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國際尋寶行動”：請把我們的歷史還給我們

鄭立穎

巴格達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內(nèi)，離古巴比倫方尖碑和亞述翅膀人面牛身像不遠，有一條悠長的走廊，直通一間辦公室——這里是伊拉克“國際尋寶行動”的“大腦”所在。

瓦發(fā)·哈桑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桌上有一大摞文件，哈桑每翻幾頁就嘆一口氣，她手里的文件，是伊拉克古代遺產(chǎn)名錄，但如今，這些珍寶散落在全球各地。

“美國、英國、瑞士、黎巴嫩、阿聯(lián)酋、西班牙……它們無處不在。”哈桑說，“但它們屬于伊拉克，我們要不遺余力將它們?nèi)空一貋怼！?/p>

“我們最好的東西

都被偷走了”

哈桑既是一名考古學(xué)家，又是一名偵探，同時也是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復(fù)原部門的負責人。她負責尋找和追討數(shù)以萬計從伊拉克掠奪走的文物，而這些文物可能正在其他國家的博物館展出，或者在私人收藏家的手中。

伊拉克國境內(nèi)，包含著世界上最重要的考古區(qū)域之一。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間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圣經(jīng)舊約中將之稱作伊甸園。在這里，人類第一批城市被建成，第一組文字被寫就。

早在殖民時代，大批文物就被以考古、收藏的名義帶離自己的祖國伊拉克。而獨立之后，在前總統(tǒng)薩達姆·侯賽因執(zhí)政期間，特別在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之后，伊拉克境內(nèi)的非法挖掘亦是十分常見。

2003年，美國正式宣布對伊拉克開戰(zhàn)，伊拉克陷入一片混亂，保護國寶的大門再次被攻破。

當?shù)貢r間2003年4月10日，在失去了國家士兵的保衛(wèi)后，伊拉克博物館的大門被強行撬開，文物遭到洗劫，從微型滾筒印章到蘇美爾國王的無頭塑像，1.5萬件珍貴文物被盜。這被認為是人類對文化遺產(chǎn)犯下的最大罪行之一。

“這讓我非常傷心。”哈桑說，“那么多人闖了進去，為的是摧毀它們，掠奪它們?！笨脊艑W(xué)家則稱，“這是現(xiàn)代考古史上最野蠻的行徑，是伊拉克人的損失，也是全人類的損失”。

災(zāi)難并未終止。2014年，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宣布占領(lǐng)了伊拉克的三分之一領(lǐng)土，其中，就包括數(shù)千個考古遺址和博物館。

2015年，“伊斯蘭國”組織洗劫摩蘇爾中央博物館，用錘子和電鉆等工具野蠻暴力破壞文物，該情景讓整個世界為之震驚。但伊拉克國家博物館駐巴格達總干事盧馬亞斯認為，“伊斯蘭國”發(fā)布視頻實際上是一個噱頭，“在這次公開摧毀之后，他們可以自由地掠奪，利用所得資金為其恐怖活動提供資金”。

英國《獨立報》報道，在其權(quán)力達到最高峰時，“伊斯蘭國”組織通過在黑市上出售盜取的文物，每年可獲利8000萬英鎊（約合6.86億元人民幣）。

摩蘇爾當?shù)鼐用裨葱牡乇硎荆八麄儯ā耙了固m國”）用卡車裝走文物，將我們最好的東西都偷走，賣到歐洲，賣到全球各地”。

甚至在“伊斯蘭國”被擊潰之后，伊拉克仍無力保護它的文物。

前伊拉克文物復(fù)興部主任穆薩納·道德說：“伊拉克境內(nèi)有1.8萬個重要的考古遺址，只有10%曾被挖掘過。剩下的多數(shù)處于無人看守狀態(tài)，非法挖掘，到處存在，但我們沒有能力去控制。”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建筑保護師布魯諾·德斯蘭也表示，“正在進行的非法挖掘，是今天伊拉克文物的最大威脅”。

而哈桑和她的同伴幾十年里所努力的，就是追討所有流失的文物。在她看來，“從伊拉克國土上掘走的每一塊碑、每一根石柱都該屬于這個（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大廳”。

文物追討“紅色名單”

辦公室內(nèi)，哈桑辦公桌后面的墻上，張貼著一張圖紙，上面寫著巨大的“紅色名單”字樣，下面是幾十張圖片，它們都是哈桑想要找回的遺失文物，其中有一塊黏土碑，上面刻著古代蘇美爾城市烏魯克的楔形文字，可追溯到公元前3500年;還有一個名叫亞述國王的圓柱，它來自公元前7世紀的古巴比倫。

哈桑和她的七名“尋寶者”團隊成員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尋美索不達米亞文物的蹤跡。對于他們來說，找到每一個文物，都需要運用不同的方法：對于那些在國外博物館展覽的展品來說，他們需要動用外交手段;而從私人收藏家那里尋找文物則更加棘手。

“最重要的是拍賣會，”她說，“我們需要關(guān)注市場上正在拍賣的是什么，當我們發(fā)現(xiàn)某些文物來自我國時，我們會竭盡全力將其追回?！?/p>

文物追討的工作，使得哈桑必須與世界各地的政府機構(gòu)、警察部隊、國際刑警組織、收藏家、博物館和大使館保持聯(lián)系。她說：“很多政府機構(gòu)會配合博物館的工作，并盡可能提供幫助?！?/p>

2019年3月，英國政府就宣布向伊拉克歸還一枚罕見的古巴比倫石碑，該文物有著三千多年的歷史，高約30厘米，刻有楔形文字，價值數(shù)十萬英鎊。而且在去年，英國向伊拉克歸還了8件文物，包括帶有楔形文字的陶錐、以動物的形式出現(xiàn)的白色大理石護身符、坐著的獅身人面像的白色石英印章等。

但哈桑表示，拍賣行和私人收藏家往往不會配合，并且經(jīng)常會阻止他們尋找來自伊拉克的文物。

更多文物持有方不愿意輕易放手。哈桑介紹說：“不同國家在文物所有權(quán)上有不同的法律規(guī)定，因此，收藏者們往往有辦法將手中的文物合法化，這讓它們很難被收回?！?/p>

伊拉克文物復(fù)興部前主任穆薩納·道德也說：“非法挖掘的文物與博物館被盜的文物還不一樣，它們通常沒有編碼，我們面臨最大的挑戰(zhàn)是——證明這些在市場上流通的文物，實際上來自伊拉克?！?/p>

“但這非常難，”道德坦言，“我們必須與拍賣行和收藏家不斷斗爭，盡管有些收藏家提供假資料，但拍賣行依舊熟視無睹。”

“請把我們的歷史還給我們”

在哈桑辦公桌上的所有文件中，最上面的一個文件夾，記錄著美索不達米亞文物最主要的收藏家之一、超級富豪、挪威商人馬丁·斯奎因的藏品。

不久前，斯奎因的兩件藏品在倫敦佳士得拍賣會上拍賣：一件是具有五千年歷史的美索不達米亞黏土碑，碑上刻有原始楔形文字和代表每月口糧的雕刻圖案。根據(jù)描述，它是已知的人類最早的記錄書寫系統(tǒng)，售價為62500英鎊（約合53.6萬人民幣）;另一件是古巴比倫碑，來自公元前1812年前后的古巴比倫時代，售價為18750英鎊（約合16.1萬人民幣）。

在文物界，斯奎因和哈桑一樣聞名。斯奎因長期處在爭議漩渦的中心——他擁有多達654件阿拉姆語咒語碗，這些咒語碗在20世紀90年代被走私到英國。追回這些藏品，是讓哈桑最頭疼，也是最復(fù)雜的工程。

斯奎因收藏的咒語碗曾經(jīng)借給倫敦大學(xué)學(xué)院學(xué)習(xí)研究。但是當一部關(guān)于該收藏品的挪威紀錄片質(zhì)疑藏品出處時，該大學(xué)成立了一個調(diào)查委員會。

盡管調(diào)查結(jié)果從未公布，但斯奎因依然將倫敦大學(xué)學(xué)院告上了法庭，并最終勝訴，讓這些咒語碗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同時獲得了來自倫敦大學(xué)學(xué)院的一筆賠償金。

根據(jù)《科學(xué)》雜志報道，調(diào)查者引用了伊拉克的一項法律——其歷史可以追溯到1936年，該法律規(guī)定：國家禁止出口除展覽和研究之外的文物。雖然報道最終并沒有質(zhì)疑斯奎因?qū)ξ奈锏乃袡?quán)，但文章最后還是建議他“將文物歸還給伊拉克國家文物部門”。

對此，斯奎因所創(chuàng)立的“斯奎因收藏”組織馬上予以駁斥，該組織的一位發(fā)言人表示，“專家調(diào)查后的報告證實，除了‘斯奎因收藏之外，咒語碗沒有任何其他歸屬”。這位發(fā)言人強調(diào)，“任何關(guān)于‘斯奎因收藏涉嫌走私的說法都是不正確的，這些碗是前幾代收藏家在約旦收集多年的藏品，我們在1988年購得，并且具備約旦當局頒發(fā)的有效出口許可證”。

“我們沒有與斯奎因直接接觸過，但已經(jīng)多次嘗試通過官方外交途徑收回這些文物，遺憾的是，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進展。”同在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復(fù)原部門工作的法律專家阿爾泰透露，“我們當然會采取其他方法，例如國際公約和聯(lián)合國安理會決議。重要的是，我們要堅持不懈且不遺余力地解決這個問題?！?/p>

哈桑則強調(diào)：“正如人們所見的那樣，它們屬于伊拉克。”在接受采訪時，她說：“請收藏家們想一想，如果你們的國家被占領(lǐng)，如果掠奪者和極端組織將你們國家的文物偷走，并賣給了伊拉克人，你們希望文物被歸還嗎？”

哈桑說，自己就像是不斷往山頂推石頭的西西弗斯，“讓它們（文物）回歸將是我們畢生的功課”。她說：“戰(zhàn)爭，讓我們的國家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至少，請把我們的歷史還給我們?！?/p>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