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珠小珠一生連》

陳小艾

1

上初中之前，姜云瀾一直在北方那個小小的鎮(zhèn)子上與爺爺奶奶一同生活。爺爺家開饅頭房，順便還賣點油鹽醬醋之類的東西。從她記事時起，爺爺便整天用那把大大的算盤“噼里啪啦”地算賬，有時她會趁爺爺不注意湊上去擺弄一下那個算盤，上面串著一顆顆烏溜溜的算盤珠，算盤的四個角都被黃銅片加固。

爺爺幼時念過幾年私塾，很會打算盤，也會寫毛筆字，干過村里的會計。爺爺?shù)乃惚P打得極好，姜云瀾經(jīng)常能聽到他一邊撥弄算盤珠一邊念叨著口訣：“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

教會姜云瀾打算盤是爺爺一直以來的心愿，奈何她卻好像對這并不感興趣，盡管她把這算盤口訣背得滾瓜爛熟，她卻始終沒有學(xué)會打算盤。在小小年紀的姜云瀾看來，不管多復(fù)雜的計算量，只要一輸入到爸媽從城里帶回來的那個小小的計算器里，立馬就能有一個無比準確的答案，她不懂爺爺為什么要執(zhí)意辛辛苦苦地背口訣，“噼里啪啦”打算盤呢？

爸媽帶回來的那個計算器是粉色的，上面印有HelloKitty的圖案，姜云瀾十分喜歡，每次用完她都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書包的內(nèi)夾層里，生怕被碰壞或者丟失。起初爺爺看她用這個計算器也會好奇，拿起來摩挲幾下又放下，慢悠悠地說：“用了幾十年算盤，還是覺得算盤更可信。”

姜云瀾也并不與爺爺爭辯，只是在心底暗暗嘲笑爺爺真是個固執(zhí)的老頭。

2

爺爺?shù)酿z頭房生意很火，每日放學(xué)后姜云瀾便伏在院子里那棵大柳樹下的桌子上寫作業(yè)，偶爾抬頭總是能看到爺爺和奶奶在灶臺間穿梭。不管有多少顧客，爺爺總能用那算盤有條不紊地計算出錢數(shù)，從未算錯過一筆賬。奶奶不會打算盤，每當這時，她總是垂著一雙手一臉仰慕地望著一旁的丈夫。

奶奶說，年輕時她正是看中了爺爺能打一手流利的算盤，才從眾多追求者中選擇了他，她覺得在閉塞的鄉(xiāng)野間，他有一種不同于旁人的氣質(zhì)。

即便多年后，只要一想起爺爺和奶奶，這一幕總是在姜云瀾腦海中閃現(xiàn)。

從初中開始，姜云瀾被爸媽接回城里上學(xué)。臨行前，爺爺送給她一把精致的小算盤，那是他親手做的，算盤上面還被他細心地刻上了“中國”二字，這把算盤被奶奶用一塊帶繡花的布小心翼翼地包著。

“瀾兒，爺爺希望你回去能好好學(xué)習(xí)，有時間的話學(xué)學(xué)打算盤，這是老祖宗留下的手藝，不能丟。想爺爺?shù)臅r候就打打算盤?！睜敔斶@樣叮囑她。

城里教學(xué)質(zhì)量比鎮(zhèn)子上要好很多，聰敏好學(xué)的姜云瀾很快熟練掌握了加減乘除各種運算?？上W(xué)校里卻沒有專門教珠算的老師，她那把小算盤也始終沒有用武之地，一直被放在書櫥上，蒙了厚厚一層灰塵，最后幾乎從她生活中淡出。

直到一個夏日的早晨，爸爸接到爺爺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姜云瀾正在刷牙，側(cè)著耳朵依稀能聽到電話那頭爺爺急促的聲音：有人去饅頭房鬧事，爭執(zhí)中爺爺胳膊骨折了，奶奶臉上有輕微擦傷，家里亂作一團。

掛掉電話爸爸便一溜小跑出門去開車，姜云瀾一聽爺爺受了傷，抹了一把嘴上的牙膏泡沫拽著媽媽便跟了上去。一路上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滿腦子都是對爺爺奶奶的擔(dān)憂和掛念。

趕到爺爺家時已臨近晌午，鬧事的人已經(jīng)逃之夭夭，家里鍋碗瓢盆滾了一地，那把陪伴了爺爺很多年的老算盤也被扔在地上，中間串算盤珠的竹子斷了幾根，算盤珠滾了一地。爺爺奶奶頹然地坐在門口的老舊木椅上，見他們回來，聲音虛弱地講述不久前經(jīng)歷的一切。

有外鎮(zhèn)的人路過時買了幾十斤饅頭，油鹽醬醋也買了一堆，說是在附近工地上干工程的。當時算完賬一共是300多塊錢，爺爺怕出錯，用算盤“噼里啪啦”算了半天。結(jié)果對方前一天剛走，第二天一早就來店里鬧事，指責(zé)爺爺算錯賬、給假幣。爺爺一輩子正直清高，周圍的人都很敬重他，他哪里受得了這種污蔑和委屈，就與對方爭辯了幾句。那人不依不饒，后來開始打砸店里的東西，推搡中爺爺奶奶也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我用了一輩子的算盤啊，不會給他算錯的，更不可能給他假幣！”爺爺氣憤地從椅子上起身，說這句話時太陽穴旁有青筋冒出。

“您先別生氣了，身體要緊，我們報警了，一定會還您清白的。”爸媽慌亂中一邊安撫爺爺奶奶的情緒，一邊攙扶他們往最近的醫(yī)院趕去，而姜云瀾則被留下來看鋪子。

3

姜云瀾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算盤，算盤一角的黃銅片翹了起來，劃傷了她的手，她依舊忍著疼痛把地上的算盤珠一顆顆撿起來：“一顆，兩顆，三顆……”數(shù)著數(shù)著她忽然就落下淚來，躺在地上的這把算盤和這些七零八落的珠子讓爺爺這些年的堅持和驕傲頃刻間千瘡百孔，她無比心疼爺爺。

后來，到店里鬧事的人受到了公安機關(guān)的嚴懲，可爺爺?shù)母觳惨驗楣钦坌枰欢螘r間的靜養(yǎng)，再加上他們受了驚嚇，爸媽決定暫時關(guān)掉他們的饅頭房，帶他們回城里休養(yǎng)。

離開鎮(zhèn)子那天，爺爺望了望饅頭房門口貼的停業(yè)通知，繼而沉默地上了車。從車窗里往外看，小鎮(zhèn)的街景一點點后退，她看了一眼身旁疲憊不堪的爺爺，只是恍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像是從爺爺生命中結(jié)束了，她的心像是三伏天里被人塞進了一把雪。

爺爺奶奶不太適應(yīng)城里的生活，每天凌晨四五點鐘他們就醒了，怕吵醒他們一家三口，爺爺便一人蹲在陽臺上抽煙，奶奶則睜著眼在床上等天稍微亮一些再去張羅早餐。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爺爺?shù)母觳步K于痊愈，人人都能看出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很無趣，但他卻只字不提回鎮(zhèn)子將饅頭房重新開業(yè)的事。

他大抵是不想再回那個傷心地了。

有一天爸爸下班后回家說，小區(qū)門口的那家小超市要轉(zhuǎn)讓，他打算盤下來讓老人有點事干，說完他還特意加了一句：“不要求你們能掙多少錢，主要是給你們找點事干打發(fā)時間。”姜云瀾手舞足蹈第一個對這個提議表示贊同，這意味著今后她能有吃不完的零食。

那間超市不大，但里面被布置得滿滿當當，貨架上有各式各樣的商品。起初爺爺執(zhí)意要撤掉超市的掃碼收銀系統(tǒng)，他還是覺得用了多年的算盤更可靠：“就這么個小東西，一掃就能出來多少錢，這不會出錯嗎？我還是覺得實打?qū)嵉赜盟惚P算出來靠譜?！?/p>

“這不比以前在老家的饅頭房，這里光商品種類就有上百種，你能都記得清他們的單價嗎？把每種商品的單價都錄進去，到時候一掃碼就能結(jié)算，方便得很?！卑职诌@樣給爺爺講道理。

爺爺雖仍有些半信半疑，但最終還是接受了提議，將超市掃碼收銀系統(tǒng)保留了下來。由于小區(qū)附近人流量挺大，超市生意還不錯，爺爺奶奶每天忙碌且有干勁兒，臉上逐漸恢復(fù)了往日的神采。

4

姜云瀾念初三那年，中國珠算項目正式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列入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學(xué)校里掀起一股珠算熱，有老師牽頭專門成立了珠算協(xié)會，大家千方百計買了算盤加入到這一陣仗中來。

姜云瀾回家從書櫥頂上翻出當年爺爺親手給她做的那把小算盤，它小巧別致，跟大家買來的都不一樣，帶到學(xué)校里迅速成為大家目光的焦點。也許是因為身邊大家都在認真學(xué)珠算，這次姜云瀾學(xué)得極其認真，沒幾天便已能打得像模像樣。

那天下午放學(xué)后，姜云瀾并未著急回家，而是揣著那把小算盤到了爺爺?shù)男〕小０碚浅欣镆惶熘腥俗疃嗟臅r候，她縮在一旁看爺爺奶奶在熙攘的人群里忙碌，爺爺已經(jīng)能很熟練地用掃碼收銀系統(tǒng)結(jié)賬了。

等到最后店里顧客稍微少了一些，不同于之前那些買油鹽醬醋等零散商品的顧客，結(jié)賬臺前來了一位買了兩大袋子商品的“大戶”，算賬、收錢、找零，爺爺很快便給他結(jié)完了賬，隨后便將購物小票放到了一旁。

姜云瀾“噌”的一下從一旁冒出來，拿起那張購物小票便開始用算盤計算，她一雙手靈巧地撥弄著算盤珠子，沒一會兒的功夫便核算出了總數(shù)。她指著算盤報出一個總數(shù)，與購物小票上的數(shù)字分毫不差：“爺爺，你看算盤跟這電腦一樣靠譜！”

見到孫女到來，爺爺眼角的皺紋都變得舒展了起來。他慢慢撫摸著眼前這把自己親手制作的算盤，好像回憶起了很多往事，目光變得悠長而深遠，很快又緩過神兒來，微微一笑說：“很好，很好！你能學(xué)會打算盤，爺爺真的很高興！”

5

爺爺?shù)某猩庖琅f紅紅火火，而姜云瀾也按部就班地從初中學(xué)校畢業(yè)，升入了全市最好的重點高中。進入高中后，姜云瀾對運算的敏感和天賦進一步顯現(xiàn)，她作為唯一的女生被選拔進入計算機奧賽隊，在日常的功課之余，開始與各種數(shù)字和代碼為伴。在她看來，通過編寫程序代碼最終取得結(jié)果的過程具有一種別樣的美感，她為其陶醉，為其癡迷。

高考后，姜云瀾從新聞中看到，中國已經(jīng)研發(fā)出了當時世界上最快的超級計算機“神威·太湖之光”，這讓一直酷愛計算機的她頗受振奮，進一步堅定了大學(xué)學(xué)習(xí)計算機專業(yè)，將來從事超算事業(yè)的志向。

她把自己的夢想一字一句地認真描述給爺爺聽，雖然對于她說的很多詞爺爺壓根聽不懂，但他隱約知道這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夢想，眼神里滿是鼓勵與支持。

在姜云瀾心底，自己對數(shù)字和運算最初的熱愛來源于爺爺，無數(shù)次她在深夜寫代碼寫到覺得枯燥想放棄的時候，總是想起多年前爺爺伏在桌子旁一遍遍執(zhí)拗地打算盤的樣子。爺爺一生嚴謹認真、精益求精，容不得絲毫差錯，正是爺爺身上的這種品質(zhì)一直在無形中影響著她，激勵她不斷前行。

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和爺爺身上有很多相似的東西，在她成長的路上，爺爺就如一棵老而粗壯的樹，雖然寡言，卻總是有無窮的能量可以影響周圍的一切，這種影響讓他們爺孫之間就如算盤上的一顆顆珠子，被緊緊串聯(lián)。

她往后的人生路，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將是對爺爺這一生的傳承與延續(xù)。爺爺依舊有他的執(zhí)拗與堅持，而屬于她的漫長人生，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