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瑜
韓國是一個高度壟斷化的社會,這種體制下,資格、資歷、人脈——而不是個人能力——決定了一個人在組織內部的身價,因此出身名校的價值凸顯
韓國教育部日前宣布,廢除精英高中;到2025年,當?shù)厮兴綘I高中都須轉為普通學校。政府宣稱,這一政策的目的是用于糾正造成社會不平等的教育差異。
眾所周知,韓國社會普遍存在唯文憑論的選材觀。名門大學出身是進入一流企業(yè)或政府核心部門的“敲門磚”,敲開精英圈的大門后,還需要學長前輩們一路提攜。事業(yè)發(fā)展自不待言,連“門當戶對的好姻緣”也需要學長們張羅。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大學文憑就是人生前途的分水嶺,其含金量之高無與倫比。而私立精英高中在這場“人生爭奪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確實搶眼,獲得名門大學“入場券”的機會遠遠大于普通高中,與之相應的當然是昂貴的學費。
韓國社會深陷“教育焦慮”,又有著深厚的左翼民粹傳統(tǒng),這類又貴又好的精英私立高中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因此,文在寅政府在支持率持續(xù)低迷的情況下,打出這張“教育牌”以提振人氣也并不奇怪。然而,這一舉措是否真能如其所宣示的那樣“糾正造成社會不平等的教育差異”呢?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精英私立高中的數(shù)量有限,對韓國教育體系的影響很有限。據(jù)統(tǒng)計,韓國目前精英高中學生人數(shù)約占全國高中學生總數(shù)的4%。如此低的占比,對整個教育資源配置沒有實質影響。美國K-12中私立學校學生占比10%以上,遠遠高于韓國,但教育體系的均衡程度要比韓國好得多。而日本的私立高中學生數(shù)量占比在30%以上,比韓國要高得多,但“名校之爭”也沒有達到韓國那樣夸張的程度。
其次,這樣簡單粗暴的政策是不可能取得其宣稱的效果的。精英私立高中的出現(xiàn)是滿足特定人群教育需求的供給方式,消滅供給方式不等于消滅需求。這一特定需求一定會以另一種供給方式替代。比如日本搞的“寬松教育”政策,以降低公立學校師生的負擔為出發(fā)點,強行限制公立學校的教育供給質量。結果學校確實“放羊”了,造成教育質量大幅下降。課外補習大行其道,中等以上家庭的學生負擔、教育費用支出雙雙激增。更可悲的是,無力承擔更高教育費用的中低收入家庭早早放棄,他們的子女早早出局,加劇了階層固化。2016年,日本政府不得不正式宣布與“寬松教育”訣別。
韓國政府此次的舉措,無非是換了一個方向重蹈日本的覆轍。政府確實可以輕而易舉地取消私立精英高中,但是政府能夠阻止4%的精英學生的高質量教育需求嗎?課外補習、家庭私教、海外留學等等,都會成為替代供給。難道政府有能力一一限制取締嗎?
文在寅政府推出這一政策,對“糾正造成社會不平等的教育差異”毫無益處。政策失誤的背后是對社會問題的曲解。將社會不平等歸咎于教育差異,本身就可商榷。
困擾韓國民眾、催生精英私立高中的是“名校爭奪戰(zhàn)”,這可不是單純的教育問題。名門大學因其專業(yè)優(yōu)勢、校風傳統(tǒng)在特定機構或行業(yè)形成“校友幫”的現(xiàn)象十分常見。正常情況下,這種天然的人脈關系并沒有什么負面影響。但是,在社會資源高度壟斷的條件下,“校友幫”會異化為緊密、強勢、排他的權力集團。
韓國就是一個高度壟斷化的社會。權力資源被政府壟斷,缺少有效規(guī)范政府作為的制約機制,行政權、司法權都比較“隨性”。經濟資源被財閥壟斷,五大財閥的銷售額占了全國GDP的60%左右。龐大復雜的壟斷機構必然是科層制官僚體制的沃土,這種體制下,資格、資歷、人脈——而不是個人能力——決定了一個人在組織內部的身價,因此出身名校的價值凸顯。有學長前輩的照應是事業(yè)前途、回避風險的必要條件,孤立無援的“圈外人”輸在了起點上。因此,SKY(高麗大學、國立首爾大學、延世大學首字母形成的縮寫)為代表的名校文憑含金量遠遠超出其教育質量評價,而是作為壟斷權力結構中的人事核心備受重視。
由此可見,社會資源高度壟斷才是社會不平等的原因,并且放大了“教育差異”、制造了“教育焦慮”——韓國家長們爭奪的“名校入場券”并非單純的教育資源,而是賭上了孩子人生的拼死一搏。這是教育問題嗎?顯然不是。
與其搞取消精英私立高中的政治作秀,韓國政府更應該切實杜絕權勢者在教育領域的濫權勾當,比如文在寅愛將、前司法部長曹國子女的入學腐敗。
(作者系歷史、經濟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