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珍
在《安娜·卡列尼娜》這部小說中,敘述了安娜不畏世俗而勇于追求自由解放的故事。安娜作為托爾斯泰筆下一個典型的女性形象,她的悲慘命運,結合當時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具有很大的研究價值。本文意在使用凝視理論來分析安娜悲劇命運的深層次原因,以更好領悟作家所要表達的思想內涵。
如薩特所言,凝視無處不在。在小說中,上流社會將安娜置于凝視之中,不斷審視她的行為是否符合上流社會的要求,安娜在凝視的壓迫之下失去了主體性。在社會與安娜之間,上流社會被賦予“觀看”的權力,通過“觀看”這一過程確立了它的主體地位,而被看者安娜在淪為“觀看”的對象時,體會到他者眼光帶來的壓制,繼而通過內化觀者即上流社會的價值判斷后,對自我也進行了物化和異化。因此,安娜作為接受傳統(tǒng)教育長大的女性,在她的認知里,要學會順從,不能反抗。在長大后,安娜聽從家里的安排,嫁給了比自己大二十歲的卡列寧,他們組成的家庭并不美滿。安娜明了卡列寧是一個木訥的人,她并不愛他,盡管如此,她依然得遵循這個社會賦予她的清規(guī)戒律,盡到一個妻子的責任。長久以來,安娜的內心已經(jīng)完全因為社會對她的凝視而物化了自我,喪失了自我,以致麻木。
即使她對那樣的上流社會感到厭惡,但她也在潛移默化中把自己視為其中的一員。就如??碌娜氨O(jiān)獄理論所說,整個社會對安娜凝視的目光組成了一個監(jiān)獄,而她便是其中的“一個囚徒”。安娜把自己置身于永恒可視的凝視之下,而安娜與渥倫斯基的相遇,喚醒了她對愛情的渴望,但那卻與上流社會的主張相背離。為了追求愛情而拋夫棄子使安娜覺得自己在上帝、丈夫以及自己的兒子面前都感到罪孽深重。她擺脫不了社會對她的指責,這既是自我意識對于自身被看的頑念,也是意識形態(tài)對于自我意識的根深蒂固的構建作用。最終,她走向了自殺的悲劇命運。
男性的凝視體現(xiàn)了欲望的機制和話語的策略。在作家筆下,安娜就處于典型的男權中心主義世界。首先,安娜在婚姻中喪失了主動權,她沒有權利去要求得到在婚姻中的合理地位,她只是被卡列寧當做是一個必需的角色。在卡列寧的期望中,他希望安娜能本分地承擔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職責。在這種婚姻模式中,安娜合理的生活需求和精神欲望被壓抑,當她鼓起勇氣去追求愛情時,卡列寧卻一再阻撓,只因安娜的做法妨礙了他在官場上的晉升??袑帉Π材鹊哪暡粌H是作為主體對他人的看,其中也包含作為欲望對象的他者即安娜對卡列寧的注視,最終成為卡列寧的看與安娜的注視的一種相互作用。因此,在卡列寧與安娜之間,凝視與其說是卡列寧對自身的一種權力性的認知確認,不如說是卡列寧向安娜的欲望之網(wǎng)的一種沉陷??袑幍哪晫Π材葋碚f是一種強烈的控制力量,他甚至用失去兒子要挾安娜。安娜在經(jīng)過思想斗爭后,決定放棄兒子而追求自由時,卡列寧依然不肯離婚,安娜無法擺脫他的控制,也沒辦法成為渥倫斯基的合法妻子,喪失了自己的獨立性和主體性。
除去卡列寧的凝視外,渥倫斯基也以自己男性的身份在對安娜進行凝視。在他們初見時,渥倫斯基帥氣的外表便在安娜平靜已久的內心激起了漣漪,潛意識還驅使她對渥倫斯基的一舉一動極其敏感。當渥倫斯基表達對她的愛慕時,安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驚喜。在渥倫斯基的攻勢之下,安娜多年被壓抑的對愛情的向往被喚醒,她的理智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作為英國當代極具影響力的文藝批評家,約翰·伯格曾在他的專著《觀看之道》、《看》等系列文藝批評的經(jīng)典之作中寫到,從例來的傳統(tǒng)文化與習俗來看,女性與男性在本質上是有很大區(qū)別的,男性是充滿自信和力量的,是權力的掌控者,能影響并控制他人。女性則大多是靈巧且脆弱,只能生活在有限的空間之下,依靠男性保護。這種傳統(tǒng)盡管飽受爭議,但幾乎從未動搖過。1所以,渥倫斯基確實以自信的姿態(tài)得到了安娜。當安娜沖破阻攔,和渥倫斯基在一起時,設法得到渥倫斯基全部的愛便成為安娜生活的唯一目的了。因此,安娜才會以渥倫斯基凝視她的眼光來觀看自己,不斷地觀察自己的形象和行為,和渥倫斯基對她的態(tài)度的變化,直到最后完全取代了她原有的最真實的自我的感覺。這時,安娜作為女性自我的身份就變成了兩個既截然不同又相互聯(lián)系的組合體:觀看者與被觀看者。簡言之,安娜被看,被渥倫斯基觀看,也被安娜自己觀看,被作為女性的自己觀看。
在渥倫斯基與安娜的關系中,安娜處于被動的地位,她在渥倫斯基的凝視下喪失了作為個體的主體性,但她是心甘情愿地接受渥倫斯基的權力性凝視。渥倫斯基對安娜的凝視不僅僅是對安娜的一種規(guī)訓,也成為了一種讓安娜積極地重塑自我的力量。安娜改變了往常灑脫的態(tài)度,為了保持自己對他的吸引力,她不停地裝扮,甚至把他的興趣當做自己的興趣。她不斷地向渥倫斯基這一凝視主體靠近,并且沉溺其中。安娜通過不斷重塑自我,來滿足自己對渥倫斯基的凝視的欲望,同時欲望著渥倫斯基對她的凝視,并且經(jīng)由這種凝視而重建自身。安娜總活在隨時被拋棄的擔憂之中,這種擔憂最終成為一種畸形的占有,也是渥倫斯基厭惡她的直接原因。在追求自由與愛情的后期,安娜已經(jīng)走向偏執(zhí),失去了最初的本我。當安娜瘋狂的愛情欲望宣泄于渥倫斯基時,他感覺到窒息,以致于他對安娜越來越冷淡,凝視的目光開始改變,從剛開始的熱烈轉向了淡漠。當作為凝視主體的渥倫斯基開始逃避時,安娜十分慌張。她不斷地乞求渥倫斯基不要拋棄她,但越是這樣做,渥倫斯基則越是冷淡。最終,安娜意識到渥倫斯基只是想通過她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當他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后,他便不再需要她了。當渥倫斯基充滿愛意的凝視消退時,他的冷漠使安娜喪失了生的希望。于是,安娜選擇了死亡。
安娜最終走向悲劇的原因除了社會和男性的凝視之外,還源于她自身的反凝視失敗。如何進行反凝視,首先應建立對凝視主體的權力性消解和控制力量的對抗。在安娜追求愛情的過程中,她曾進行了“對抗性的注視”,試圖反抗來自社會及男性角色對她的凝視。
在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俄國,啟蒙精神萌芽,要求個性自由的思想廣泛傳播,安娜的思想同樣受到了人文主義思潮的激蕩。在渥倫斯基頻頻的追求下,安娜開始動搖。然而當時,只有兩個選擇擺在安娜面前,要么向傳統(tǒng)社會挑戰(zhàn),將自己從社會和卡列寧凝視的“囚籠”中掙脫出來,要么繼續(xù)扮演好她妻子和母親的角色,維持體面的生活。而安娜選擇了相信新思潮,強大的精神沖擊鼓舞著她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從安娜生命內部爆發(fā)出來的對愛情的渴望與自由的追求,是安娜生命本真的表現(xiàn),那種企圖壓制安娜的凝視權利的做法只能更激發(fā)起安娜想要凝視的渴望,這是一種反叛的渴望、一種抗爭的凝視。于是,安娜選擇了追求愛情,以這種勇敢的注視而大膽地宣告——她不僅要進行凝視,而且要通過凝視改變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
在女性主義陣營里,認為社會的主流話語是男權文化的產物,因此抵抗男權文化的建構一直是其執(zhí)著的追求。而要想取代這種男權中心話語,就必須建立新的女性話語,用全新的女性話語來對抗男權話語,這種做法有利于幫助女性獲得主體意識。而安娜處于俄國的男權文化中,想要顛覆傳統(tǒng),就得建立自己的話語體系。隨著時代的進步和思想的解放,蘊藏在個人生命之中的原動力就需要沖破傳統(tǒng)文化的枷鎖,把生命最本真的欲望展示出來,而且這種欲望被壓抑地越久,生命原動力的力量就越大。上流社會的人是虛偽的,有的人一面維持著婚外戀來滿足自己的欲望,一面保持著表面的家庭的完整。然而安娜是一個遵循本性的人,她不愿做表里不一的人,在抗爭之初,她并不為自己的地位不明而感到尷尬,相反,她以自信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大眾面前。在上流人物聚集的歌劇院,安娜也能高傲地昂起頭,無視周圍人的眼光。安娜的這類舉動體現(xiàn)了她情感的純潔性,表現(xiàn)了她曾經(jīng)反抗凝視的勇氣。
但安娜畢竟是接受傳統(tǒng)教育長大的,舊的道德理念植根于她的思想之中,在追求愛情的同時,罪惡感一直折磨著她的內心。她試圖博取卡列寧的諒解來減輕自己的愧疚感,甚至在她曾經(jīng)瀕臨死亡時也渴求卡列寧的寬恕,那樣她才能放心地離開人世。為了尋求心理平衡,安娜常以自我精神折磨的方式來減輕內心的負擔,但這卻使她陷入更深的煎熬中。法國女性主義學者伊利格瑞曾提出要創(chuàng)建“女人話”的主張,她認為女人話是一種全新的語言,它能幫助建立新的倫理秩序,使處于壓迫地位的女性在獲取新的發(fā)言機會時重尋主體地位。2而安娜在建立自己的“女人話”時,她始終無法擺脫外界對她的壓迫,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我主體性被上流社會、卡列寧和渥倫斯基不斷地消解,甚至她心里也認為這樣的反抗是有罪的。在她一邊反凝視的同時,一邊增加自己的罪惡感,她始終處于內在和外在無法調和的矛盾中。因此,安娜的女性話語在男性話語中心的空間里也顯得微不足道。最終,安娜的精神世界崩塌,安娜“反凝視”失敗,她選擇結束了生命。
注 釋
1.約翰·伯格:《觀看之道》,戴行鉞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7頁。
2.轉引自:黃華:《權力、身體與自我:福柯與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