斷胸骨,即便躺在床上,他還打著游戲。男孩的護理人是他爺爺,就是幫忙把我父親弄到一樓的賀大叔。他的父母常年在廣州打工,當爺爺的自然管不了叛逆期的孫子,忍不住啰唆幾句,通常又會被孫子吼回去。
從這個男孩身上,我看到了太多我兒子的影子。這一代留守兒童,父母都是局外人。在他們長大的歲月中,缺少了父母的陪伴和健康的家庭之愛,大多自卑、膽怯、不擅長溝通,嚴重者有的學壞,早戀,打架,斗毆……所幸這些留守問題在我兒子身上只突顯了一部分:早戀、游戲、冷漠。他從來不對我主動問候,留守的惡果或大或小,這一代人都在自我品嘗,吞咽,消化。
凌晨三點多,我困得不行,恍惚卻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老鼠爬行似的。我睜開眼睛,借著窗外的光亮,赫然發(fā)現周大爺正在顫顫地倚著床欄,站立在床下。
我急忙下床打開電燈。這時候周大姐也醒了,她驚慌失措地沖著父親吼道:“你不能起床,你的頭沒有好?!彼怂母赣H是個老年癡呆者。
光著身子的周大爺,嘴里重復地說:“我回家了,我回家了?!彼⒉磺宄约涸诟墒裁?,腰間的尿不濕散了下來,露出嬰兒一樣的生殖器,他嘿嘿地笑著,那么純潔無邪。
我常常在想,我們這一代人尚且有兄弟姐妹,家里老人生病住院,大家還有個商量;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的人出生于計劃生育最殘酷時期的兩代人,獨生子女居多,父母若需要他們的照顧,他們哪來的分身術?把父母送進養(yǎng)老院,似乎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孤獨的老人,情感上也是需要親人照顧和陪伴的。這“4+2+1(或2)”的模式下,我兒子這一代同樣也是打工者的獨生子女,又該如何照顧四位老人呢?沒有人能回答我們這個問題。
周大爺并不聽他女兒的使喚,怎樣都不肯上床,我趕緊過來抓住他的雙腿,兩個女人,面對一個扯住床邊的鋼制扶手、沒有正確意識行為的高大病人,無論怎樣都弄不到床上去。我們一掰開他的手,再來抱他時,他又抓住了扶手。
“爸,爸……你還要不要我活呀?”周大姐忽然帶著哭腔,這個外表瘦弱的女人,終于在熬了幾天醫(yī)院后哭了出來。
賀大叔也醒來了,見我們兩個女人無法制服一個病老頭,趕緊走過來,掰開周大爺的手,抬起他的屁股與腰,周大姐托頭,我托腿,三個人一起合力才把周大爺抱上了床。
經過這番折騰,幾個人又各自坐回自己的折疊床上,都已睡意全無。說起護理的難處,家長里短,太多的艱難堵塞在生活的甬路,我們不得不背負著,在迷茫中繼續(xù)前行。我父親突然抬起右手,嘴里咕噥道“尿……尿”,我趕緊抓起床底下的尿壺掀開被子遞了進去,他努力地弓起膝蓋。尷尬的事出現了,只聽得撲哧一聲,我聞到了一股惡臭。我試著把父親的被子完全掀開,他卻把小便壺遞過來,用雙手努力地夾住被子。他的雙眼緊閉眉頭緊皺,我知道,這個一輩子跟泥巴打交道的犟老頭,哪怕是親生女兒,他也不想讓她觸碰自己潛意識的尊嚴。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把尿壺清洗后,站立在父親的床邊,一次次地輕拍著他青筋暴起的手。好在我再次移開父親的手時,他沒有揮擊反抗。我掀開被子,褪下他的睡褲,這才發(fā)現他的屁股下也墊了一塊尿不濕,這兩天醫(yī)生不讓他吃喝,就拉了一點點屎。擦干凈后,我用熱水為他清洗了一下,再次給他換上一塊尿不濕。父親咕噥著:“拖累了你們呀,我怎么還沒死呢?”
這句話猶如一枚炸彈。坐在昏暗的光線里,我的心像被針刺痛了,痙攣許久,眼淚又流了出來。
我一夜沒睡,洗漱完畢,一回頭撞見同村的張文常爺爺推門進來,探頭探腦地張望,雖然十多年沒見他,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他來。我迎到病房門口:“爺爺,我是冬華(我的乳名),你這么早怎么來的?”雖然他高我父親一輩,也只大了我父親幾歲。平日里幾個孤寡老人在村子里打打小牌喝喝小酒,有事總是相互照應。
他的頭發(fā)全白了,跟父親一樣滿臉皺褶,胡須也很深很白,駝著背,顫巍巍的樣子,仿佛馱著生活的大山。他退后一步,回轉身從門外推進來一個輪椅,輪椅上坐著的是他老伴姚奶奶。姚奶奶瘦成了一把骨頭,頭發(fā)胡亂地別在耳根后,雙手抖個不停。我趕緊走近一步,抓住她的手,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姚奶奶,你這身體,還費心來了……”這些行將就木的老人,自己身體被風一吹就會倒下來,還惦記老伙伴。
姚奶奶很費力地張著口,問候我父親的情況。她口齒不清,說話關不住風,有唾液濺在她的嘴唇邊上。在文常爺爺斷續(xù)的描述中,我才知道姚奶奶身患多種疾病,在這里五樓住院已近一年時間,平日里都是文常爺爺照顧她。他們三兒一女,兩個在武漢賣煤多年,一個在北京做早點,女兒女婿在江蘇。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在這場耗時耗力的護理中,子女個個都愿意拿錢出來,卻沒有人肯放下自己的小家,回到故鄉(xiāng)侍候老娘老爹。
漫長的歲月里,這些留守在家的老人們,如果老兩口子都在,尚且能相依為命,若一個先走了,剩下的便孤鳥哀鳴,空蕩蕩的屋子里,哪天兩眼一閉腿一伸死在家里,等到鄉(xiāng)鄰發(fā)現已惡臭多日了。我的胸口堵上了一塊大石,時時撞擊著心肺。想起2008年與2014年的新聞,蚌埠市一位六旬的空巢老人獨自死在家中,一周后散發(fā)惡臭才被鄰居發(fā)現。老人家中的狗因為餓了,已經把老人尸首啃吃了不少。想到這些,再看看眼前的留守老人,我甚至不能順暢呼吸。
悲涼順著我的心窩蔓延開來,像波浪一層層地再次席卷,吞噬著我的神經與思維。“姚奶奶,你身體不好,別來了。”我說道。
“我沒事的,歪歪一天又一天?!币δ棠檀鴼猓艘幌?,仿佛說話是一件很費力的事。她又接著,“人老了可憐呀,你看我都沒有人管……活夠了,有時我想,我怎么還不死呢?”
她臉上那種迷茫、失落、呆滯,滿溢著對死的渴求,又有對生的眷戀。都說養(yǎng)兒防老,但成年的孩子們一個個走向外面的開闊世界,大部分人只能把年邁的父母留在家中,任其孤獨地住在空蕩蕩的屋子,慢慢地生銹,直到油枯燈滅。
上午十一點鐘左右,我哥嫂提著包進了病房。一進病房,哥哥就不停地抱怨并解釋他不回來的原因。此時距離父親摔傷剛第三天,哥哥說什么,父親是再也聽不到,他的雙耳在這次摔傷中完全聾實了。
無論我們怎樣說怎樣吵,他的世界也完全安靜了。
為停工護理父親、拿錢看病這件事,哥哥嫂嫂背地里罵了幾次架。但是,哪怕互相罵著老娘,只要我們沒有親耳聽到,侄女傳話過來,我們也裝著不知道,最終的結果,哥嫂還是回來了。
嫂子到如今這個地步,其中很大的原因與我夭折的侄兒有關。她多年來對我父母不冷不熱,或許心底一直怪罪父母沒看好孩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重來,哥嫂肯定再也不會讓我侄兒成為留守兒童的。
這世上卻沒有后悔藥賣。在我們的一生之中,總有許多無法預測的生死或意外說來就來了。生與死像兩個端點,形成連接塵世與天堂的長梯,我們在上面攀爬著,懸掛半空左右張望,誰知命運下一步會帶給我們什么?
中年喪子讓嫂子一夜白頭,她變得神經質,歇斯底里。
這天下午,父親完全睜開眼睛,清晰地呼喚著我的乳名?!斑€好,沒有摔成傻子。”哥哥沒心沒肺地笑著說。
“總算撿回一條命?!蹦赣H坐在床邊,溫柔地看著爸爸,如釋重負地微笑起來,我嫂子也微笑起來。
無論是嫂子還是我母親。她們都學會了隱忍,生活于她們,早熬干了眼淚,她們不再輕易哭泣,也不再訴說。唯有在漫長的黑夜里念叨著那夭折的孩子,輾轉難眠,低低的嘆息聲穿過一年又一年的時光,盤旋在天地之間。
這天下午,我回到楊店鎮(zhèn)我家。婆婆問我父親好點沒有,我如實地回答了。比起2006年那一次,她得知我父親的肺里長個腫瘤后竟一張嘴就說:“如果我得了這樣的壞毛病,就一頭跳進水塘里淹死算了。”為這句如此不近人情的話,我當時氣得渾身發(fā)抖,暗夜里哭了好久。
我不想怪婆婆,貧窮人家生不起病,生活不能有半點意外。否則,全家都會深陷泥淖之中。我們的家庭才剛剛有了起色,婆婆生怕我把蓋房子的錢拿出來給父親看病。最終的結果是我與二姐各拿了四千元給母親,大姐與大姐夫正在水深火熱地鬧離婚,手上沒什么錢,她也給了兩千元,剩下不足的花費,自然都是哥哥掏了腰包。
晚飯后,我與弟媳騎著摩托車,奔向了一條水泥路。這條水泥路通向我們的老灣,通向每戶人家的門口。這幾年農村建設得越來越好,年輕人卻越走越遠,他們大多數搬離了,老灣只留下留守的老人們,一個個先后走進泥土里,村子里已經人煙稀少。
我老公生病的二堂哥楊中志還住在老灣,他今年五十六歲,早年下過煤窯,后來幾年一直在北京賣早點,用手上的積蓄蓋了二層樓房。前年突然呼吸不動倒在地上,檢查發(fā)現心臟衰竭不能自主搏動。他的心臟就像一臺破舊的拖拉機,突突突地叫幾聲,隨時都有熄火斷氣的可能。由于家里沒錢,錯過了做心臟搭橋手術的最佳時期。坐在二堂哥身邊,聽他撲哧撲哧地喘氣抽打著我的耳膜。他的父母都年近八十歲,也是常年在藥罐里泡著;堂哥的兒媳婦劉惠懷里抱著嗷嗷待哺的幼兒,手里還牽一個三歲左右的女娃,這種情形下,自然沒法上班,每天要照顧孩子,為幾個病人做飯洗衣,生活的忙碌可想而知。二堂嫂在鄭州一家超市當清潔工,每次兒媳婦劉惠打電話過去說公爹快不行了時,她都直接說:“我回不起呀,我要回去了家里連下葬的錢也沒有,等你爸咽了氣再打電話告訴我吧,你爺爺奶奶也一樣,不咽氣別告訴我。”
二堂哥的兒子在北京一家公司打工,每個月近四千元的工資,女兒娜娜??飘厴I(yè)后跟我們一樣在深圳打工,用她的話說,除了供婚房(首付還是男朋友家湊的),余下的一點錢全部交給家里病人了,因為每個月存不到錢,與談了六年的男朋友一直不敢結婚。
跟堂哥告別時,我塞給他五百元錢,可他死活不要,撲哧撲哧地喘著氣說:“我這病,算是等死吧,別說沒錢,就是有錢也救不了。”他面帶微笑,卻比哭還難看。
我與弟媳從堂哥家出來,回到鎮(zhèn)上還不到九點半。我公公切了個西瓜,一家人正說著我父親護理的事,家里的電話鈴聲響起來,是我小叔子打過來的,說同村的三爺上吊死在后山,要我公公趕緊回老灣,趁三爺身體沒有僵硬去幫忙穿壽衣。
按理,早年從北方遷移過來的三爺不是我們同宗,他的死輪不到我們家過問,但由于這些年他的兒子孫子都在外面打工,村里的其他年輕男人也不在,就我小叔子留在山頂上養(yǎng)豬,無意中成為了全村的“男人”。哪家紅白喜喪,小叔子自然成為了頂頭的人。三爺在年輕時也是一位能人,在水利局上班,走南闖北吃香喝辣,在我們村里娶妻生子,為兩個兒子蓋房娶媳,盡著一個父親的責任與義務。近兩年來,三爺的腿腳不靈活,再也不能照顧體弱多病的三奶。兩個兒媳婦困在家中輪流照顧兩位老人,都惦記著他那一點兒退休金,你說我用了,我說你用了,嘟囔著老頭子對另外一個偏心。吃了一輩子“皇糧”的三爺,再無法忍受,趁著夜色爬上后山頭,一根長麻繩子甩進了樹椏,結束了自己八十多歲的生命。
身邊老人自殺并不是個案。老公的親姑夫因前兩年中風過,身體行動不便,老姑媽也是神道的人,三兒三女,打工的打工,當小販的當小販,輪流照顧,日子久了也會怠慢,老姑夫一時想不開便喝了老鼠藥而死。
有研究報告,2013年到2014年間,我國六十五歲以上老年人占總人口的8.9%,這個人群的自殺死亡率高達每年34.5人/10萬人,農村自殺率是城市的1.83倍,每增加一個年齡段(五歲),自殺率平均上升33%。近年來,我國經歷了社會、文化、經濟等重大變遷,老齡化程度越來越高,老年人自殺成為一個越來越重要的問題。
大姐夫李文萬訕訕地出現在病房時,我對他十幾年來的怨氣在這一刻煙消云散。他又黑又瘦,頭發(fā)糟亂一團,活脫脫一個農村猥瑣老頭,一只褲腿癟塌地垂在腳踝,另一只褲腳高卷,小腿上掉了一塊皮,鮮紅的血往下滲,說是下大巴車時剮在車門上。
生活走走停停一圈子,從終點又回到起點。當年驚動四野的“情婦案”一拖再拖,最終在我們張家動了真格,請了律師,李文萬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的二哥一腳把他踢在我父母面前跪下,請求我父母看在三個孩子的面子再給李文萬一次機會。同時他二哥動了“官威”,讓族人群起而轟之,把他情婦趕走,可是李文萬的錢財早就被掏空。李文萬努力地想彌補親情。先是曾大罵他“老狗種”的兒女們原諒了他,接著我那心慈手軟的父母、二姐原諒了他,再接著我大姐也原諒了他。而今,他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目光愧疚,往昔的鋒芒也不見蹤影。我這個曾經罵過他“禽獸不如”的小姨子,又有什么理由不愿諒他呢?
這幾天,我白天待在醫(yī)院,我哥哥則守夜間,為父親端尿擦屎,雖也頗有微詞,也算是盡了孝心。二姐與二姐夫,依然天天忙著做“倒爺”,到我走時,他兩口子都沒有前來探望父親。她跟我在電話里解釋,她第一夜照顧爸爸時患上感冒。
醫(yī)生通知哥哥去交押金,他又去交了三千元,嚷嚷著再沒錢了,這是他露面的第二次錢。第一次他拿出來三千一百元還給我小舅,這錢是在搶救我父親那一晚時,我小舅代交的醫(yī)藥、住院費用。之前我一直以為是二姐帶錢過來交的,母親說二姐也有交過兩千元,前后八千一百元,此時才十八號。醫(yī)院真的是個無底洞,多少貧窮的家庭就這樣陷進了醫(yī)療的深淵。后面的交費過程中,我哥嫂盤算著這幾天親朋給我母親手中的錢,承諾說母親先拿錢出來,等出院報銷時,全歸母親就行了。
一床周大爺的護理人變成了兒子與兒媳,他兒子的脾氣可沒他姐姐好,天天火暴地訓父親,兇狠狠地說:“我從蘇州回來,天天困在這里,啥工資也沒有了,你怎么還不死呢?你怎么還不死呢?活得夠久了,你可以死了?!?/p>
他的父親一直傻笑,嘿嘿的笑聲在病房里回蕩著,纏繞在我的腦海中,纏繞到我的字里行間。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話其實不假。沒有任何一個農村家庭耗得起專門在家照顧老人。
面對老父親,哥哥也是臉黑腮鼓,急著要回秦皇島,口口聲聲地說:“再不去,攤位讓人搶了,客人全跑光了。”好在我的父親一點也聽不到,隔一天就要樓上樓下地拍片子,推著救護車,我們都難以招架,更何況父親還不能起床。從病床到急救床,需要多人合力抬起被子,將病人慢慢平移才能弄上去。
嫂子要照顧還在上高中的小侄女先回秦皇島了;替我代班的同事知道我父親沒事了,天天在微信上發(fā)脾氣催我,說太累了不肯代班。22號我也回到了廣東。萬沒想到哥哥后面不肯再照顧父親。到了29號,也執(zhí)意要走,說父親能慢慢下地,沒以前那么麻煩。他讓母親打電話找二姐過來照顧父親,說不行就按法律來,要求輪流照顧。
話到這份上親情似乎變味了。從父親摔傷住院,我與父母都試圖把這場傷勢與大姐一家撇開,最初大姐夫李文萬也給過我母親錢,我母親看也沒有看又塞回他口袋里。母親知道大姐一家的狀況是還不完的債。我則是還不完的貸。母親以為我們在外面混得不錯,一定能還得清貸款的,她與父親從來不擔心我??次覀冞€有班上,有嶄新的樓房車子,父母一直以我為榮,我只能含一片黃連悄悄地下咽。
二姐在電話里提到大姐,說讓大姐先去照顧,她最后輪流。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著大姐再照顧幾天,我的父親也許就能出院了。
我一再提醒她不要攀大姐,她手上還有一個不會走路的孫女誰來帶?她家里經濟情況又可憐。二姐張嘴就說:“我兩個地方的生意,離開一個,就會被人搶走的,大姐帶的那個孩子,可以給春霞帶幾天。”
“這是最好的辦法?!倍阋越浬痰念^腦說,“咱們都說大姐可憐,好,不攀她。輪流我的時間,我請人照顧,我出錢,一天一百元,可是請外人你們放心不?這錢我來付大姐行不?我不告訴李玉斌,偷偷給大姐總行了吧?”
結局可想而知:春霞照顧她的小侄女,我大姐則天天守在醫(yī)院,似乎這就是最完美的結局。
護理父親期間,趁著哥哥陪床,我曾抽空回了一趟生我養(yǎng)我的娘家——陳把村。從村口走到村尾,見過的幾位老人全是母親的同齡人,個個都七十歲往上。村頭的科大媽前幾年死了老伴,她孤零零地站在自己家的門口,風一吹,芨芨的青草差一點就將她小小身子淹沒,她的兩兒三女,武漢的武漢,上海的上海,有的搬進城里。
母親的鄰居陳大嫂與張大哥,頭發(fā)全白,牙齒掉光,他們比我的母親還大兩歲,一兒一女在鄭州和北京打工??吹轿绎@得很興奮,他們站在自家寬闊的樓房前絮叨著:“村里就剩下我們這些老家伙了?!?/p>
一戶汪姓人家,除了茍延殘喘的老兩口子,四兒一女分散在祖國四面八方。跟我們一樣,除了過年回來看看,平日里也是電話聯(lián)系。這汪姓人家本來還有個弟弟汪老二,可惜幾年前汪老二生病,在武漢打工的兒女不給錢治,他一氣之下就上吊死了。汪老二還有一個老婆姓楊,我們叫她表奶,表奶患了白內障,看不太清楚,想做手術也是無錢,賭氣嫁人,找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對方兒女死活不接受她,無奈之下又回到我們村,住在早年做牛圈后來放木柴的瓦屋里。一個冷清的秋天喝了農藥敵敵畏死在瓦屋里。
再往前走就是張文常爺爺的家,他住在小兒子新蓋的樓房里,只是姚奶奶已于5月19號下午在醫(yī)院駕鶴西去,兒女沒有一個在身邊送終的??粗氏伦詈笠豢跉獾氖桥惆榱怂簧睦习?。喪事辦完,兒女們都歸位各自打工的地方。張文常爺爺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沒事時背著雙手,從村口走到村尾,再從村尾走到村口,偶爾夜里來陪著我父母坐一坐,喝喝茶。
接著數下去,是啞巴老叔,劉娘,李伯母……我曾經生活的村莊,看不見炊煙,也看不到兒童。沒有了生機與氣象,仿佛垂暮的老人,終日寂寂,就像一個巨大的墳墓,里面埋著幾個還能呼吸的老人。池塘前一片片水田荒在那里。除了冰冷的機器按季節(jié)收割播種,再也沒有了“騎牛遠遠過前村,短笛橫吹隔隴聞”的詩情畫意了。
站在村尾的山崗上,看到一片片明亮碩大的太陽能接收板,整齊地擺放在地上。不知哪來的一群工人,安裝的安裝,卸貨的卸貨,車輛來回穿梭。再看看眼前一棟棟沒有煙火氣息的樓房、那些留守老人……生活的參照對比一下子鋪陳開來。
生活總是這樣面目不清。狄更斯在《雙城記》里寫道:“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想到那些年邁無依病懨懨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們拖著茍延殘喘的身體,在村莊發(fā)不出來一絲聲響時,我長久地淪陷在悲涼的情緒里:是的,誰能陪伴和撫慰他們的余生?這余生的悲涼也將以循環(huán)的方式,不動聲色地糾纏著我們即將來臨的老年。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