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ymjrror
留學第一年的12月,是留學生紛紛斬斷情根的一個月。只怪那糟糕的天氣,只怪那徹骨的寒冷,讓一切顯得岌岌可危。這天我旁聽了室友的分手電話,也隨之煩惱起來。我撥通了男友的電話,問他: “阿城,你還好嗎?”他在離我有12小時時差的地方,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阿城與我早年相識,是站在我身旁的不露聲色的容器,讓人不知他心里藏著的是溫吞的水還是濃烈的酒。與他在一起時,他總是負責當我各種情緒的收納器。有時我身陷兩難,他提醒我: “要是過去的你可不會這樣想……”原來,他用心銘記了我的每一句話。當我發(fā)現(xiàn)這就是愛時,為時已晚。我們改變了關系成為戀人,但在兩個月后,我收到美國一所研究生院校的錄取通知書。那是我備考兩年才拿到的。與之相比,兩個月輸給了兩年。
來到異國的第四個月,我做實驗時因為手套滑落被燙傷,不免俗地感受到了距離帶給人的無力感。手腕上的傷口從破裂到結痂不過是幾秒鐘,而在這幾秒鐘內(nèi),阿城在幾米之外的彼岸?我忍著疼痛走到學校的醫(yī)務室,不巧醫(yī)務室關門?;氐焦?,我無法對這道傷疤不聞不問,發(fā)了一條信息給阿城:“我的手腕被燙傷了。想到將來在婚禮上,伸手準備戴婚戒時,太可怕了!”阿城尚在睡夢中,對我的恐慌渾然不覺。接下來,鮮少在留學QQ群里發(fā)言的我,開始向人求助了,在這種情況下認識了迅十。
迅十租住的公寓就在我公寓的前一棟,窗口在婆娑的樹影之后透著橘色光芒。他熱情地領我進門,遞給我一個藍色尼龍袋子,里邊有成捆的繃帶、膠布,以及各種瓶瓶罐罐。我問: “你怎么會有這么多藥?”他指了指客廳之間的一塊紅色毛絨地毯: “喏,當時踩到那地毯時腳下一滑,一開始做飯時沒有摸清門路?!薄皼]想到你是愿意下廚的男生?!蔽铱滟?。他好像想要獲得更多贊賞一樣,跟我說起他每一件家當?shù)膩須v,我沒有急著告別,敷藥也不再是急不可耐的事。我們聊了很久,最后還是從口袋躥出來的手機鈴聲打斷了我們。我從迅十家出來,翻閱阿城蜂擁而至的信息,字里行間全是擔憂,我趕緊打了電話過去,無意和他說更多的細節(jié)?!胺判陌桑蚁葘懽鳂I(yè)去了?!闭f這句謊話時我的臉上泛著潮紅,聲音里卻沒有波瀾。那晚,我在迅十家投下的橘色燈光里站了很久。
迅十把一管藥膏送給了我,燙傷風波就這么過去了,但我們卻有了越來越多的不期而遇。在等校車時碰見呵著白氣的他,在學校大樓穿行時瞥見垂頭看書的他,又或者是在睡前關閉QQ時撞見不斷跳動的他?!敖裉煊质堑姑沟囊惶臁!睕]想到他QQ里的開場白竟是這個。 “你會比剛來這里就被盜刷信用卡的我倒霉?”我好像中了他的圈套,有無窮無盡的苦水可以吐。為了消磨這個難以入眠的冬夜,相互自揭家底,其實除了“都是在這里求學的倒霉學生”這一共同點外,我們再沒有其他相似的地方。他最擅長,同時也最喜歡談論的是小語種,就連前女友也是德語班上仰慕他的師妹。與之相反,語言恰恰是我的軟肋,我卻一反常態(tài)地聽他說了很久。后來,他把我當作一個絕佳的聽眾,碰到喜歡的外文歌,總要與我分享;苦心編寫的語法總結,也一并發(fā)給了我。
我們的留學生圈子很小。聚餐的時候,不免聽到別人提起迅十,他是他們在席間嗤笑的對象。我有些錯愕,他們口中的迅十和我印象中的截然不同。我很想糾正這群人,但又想到幫他辯駁的后果。別人怎么會知道,我與迅十已經(jīng)走得這樣近了?連阿城也不知道,有一天他疑惑地問我:“為什么你的QQ在深夜也亮著?”我只能說自己忘了關。我與阿城依然每天通一次電話。他漸漸地不提自己公司里的事了,只是蜻蜓點水般地說公司要考核,很快又把話語權拋給我。掛電話之前,他總要表示一下對我夏天回國的期待。我想起最初告訴他我拿到錄取通知的那個黃昏,我們在人來人往的快餐廳,很多無關的人在等座位,而我們就無比任性地坐在那里,讓眼前的食物逐漸變涼。那次我透過他淌滿淚水的臉,第一次洞穿了他的內(nèi)心。我知道他為了我,剛剛找到這個城市的工作,甚至為了拿到這個城市的戶口,簽了為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三年。我盡我所能地安慰他,一讀完書就回來,絕不眷戀那邊的花花草草。
但迅十的出現(xiàn)于我是一場意外。更加意外的是,有一天我看見他QQ對話框中的一行字: “I have a crush on you?!弊屑毑檫^字典之后,我對他說:“你知道的,我有男朋友?!薄拔乙詾槟銈円呀?jīng)分開了。”他的這句話嚇到了我,旁人都看出了我和阿城戀愛的糟糕至極。在迅十說“我可以給你時間”的剎那,我關掉QQ,像是被翻出了隱秘的情感,羞愧得無地自容。這種時候,我只能選擇等待時間讓我想清一些事。我依然每天都會涂抹迅十給我的藥膏,標簽上說,每天涂一次藥,半年之后疤痕會減退一半,實在是要花很長的時間去期待一件見效甚微的事。
再次見到迅十時,已經(jīng)過了數(shù)月。那又是一個倒霉日子,我氣喘吁吁地跑到車站,卻錯過校車,還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女生,她卻從容地說:“別擔心,我可以叫我的朋友送我們?!迸p車熟路地撥了一個電話,10分鐘后看見了駕車而來的迅十。我忽然想起來,確實很長時間沒有在車站遇見他了,原來是有了車。沒想到是這樣的見面,他并沒有看向我,而是親昵地問女生: “又到學校餐館打工去,對吧?”女生笑靨如花。然后指著我說: “可不可以也送她一程?”我連忙擺手說不用了。
那天回家后,我的心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也許在亮著橘色燈光的公寓邀請了新認識的朋友?我打電話給阿城,刨根問底,為什么他每次都不愿提自己。他聽著電話里有些失控的我,似乎覺得為了打消我的疑慮,應該交代些什么。他低聲說:“你等一下。”我仿佛看見了逆著人群走向角落的阿城。這樣的阿城說:“你還記得嗎?我曾經(jīng)說過公司要考核,原本打算按考核名次進行裁員……我是我們組的最后一名?!?/p>
我的心突然被揪緊了: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差點以為要卷鋪蓋走人。即使后來沒有真的被裁掉,我也知道只能暗暗加倍努力?!?/p>
我在電話這頭,鼻尖一酸。
“你知道嗎?你那么好,又出國深造了,以后也會變得越來越好。而我追到你的籌碼只有這份工作、這個戶口。我不能告訴你,我曾經(jīng)有多恐慌呀!”原來阿城才是撒謊大師。他不動聲色的背后,編織著一個美麗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