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元好問《論詩三十首》

張 蕓

在中國歷史悠久的文學長河中，揚起金元文學巨帆的，非金代北方文學巨人元好問莫屬。他一生辛勤創(chuàng)作，留下諸多膾炙人口的杰作。而他在文學理論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更是舉世矚目。二者可以說是相輔相成，使得元好問在金元文壇上獨領風騷，贏得了“一代宗匠”和“北國詩人之翹楚“的美名。其論詩代表作——《論詩三十首》，則匯集了其詩學主張之精萃。他將前人以詩論詩的文學批評形式與自己獨到的詩學觀點合而為一，水乳交融，使中國歷來已久的文學批評傳統(tǒng)得以完善與創(chuàng)新。本文將以元好問《論詩三十首》著手，來探討元好問的詩學主張以及該作品所體現(xiàn)的獨特的藝術風格。

1.疏鑿源流——體現(xiàn)清晰連貫的時代脈絡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是一篇氣勢不凡的論詩組詩。它以時代為經(jīng)，以各時代詩人及詩歌流派的創(chuàng)作為緯，組成了一個時代脈絡分明而又連貫的統(tǒng)一整體。詩中涉及的時空向上追溯至漢魏，向下延伸至北宋，歷經(jīng)十四個朝代，歷時千載有余。詩人依次對建安時代、正始時期、兩晉之際、南北朝、宋齊梁乃至唐宋等各個時代的詩人，詩歌及其流派加以評價探析，其中涉及的人物有：曹植、劉楨、陸機、阮籍、陶淵明、謝靈運、沈佺期、宋之問、陳子昂、李白、杜甫、李商隱、蘇軾、黃庭堅、秦觀等等。論及的詩歌流派有西昆體、江西詩派、齊梁體等等。

第一首“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痹娙艘允梃徍拥辣扔骺镎齽e偽，整理詩歌的傳統(tǒng)。這首詩可以說是全篇的總綱，詩人隱然以“疏鑿手”自命，表現(xiàn)出開宗明義當仁不讓的風范和要樹立疏鑿準則的決心。郭紹虞曰：“第一首開宗明義，以疏鑿手自命，樹立疏鑿的準則”①

從第二首直至第二十九首，詩人則以各個時代引領潮流的詩人及詩歌流派為主，論述評價他們在詩歌方面的創(chuàng)作得失。最后一首，詩人寫到“老來留得詩千首，卻被何人校短長？”詩人從自身出發(fā)，以一種看似自謙，實為自傲的口吻收束全篇，為《論詩三十首》畫上一個完美而意猶未盡的句號。

從漢魏直至宋代，詩歌自身的發(fā)展本身就帶有濃厚的時代氣息，它可以看成是時代在詩人心中留下的痕跡，又被詩人加工、演繹成社會發(fā)展的縮影，“歌詩合為時而著”則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墩撛娙住穭t將每一時代的代表串聯(lián)起來，評價他們的風格及特點，通過一個個“點”深入到承載這些點的更廣闊的“面”。它從漢樂府到建安詩歌；從魏晉風流到南北朝民歌；從初盛中晚唐到北宋，所寫的每一首詩都是獨立成章的佳作，而合起來，又是一組脈絡分明，清晰連貫，前后照應的論詩巨著。難怪《四庫全書遺山集》稱其：“金元之際，屹然為文章大宗?！雹?/p>

2.褒貶清濁——彰顯轉益多師而又卓然獨立的詩學主張

從整體來看，元好問推崇慷慨激越的建安風骨；標舉以陶淵明為代表的清新自然地創(chuàng)作風格；褒揚初唐陳子昂的“興寄”與“風骨”，提倡李白豪放飄逸的詩風與杜甫渾厚和雅的特色。他將這些歸納為“正體”，由此而反對、批判與之相對的“偽體”。他反對內(nèi)容的空虛，追求辭采，講究聲律，用典詰屈的形式主義文風；不滿纖柔弱靡，諧怪險澀的創(chuàng)作風格。而這些詩學觀都在《論詩三十首》中系統(tǒng)地反映出來了：

（1）崇尚剛健壯美的建安風骨，反對纖弱柔靡的齊梁之音

這一觀點可以說貫穿了元好問論詩始終，并且也是他創(chuàng)作中身體力行的重點。第一首“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痹娙颂岢觥罢w”之說，這與杜甫“別裁偽體親風雅”（《戲為六絕句》）中的“偽體”相對照。他認為漢魏風骨是符合詩歌“風雅”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是“正體”。如“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保ㄆ涠?、“鄴下風流在晉多，壯懷猶見缺壺歌?！保ㄆ淙瑒t反映了元好問標舉“風云”、“壯懷”，傾心于建安風骨的慷慨激越。魏晉時期是文人自覺的時代，眾多文人創(chuàng)作都以抒發(fā)建功立業(yè)的豪邁之氣為主，因而形成了“梗概多氣”的雄豪詩風。與此同時，元好問極力反對纖弱窘仄的詩風。第八首提到繼承“齊梁頹波”的沈佺期、宋之問；以及十八首中“窮愁死不休”的“苦吟”詩人孟郊等，他們的創(chuàng)作在作者眼中大都為兒女情長的纖巧囚仄之作。因此，都是作者所批判和反對的。

（2）倡導雅正中和的創(chuàng)作思想，批判艱澀險怪的創(chuàng)作風格

元好問生活在金代中后期，這一時期的文人都具有以儒為主，兼采釋道諸家的思想特征，元好問也是如此。他倡導遵從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對艱澀險怪，誹諧諷刺的創(chuàng)作風格大力批判，并主張求雅戒俗。

元好問對險奇艱澀、誹諧譏刺的創(chuàng)作手法一貫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詩風怪異有失雅正。第十三首“萬古文章有垣途，縱橫誰似玉川盧？”所論唐代詩人盧仝，其詩風格怪異，元好問以“鬼畫符”來比喻之。第二十五首“亂后玄都失故基，看花詩在只堪悲。劉郎也是人間客，枉向東風怨兔葵?！边@首詩專論唐代詩人劉禹錫。劉禹錫在《戲贈看花諸君子》和《再游玄都觀》二首中，諷刺當權者的沒落，譏諷意味較濃。元好問認為這樣的詩有失溫柔敦厚，是“只堪悲”的。

（3）標舉天然自成，反對模擬雕琢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保ㄆ渌模┒淇梢哉f是元好問對東晉大家陶淵明最貼切的評價。陶淵明長期隱居鄉(xiāng)村，似乎超然世外，但他骨子里依然有漢魏風骨的特質(zhì)，其詩淳真自然，出于本性，抒寫胸臆，流露真情。元詩以“一語天然萬古新”來表現(xiàn)陶詩的風采，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自然天成詩風的鐘愛，認為真淳樸實才是對現(xiàn)實生活、真情實感的最好詮釋?！翱犊柚{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保ㄆ淦撸槲覀冋宫F(xiàn)了“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北國風光，體現(xiàn)了詩人對在如此環(huán)境中孕育出的粗獷豪放的北朝牧歌推崇備至。

“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其十一），這首詩可以說是元好問論詩的精髓，體現(xiàn)了元詩主張抒寫自我，反對模擬雕琢的觀點。該詩是針對江西詩派以模擬來學習杜甫而發(fā)的。以黃庭堅為宗的江西詩派，提倡“取古人之陳言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雹墼谠脝柨磥?，這樣做也是一種較為高明的模仿。江西詩派這種“奪胎換骨”的手法并沒有從表達真情實感，面向現(xiàn)實生活的角度出發(fā)，因而創(chuàng)作不出真正感人的作品，更無法達到“天然自成”的高度。因此，作者明確表示“論詩未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保ㄆ涠耍?。第二十九首“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眲t批評了陳師道“閉門覓句”雕琢陳腐的創(chuàng)作風格。

3.疏鑿涇渭——積淀濃厚的藝術內(nèi)蘊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是繼杜甫《戲為六絕句》后以詩論詩的又一光輝典范。這既在于詩人把自己放在疏鑿手的高度，對中國詩歌理論的闡釋與創(chuàng)新，又在于組詩本身所蘊含的藝術特質(zhì)。

（1）以詩論詩，激濁揚清，彰顯“一家論詩”之風范

論詩絕句，發(fā)端于杜甫《戲為六絕句》?！墩撛娙住穭t直承其衣缽，在品評作家作品時不斷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在此之前，諸多論詩作品往往只是摘賞佳句或佳篇，然而元好問卻從摘賞佳句擴大范圍到詩人整體的創(chuàng)作風格，再到各個詩派的創(chuàng)作主旨，乃至整個時代的詩歌發(fā)展潮流以及各個時代詩歌風格流變之間的影響，傳承與滲透。繼而，從中歸納提煉出屬于自己的詩學觀點，并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來，充分體現(xiàn)了“一家論詩”的宗旨。

（2）時代氣息與民族傳統(tǒng)的有機融合

時代是孕育作家的重要因素，每個作家的思想都會深深烙上時代的印記，作家的藝術氣息，也是在他處的時代和生活經(jīng)歷中冶煉而成。元好問生活在金元交替之際，這個時期正是社會矛盾突出，人民生活痛苦不堪的年代，詩人本人有過避亂流亡的生活，有過仕途坎坷的經(jīng)歷，有過家亡國破的真切感受。戰(zhàn)亂仍頻的時代，顛沛流離的生活，不需要風花雪月，溫柔浪漫的粉飾，需要的是剛勁壯美，直面現(xiàn)實的詩篇。明人都穆說：“元遺山在金末，親見國家殘破，詩多感愴?！保ā稓w田詩話》。④因此，《論詩三十首》的總體風格傾向于慷慨激越。詩人以北方詩人特有的剛健之氣，又融以南方詩人的清新自然，成就了三十篇朗朗上口，氣勢不凡的論詩絕句。

如果說，文學發(fā)展的每個時代都有引領潮流之人，那么，元好問當推金元之際的驕子。其《論詩三十首》可以說是中國文學批評史鏈條上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它以獨到的詩學主張，濃厚的藝術內(nèi)蘊，成為繼杜甫《戲為六絕句》之后論詩絕句的又一高峰。在它之后，清代王士禛、袁枚、李希圣諸家承其衣缽，以詩論詩的作品層出不窮，足見影響之深遠?！墩撛娙住藩q如一座里程碑，上繼中國傳統(tǒng)詩論之精粹，下啟中國文學批評發(fā)展之契機，在承上啟下體現(xiàn)了集大成的大家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