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蛇”的意象析《斜陽》中生死的延異

王 蕊 徐 峰

一.作者與作品

太宰治是無賴派的代表作家，該流派文學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為對社會現(xiàn)實的反抗、對既成道德的挑戰(zhàn)以及對自由思想的追求。太宰治將無賴派的這種思想理念充分應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其作品多通過刻畫人物強烈的頹廢與絕望意識來表現(xiàn)死亡主題，因此太宰文學被稱為“下降指向的文學”。太宰治在其代表作《斜陽》中同樣濃墨重彩地刻畫著死亡主題，但在大篇幅書寫頹廢、虛無與墮落之時，并未將希望完全抹去，在文本的字里行間既有絕望的嘆息，更有積極求生的意識。

《斜陽》以戰(zhàn)敗后的日本社會為背景，描繪了沒落貴族和子一家在時代更迭的曲折動蕩過程中經(jīng)歷的生活變故與思想變化。主人公和子所出身的貴族階級，隨著日本戰(zhàn)敗而沒落，父親去世后，和子與母親迫于經(jīng)濟壓力只得遷居伊豆的山莊。燒蛇蛋事件以及火災使得母親愈發(fā)衰弱，而弟弟直治復員歸來之后又終日沉迷于放蕩的生活。和子心中滿是活不下去的沮喪感，但又不甘于自己的生命在這樣衰敗壓抑的氛圍里凋零，于是決心逃離眼下的生活。她給有婦之夫上原寄去了三封信，大膽而直白地訴說自己的感情。就在此時，母親的病情突然惡化，與父親去世時一樣，母親臨終前病榻旁也出現(xiàn)了蛇，和子在絕望的同時又感受到一種類似幸福的釋然。以母親的死為契機，和子開始了自己的“戰(zhàn)斗”，她主動找到上原成就了自己的戀情。不久后，因母親病逝而徹底失去生存動力的直治留下一封遺書自殺身亡。在母親和直治都步入毀滅結局后，和子卻展現(xiàn)出頑強生命力，選擇接受世俗的挑戰(zhàn)，“像太陽一樣活下去”。

《斜陽》的相關研究非常多且角度各異，但研究者多從統(tǒng)一的核心主題出發(fā)對小說進行闡述和解釋。然而太宰治并未在文本中將生存與死亡完全割裂，其中“蛇”所表現(xiàn)出的“生”與“死”兩重象征意義證明了小說主題的多元融合。本文從解構主義中延異的角度分析《斜陽》中蛇與生死的關系，從而挖掘出文本的多重含義，豐富文本解讀的可能性。

二.德里達的延異學說

“延異”是法國哲學家德里達用于批判形而上學而創(chuàng)造的概念，是解構主義思想的關鍵詞之一，包含了“差異”與“延遲”兩層含義。“差異”是指語言符號的聲音差異和概念差異，而“延遲”是指用符號作為不在場實物的替代來推遲或延緩實物的在場，即不需要呈現(xiàn)實物本身，只要用語言或文字就能代表一個完整的實物概念，使之反映在人們的意識中。1德里達的“延異”學說認為能指（具體的語言符號）與所指（指向的概念）之間沒有一一對應的關系，即語言符號并沒有確定和穩(wěn)定的意義，而是從無數(shù)可供選擇的概念差異中產(chǎn)生，具有非中心化的特質，這樣就使得文本的理解和闡釋具有開放性。

結合《斜陽》這部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蛇”這一意象所指涉的意義同樣不是固定統(tǒng)一的，在作者獨特思維方式和感受方式的引導下，“蛇”在不斷延遲與差異的語境中從原本的語義上發(fā)生錯位，突破了傳統(tǒng)意象能指與所指之間固定不變的關系，表現(xiàn)出“生”與“死”兩種相矛盾的象征意義，因此小說的主題也就產(chǎn)生了一種不確定性，而這種不確定性讓文本變得復雜多義。

三.延異的生死符號——蛇

蛇是貫穿《斜陽》全文的重要意象，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與蛇相關的場景，然而主人公和子實際所見的蛇與心中勾勒的蛇又帶有截然不同的意象，前者與作品的死亡主題緊密聯(lián)系，后者則象征著作品的生存主題，從“蛇”這一文學符號可提取出主人公和子復雜的情感變化與矛盾的生死傾向。

1.現(xiàn)實中的蛇與死亡主題

通過燒蛇蛋事件，作者將“蛇”的話題首次帶入作品中。住在附近的孩子們在院墻竹叢中發(fā)現(xiàn)了蛇蛋，并認定這些就是蝮蛇蛋，于是和子提議燒了蛇蛋，然而卻怎么也燒不著。當聽說這些只是普通蛇蛋后，大家就將蛇蛋埋在樹下，并為蛇蛋做了墓標。2下葬，建墓碑，這些都是人類社會中對待死者特有的行為，和子甚至還帶著孩子們蹲在蛇蛋前合掌參拜，像對待去世的人類一樣慎重而虔誠地對待被燒的蛇蛋。在小說中，和子將母親比作“美麗的母蛇”，至此不難得知，和子燒去的蛇蛋及因找不到孩子而在院內徘徊的母蛇正是直治和母親的象征，此處也埋下了直治終將走向死亡的伏筆。

燒蛇蛋的事讓和子聯(lián)想起十年前父親的死。父親臨終之際枕邊落下的蛇及院內樹上纏繞著的蛇都讓人頓覺不祥，蛇的兩次出現(xiàn)都與死亡緊密連接，這使得母親對蛇產(chǎn)生“尊崇，懼怕即敬畏之情”3，也加重了母親內心的痛苦和憂郁，想到自己無意間對母親說出“長相漂亮的人早死”4這樣不吉利的話，和子意識到蛇將會給母親帶來厄運，稀釋母親的生命，讓母親愈發(fā)衰弱。

第三起蛇事件發(fā)生在母親去世之前。和子在照看身患結核的母親時，再次看到了蛇，“我知道你。你比那時多少變大了，老了，可你還是那條被我燒了蛇蛋的母蛇。你的復仇，我完全知道了”5，蛇的出現(xiàn)讓和子感受到死亡的威脅與壓迫，這條母蛇似乎就是為奪走母親的生命而來，人在面對殘酷現(xiàn)實時無法把握自身命運的無力與無奈在此時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巴炅?，全完了！看見蛇，絕望這才涌上我的心底”6，一直盼望著母親的病能夠好轉的和子因為蛇的出現(xiàn)而徹底感到絕望，并認定母親的死已無法避免。在和子的意識里，蛇與死亡緊密連接，正如她所預感，母親在此后不久后即去世。此時，文本中蛇與死亡的聯(lián)系愈發(fā)清晰明了。

2.和子心中的蛇與生存主題

除了現(xiàn)實中存在的蛇之外，《斜陽》中還出現(xiàn)了沒有實體的抽象的蛇，這種蛇以盤踞在和子心中的形式多次登場，貫穿了整部作品，與上述三起事件中出現(xiàn)的蛇所象征的死亡正相反，盤踞在和子心中的蛇則不斷喚起她向生的欲望，是和子高昂生命力的體現(xiàn)，并使和子最終實現(xiàn)了再生。

在燒蛇蛋事件發(fā)生之后，和子又失言說出“長相漂亮的人早死”，此時，和子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心中爬進了一條小蛇，同時還產(chǎn)生了母親壽命縮短的想法?！鞍?，我覺得母親的面容，和剛才那條美麗的蛇有相似之處。不知、不知為什么，我感覺自己的胸間盤踞的蝮蛇般丑陋的蛇，有可能遲早把深為傷心的那般美麗的母蛇一口咬死”7。和子將母親比作深為傷心的美麗母蛇，而自己則是會吞食母蛇的“蝮蛇般丑陋的蛇”，這一具有隱喻色彩的描寫手法正表現(xiàn)出了被壓抑在和子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和欲望，和子雖然深愛著母親并不遺余力地贊揚著母親的美麗，但此時和子已經(jīng)開始有了想要抵抗和擺脫甚至是殺死母親的意識。母親早已放棄生的希望，以等死的姿態(tài)勉強度日，對于渴望獲得新生的和子來說，母親顯然就成了阻礙自己前進的沉重負擔，和子不愿像母親一樣毫無抵抗地接受走向毀滅的命運，凄慘地衰老死去，因此和子潛意識里流露出的弒母意識代表了她對死亡的反抗以及積極生存的強烈信念。

爬進和子心中的小蛇，在變成“蝮蛇般丑陋的蛇”后，進而又演變成具有毒性的蝮蛇，并且“不惜以犧牲母親為代價胖了起來，自己一再控制也還是發(fā)胖”8。蛇通過捕食獵物來汲取養(yǎng)分、維持生命，讓自己繼續(xù)生存下去，對于和子來說，母親就是自己的“獵物”，和子吸取著母親身上的生機，犧牲母親的生命來讓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續(xù)，因此，母親的虛弱和衰老與和子的成長和再生是同時進行的，在這個過程中，和子向生的欲望愈發(fā)強烈，生命力也進一步增強。

經(jīng)歷了火災事件后，和子開始全心全意干農(nóng)活，貴族出身的和子認為體力勞動反倒能讓自己感到痛快，“那種動物赤足在地面走動的輕快感自己竟也感同身受，興奮得胸口陣陣作痛”9，此時，和子心中的蝮蛇“連血色都有些變了”10，“多少變紅變黑了”11，蛇喚起了潛藏在和子內心的野性和能量，和子無法忍受自己的生命在虛偽的安穩(wěn)生活中腐爛，于是憧憬著新生活的和子嘗試著拋卻自己曾經(jīng)的身份，從一個貴族少女轉變成依靠體力勞動維持生計的鄉(xiāng)下姑娘，努力讓自己成為獨當一面的人，甚至覺得“若實在生活再無出路，打夯也能活下去”12。

母親臨終之際，和子腦海中出現(xiàn)的“懷孕后挖洞的蛇”讓她意識到還有不能讓自己死心的東西，和子明知活著是“非常丑陋、血腥、骯臟的事情”13，還是選擇接受殘酷現(xiàn)實的嚴苛考驗，與世俗抗爭著堅強地活下去?！半S著母親去世已成定局，我的羅曼蒂克和感傷也逐漸消失，而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不容掉以輕心的某種奸詐的動物”14，和子心中盤踞的蛇與對上原的戀慕之情是同時存在的，蛇的強大生命力給予和子實現(xiàn)“戀愛和革命”的勇氣和動力，和子深知自己對已婚者的愛慕與大膽告白是不被世俗所允許的“惡性犯罪”，但她像蛇一般聰慧而狡猾地抓住一切機會，積極主動地去成就自己的戀情，并如愿懷上了對方的孩子。在蛇的指引下，和子勇敢地無視和背離傳統(tǒng)倫理道德，追求理想中的自由生活，實現(xiàn)了自己的“道德革命”，展現(xiàn)出向上的生機與活力。

3.死亡與生存的延異

在作品的前半部分，“蛇”顯示出死亡這種具有毀滅性的特質，蛇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與和子家人的死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似乎所有降臨在人物身上的死亡結局都是由蛇推動并最終導致的，這一宿命感充滿了無法回避的悲劇氣息，暗示了生命必將消亡與泯滅的悲慘命運，突顯出生命的脆弱與現(xiàn)實的殘酷。作者將領悟死亡作為生命的最高啟示，表現(xiàn)出命運壓制之下人的無奈與絕望，傳達出強烈的死亡意識。而和子心中盤踞的蛇則與現(xiàn)實中的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象征著積極求生的欲望，蛇賦予和子的野性生命力與狡猾屬性使得和子萌生改變自身走向毀滅的命運的愿望，將她從走向死亡的過程中拯救了出來。就像蛇通過脫皮獲得新生，實現(xiàn)不死一樣，和子掙脫自己與生俱來的貴族身份，從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束縛中得到解放，在生命面臨墜落之際以新的姿態(tài)獲得了再生。

太宰治在這部作品中表達著明顯矛盾的情緒，小說主人公和子總在沉醉于死亡幻想之時不經(jīng)意間展現(xiàn)出對生的期待。這兩種矛盾的思想在和子的意識中相互沖突又相互交融，此消彼長，“蛇”這一意象的不確定性充分體現(xiàn)出了和子的這種思想矛盾?！吧摺钡闹干嬉饬x沒有固定在某一確定的點上，而是隨著時間與空間的推移而不斷在生與死之間游移變化，因此無法對其核心意義進行明確的界定。小說在不同語境下形成的語義沖突展現(xiàn)出了文本意義不斷生成發(fā)展的過程，賦予了作品釋義的深度。

四.結語

在《斜陽》這部作品中，太宰治借蛇這一意象來體現(xiàn)生存與死亡之間不可分割的緊密聯(lián)系，一方面，蛇象征著生命的更新與能量，使和子的生命力不斷高漲，另一方面，蛇又包含著死亡要素，蛇的每次出現(xiàn)都會給生命帶來破壞性的災難，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恐怖氣息。作者將對立兩項的生與死融合在了同一意象中，使生死的界限變得模糊，不再涇渭分明，實現(xiàn)了對生死二元對立關系的消解，傳遞出作品所蘊含的對立兩項的生與死相互交融、平等共存的思想，小說生死主題的延異反映出主人公和子在尋求死亡的同時又渴望生存的思想矛盾，這種生死態(tài)度的不確定性讓文本意義變得豐富多元，具有更多可供解讀的可能性。

注 釋

1.雅克·德里達.延異[J].汪民安譯.外國文學,2000,(1)：69-84.

2.3.4.5.6.7.8.9.10.11.12.13.14.太宰治.斜陽[M].林少華注譯.北京：中國宇航出版社,2017：212，213，214，283，284，215，222，228，228，228，228，286，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