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陣

沈石溪／文

炬鯨繪神插畫工作室 蘇龍波／圖

旱季無雨，小河又干涸，汗腺極不發(fā)達(dá)的水牛，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干得皮膚都快皴裂了。幾十頭水牛擁在寨后那個也快干涸的小水塘里，你爭我奪。體魄強(qiáng)壯的公水牛自然占了上風(fēng)，苦了那些母牛和小牛，它們被排擠在水塘外，望水興嘆，哀哀哞叫。于是，村長叫我?guī)Я^母水牛和六頭小水牛，到離寨子五千米外的孔雀湖畔，搭間草棚住一段時間，等度過旱季再說。

孔雀湖綠樹環(huán)抱，清波蕩漾，母牛們帶著自己的小水牛，各自在淺水灘挖了個泥坑，愜意地泡在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稀泥漿里，只露出兩只彎彎的牛角和一只灰黑色的牛鼻子。

我閑得無聊，便爬到樹梢去掏鳥窩。我剛從一棵樹的樹縫里掏出白鷴蛋，突然，聽見樹下傳來牛驚慌的吼叫和稀泥漿被猛烈攪動的聲音。我撥開茂密的樹葉低頭一看，水牛正驚慌地奔上岸，朝樹林逃去。那頭名叫翹翹角的母牛，一面跑一面還回頭張望。顯然，湖畔發(fā)生了異常情況。

翹翹角是這群水牛中年紀(jì)最大的母牛，兩只角長得與眾不同，尖端不像通常的牛角那樣朝里彎曲，而是朝外翹挺。

我順著翹翹角的視線望去，看見湖畔蘆葦叢急劇晃動，不一會兒，躥出一只老虎來。不是體格矮小的華南虎，而是魁梧兇猛的孟加拉虎。吊睛白額，斑斕虎皮，色澤十分濃艷。

孟加拉虎躍出蘆葦叢，瞄準(zhǔn)落在最后面的一頭小白牛，飛快地?fù)淞诉^來。小白牛離孟加拉虎只有百十米遠(yuǎn)，牛的奔跑速度遠(yuǎn)不及虎，唉！可憐的小白牛，無論如何也難逃虎口。

就在這時，翹翹角突然停了下來，朝驚慌潰逃的其他母牛大吼一聲，率先轉(zhuǎn)過身去。仿佛接到了神圣的命令，另外五頭母牛立刻停止奔逃，整齊地隨著翹翹角轉(zhuǎn)過身去。就像事先排練好了似的，六頭母牛分作兩隊呼啦一下圍成了圓圈，把六頭小牛圍在中間，嚴(yán)陣以待。

牛會布陣，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老虎趕到了，在離牛陣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謹(jǐn)慎地停了下來，尾巴平舉，側(cè)著身體，慢慢兜著圈。面對十二只尖利的牛角，它似乎也有點兒心虛，沒敢草率撲咬。和牛陣對峙了一會兒，老虎饑餓的目光在六頭母牛身上跳來跳去，最后落定在一頭叫佳佳的母牛身上。

老虎突然快速地一躥，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吼叫。佳佳在六頭母牛中年紀(jì)最輕，身體也最瘦小，被呼嘯聲嚇得瑟瑟發(fā)抖，反射性地朝旁邊閃躲，嚴(yán)密的牛陣露出了一個缺口。趁著佳佳躲閃之機(jī)，老虎突然改變起跳的動作，嗖地像股旋風(fēng)似的朝前躥去，很明顯，是要從缺口鉆進(jìn)去，叼食被牛陣護(hù)圍在中間的小牛。

牛群亂了陣腳，另兩頭母牛掉轉(zhuǎn)頭，想從圈圈里帶走自己的小牛逃之夭夭，牛心渙散，牛陣崩潰的危險迫在眉睫。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翹翹角斜著一躥，用自己的身體堵住了牛陣的缺口。幾乎在同一個瞬間老虎也已撲到缺口，抬起虎爪狠狠朝翹翹角的牛臉上摑了一掌，翹翹角的牛臉被虎爪撕得稀爛，滿臉血污，慘不忍睹。它搖晃了一下，但并沒倒下來，而是吼了一聲，撅著牛角朝老虎頂去，老虎一扭身躲開了，并朝后退了幾步?？諝庵袕浡还纱瘫堑难任?，翹翹角頑強(qiáng)地佇立著，氣勢磅礴地吼叫著，絲毫沒有因為受了傷而有任何動搖或退縮。

老虎又用震耳欲聾的虎嘯恫嚇了幾次，試圖重新騙開一個缺口，再一次造成牛陣潰敗的混亂?？墒沁@一次，它的企圖落空了，包括佳佳在內(nèi)的六頭母牛，沒有一頭被虎嘯聲嚇倒，也沒有誰企圖逃跑，它們各自站在自己的崗位上，怒視著老虎。老虎望望身后的蘆葦叢，在翹翹角面前踱來踱去，尋找著撲咬的最佳時機(jī)。突然，它一個箭步躥到翹翹角面前，翹翹角條件反射般地壓低角尖朝前刺去，老虎出其不意地倏地一個轉(zhuǎn)身，前爪彎曲，后身騰空，猛烈一掀，兩只后爪踢中翹翹角的下巴頦兒，把翹翹角蹬得閃了個趔趄，沒等翹翹角站穩(wěn)，老虎又回轉(zhuǎn)身來，從左面躍上了翹翹角的背，張開血盆大口就在翹翹角的后脖頸上咬了一口，翹翹角支撐不住，在老虎的重壓下跪倒在地。老虎正要咬擰翹翹角的頸椎，年輕的母牛佳佳趕了過來，撅著牛角朝老虎挑去。大概老虎早有準(zhǔn)備，尾巴一撩，啪一聲，像根鐵鞭似的在佳佳臉上狠狠抽了一鞭，佳佳那只頗端正的牛嘴頓時變成了歪嘴，可它并未退縮，仍迎著連連抽來的虎尾舉著牛角朝前挺著。另一頭名叫半截尾的母牛也從另一個方向趕了過來。老虎見勢不妙，趕快從翹翹角的背上滑下來，一扭身逃離了牛陣。翹翹角的脖頸被咬開了一個大口子，汩汩冒著血，背上和屁股上也被虎爪撕破，活像一頭血牛?？伤孥E般地又挺立起來，吼叫著，將利角對準(zhǔn)老虎。

六頭母牛，像一圈銅墻鐵壁，緊緊地護(hù)衛(wèi)著六頭牛犢。老虎跳到我藏身的那棵大樹下，蹲下身來，注視著牛陣，也許是在等待渾身是傷的翹翹角因支持不住而倒下去，也許是在等待母牛們因恐懼而自動解散牛陣?？墒牵阕愕攘藘蓚€多小時，翹翹角始終精神抖擻地挺立著，撅著利角等候著。天快黑了，老虎悻悻地朝牛陣吼了一聲，轉(zhuǎn)身奔進(jìn)蘆葦叢，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