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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出殯[短篇小說]

      2019-11-25 08:36:46于琇榮
      邊疆文學 2019年11期
      關鍵詞:五爺小樂

      于琇榮

      七月,一場大雨后的凌晨。

      夜尚未褪去,一抹淡橘色的光線在天際若隱若現(xiàn)??諝鉂駶櫱逅?,新鮮的泥土氣味混雜著粗糲的鼾聲在村莊上空彌漫。零星幾滴雨,順著牛棚頂上的蘆葦席滑落下來,打在康子赤裸的手臂上。他猛地打了個激靈,寒意一下子從心底沿著血管在全身游走。他特意用心體味了一下,確認那是冷,不是涼,雖然現(xiàn)在是炎熱的三伏天。

      昨天晌午康子就有這種感覺,毒日頭像剛出鍋的大餅當空掛著,烘烤得人無處躲藏??底庸蛟陟`棚里,感覺身上流的不是汗,是冰碴子。他偷偷摸了幾次額頭,沒有發(fā)燒,可就是冷。

      身子虛啦,他長長喟嘆一聲,緊走幾步,把滿滿一瓢玉米粒倒進牛食槽。他撫著牛光滑的脊背,心里滿是不舍。這頭牛是難得的腱子黃牛,買的時候還是牛犢,已經(jīng)喂養(yǎng)了三年,正是四、五歲能干活的時候。牛絲毫不理會主人低落的情緒,埋頭在食槽里吃得正酣。也難怪,這個季節(jié)正是青草鮮嫩多汁最好吃的時候,何況還有玉米粒。

      啪唧啪唧,踩著積水的腳步聲正由遠而近。不用回頭,康子知道是誰,倆人昨天下午約好的。他放在牛脊上的手,順勢下滑到牛脖頸——為了防盜,他在牛脖頸下面系了銅鈴鐺,怕今早吵到母親,康子昨晚就把鈴鐺解了下來,只剩下一個牛皮圈松垮地套在牛脖頸上。

      他扽了扽系在牛鼻子上的韁繩。被打擾吃食的牛以為主人有什么指令,不情愿地抬起頭,朝著主人重重喘息兩下,“哞”地一聲叫了出來??底訃樦频妹τ檬猪樦募贡嘲矒嶂?。它又繼續(xù)埋頭在食槽里。

      “你真的要賣牛?”來人問到,聲音沙啞疲憊。

      “不賣咋整?”話剛出口,就把來人嚇得一愣,康子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的嗓子像被砂紙打磨過,不僅嘶啞,疼,并且發(fā)出的聲音微弱得近似于耳語。他吞咽了口唾液濕潤一下喉嚨,啞著嗓子繼續(xù)說“除了棺木,喇叭、靈棚還有這幾天幾十號人的伙食下午都要結清,再加上今天的耍獅子,錢哪夠啊?!?/p>

      “咱別請耍獅子的吧,半天功夫就要一千五,太貴了,不值得?!眮砣诵奶鄣卣f。

      “他請,咱就請。十八拜都拜了,不差這一哆嗦?!笨底诱f著解開牛韁繩,把牛牽出牛棚,和來人一起踩著積水往門外走。雖說有積水,但地不泥濘。鹽堿地全是沙土,滲水快,等太陽一出,干爽爽的地面絲毫看不出下過雨的跡象。

      天色已泛白,紅暈染紅天際,星星廖瑟,孤單地懸空掛著,像被遺忘的白芝麻粒。樹木、房舍以及伸向遠方巷子的輪廓漸漸清晰??底有挠悬c急,把韁繩交到來人的手里,催促著說,“趁著沒人你快走,賣多賣少,你合計著辦。”

      “唉,何必呢。”來人嘆了口氣,期期艾艾地說,“其實小樂他娘……”,他看了看康子的臉色,把剩下的話又咽了下去,像羞于說出口,接著,又唉地一聲深嘆了口氣。這一聲嘆息意味深長,有無奈、心疼,還有對康子深陷窘境迫不得已的深刻理解??底友蹨I差點被這聲嘆息勾出來。這幾天,喪父的悲痛早已被雜亂的瑣事所掩蓋,只剩下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和委屈,他不禁鼻子發(fā)酸,喉嚨一熱,再說出話來。沉寂了好一會兒,終于拖著哭腔說,“別說了,你受累吧?!?/p>

      話說到這份兒上,來人也不好再勸,他拍拍康子的左上臂,寬慰他說,“你放心,車已經(jīng)停在村后,我牽牛出去,保證沒人看見?!闭f完,踩著積水,啪唧啪唧地走了。

      康子站在門口,看著牛左一下右一下扭動的健壯屁股發(fā)蒙,心里暗想,父親病了一年多也沒窮到賣牛,這是咋啦。他明白,剛才咽下的那半句話的潛臺詞是“你爹”,可即便不咽下,又能說的清“他娘”和“爹”的關系嗎?說不清。也正是這說不清,才給人更多隱晦揣測的空間。

      康子清晰記得小樂接他娘去城里的前夜,提著東西和他娘去康子家告別,東西剛撂在桌上,康子娘冷著臉,一盆臟水潑到地上,嘴里說,老鴰唱不出好聽的曲,別在這兒給我臭顯擺。小樂娘眼里噙著淚,顫著身子就往地上出溜。小樂一把攙住他娘,沒說一句話,轉身就走。等他們跨出門了,愣在一邊的康子爹這才緩過神來,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扯過康子娘的頭發(fā),啪地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只聽“啊”地一聲,康子娘哭罵起來。康子當時就站在樹下的陰影里,他看小樂來了,本想過來敘敘舊,現(xiàn)在聽著母親的哭罵,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難道父親因挪用扶貧款被撤職真與小樂家有關?想到因父親羈押自己被迫輟學務農,不由對小樂心生恨意。

      有人說農村寧靜,適合離群索居。其實事實遠非如此,再沒有比一個村落更嘈雜更透明的了,哪家來個親戚、吵個架,傳的比風速都快。這里沒有隱私,似乎保護自己的隱私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分明是對別人不信任嘛,繼而會招致整個群體的排斥。同樣,農村也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標準,明里開玩笑葷的素的甚至動手都行,真動了心思就是逾越了界限,就是行為不端??底拥蚺灿梅鲐毧钍軐?,村里人發(fā)現(xiàn)小樂娘自己偷偷去探望,這就是逾矩,就是有鬼。那年,小樂剛上大學,正需要錢,康子娘本來就疑惑扶貧款和小樂娘有關,一聽小樂娘去探望,借口丟了一只蘆花雞,站在房上,夾槍帶棒地狠罵了一頓“偷食忘了回家的畜生?!贝謇锶诵恼詹恍劓倚χ喑粤税胪腼?。從那時起,小樂娘再沒去過康子家。不久,小樂娘把原本朝西開的大門堵死了,從東面,朝著另一條胡同又開了門。兩家不走一條胡同,也就基本斷了聯(lián)系。

      原以為小樂娘跟隨兒子搬去了城里,兩家這輩子再不會有什么交集,誰成想,康子爹病逝那天,剛巧小樂娘也去世了,還一定要回村發(fā)喪。村里料理白事的崔五爺感慨地說,同一天死,也是緣分啊。康子娘聞聽變了臉,召集康子姐弟嚴肅地說,“你爹一輩子要強,死了,也不能跌了臉面?!逼鋵嵅挥媚飮诟?,康子心里早有譜,村里最怕兩家同時出殯,父老相鄰都看著、比著呢,誰也不肯漏了寒酸,落個不孝的名聲。遇到這種事,最好的結果是兩家主事的人在一起商量,約好操辦的場面一樣,誰也不爭先,誰也不落后。

      康子知道,這次,他是沒得商量,況且,自己的兒子也十多歲了,以后還要在村里頂門立戶,這個臉,不能丟??勺约旱膶嵙ο衲_底板一樣薄,何況小樂還在縣里當個小官。前天小樂娘回村,“人”還沒到,靈棚、紙車馬、供品就早早有人置辦好了,大小車輛多的排出一里地以外。小樂倒是托人給他帶過口信,說兩家商量著辦,被康子娘一口回絕了。

      康子認同娘的做法,如果她同意,村里人會認為是小樂是大人大量在遷就他家。明擺著嘛,人家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你康子有啥?這讓康子很惱火,想當年小樂爹早逝,是康子爹一直照應他們娘倆,是小樂家的恩人,現(xiàn)在自己反過來要仰人鼻息,這不是讓人恥笑嗎?我有啥?有骨氣,砸鍋賣鐵也不能落在他后頭,康子看著小樂靈棚前絡繹不絕人群暗自對自己說。

      康子娘堅持認為小樂娘回村的排場是在向她示威,她認定這是小樂娘的主意,甚至聽到了小樂娘臨終時蔑視嘲弄的笑聲。滿腹的憤懣徹底遮蔽了心里的悲痛,當一輛送葬車停在路邊康子家一塊空菜地,康子娘一下找到了爆發(fā)點,她堅決不許車碾壓到她家一寸土地。因為道路擁擠,愣是讓八九輛車倒著開出了村。

      康子娘用一場叫罵確定了這次雙出殯的關系和性質。

      坐落在一片鹽堿地上的偏僻村落,因為一場出殯沸騰起來,莫名的亢奮把每張臉染成油亮的絳紅色,村民們用比看一場大戲更渴望的心態(tài)觀望著,而今天,是這場大戲的重頭壓軸——出殯。

      幾聲雞鳴,把失神的康子嚇得一怔。棲息在院里老榆樹上的雞醒了。那幾只小雛雞,是康子娘在麥收時買的,才一個多月時間,叫起來像含著滿嘴的沙子,磕磕絆絆地不順暢。加上底氣后勁不足,聲音聽起來像喉嚨里卡著一口痰,咳不出,又咽不下地難受??底訜┰甑睾蒗吡死嫌軜湟荒_,受了驚的雞煽動著翅膀倉皇地跳下來,使得樹葉上殘存的積水小雨一樣墜落。康子連忙跳到一邊躲開。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自己和小樂經(jīng)常在下雪天這樣玩,走在樹下,趁對方不防備,猛踹樹干,讓枝椏上的積雪灑落到對方身上。他還能清晰地記起雪順著棉襖領子碰到肌膚上那種扎心的涼。他不由一縮脖子,像雪真的落在身上一樣。

      天空漸亮,薄薄的晨光在青白色空氣里漂浮。又是一個酷熱的三伏天。他沿著墻根干爽的路面往胡同口走。胡同口前面是村里最寬的一條主路,為方便吊唁,兩個靈棚沿路兩邊搭建,一個是閑置的場院,一個是待建的宅基地,相隔三個胡同寬的距離隔路相望,像斜對門,還像一面鏡子,因為兩邊的靈棚、喇叭棚以及各種祭祀用具基本一樣。

      靈棚是逝者安葬前的居所,先使用鐵管搭起長方體架子,再用大塊的白布封罩。白布上色彩斑斕,印著諸如八仙過海、蓮花等佛教典故傳說中寓意吉祥的圖案。正面,像宅院的大門,兩邊是楹聯(lián),中間橫掛“駕鶴西游”四個大字,下面是三條布簾,中間布簾一般固定不動,后面擺放著冰棺,簾前一張八仙桌,擺放著長明燈、瓜果糕點等供品。過去長明燈是蠟燭、煤油燈,現(xiàn)在用電燈泡代替,吊在逝者的黑白照片之上,徹夜通明。其余兩條布簾以男左女右為序,孝子、孝女們在此守靈哭棺。許是守靈人嫌悶熱,把三條布簾都卷了起來,在晨曦晦暗不明若有若無的光線里,長明燈映著旁邊的大紅棺木分外鮮艷,竟有種煙霧裊裊一抹梅色的喜慶意味。

      過了晌午就要下葬了,康子原想趁著清靜去陪父親待會,走了幾步,突然想到母親,心里一陣焦躁,腳步不禁停了下來。耕牛和那片貧瘠的土地是康子娘最稀罕的東西,侍弄得格外精心在意。在她看來,有牛就能種地,有地種就吃喝不愁,有吃有喝那就是好日子。牛賣了,就截斷了她好日子的源頭,后果康子想都不敢去想。唉,先瞞著吧,等埋葬完父親再說,康子心想。

      心一亂,就沒了去靈棚的心思。道路空曠沉寂,他見不遠處還有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光線不好,影影綽綽看不清眉目,康子便迎著那人走了過去。那人顯然也看到了康子,面向他等待著。近了,又近了,康子忽然像被閃電擊中一樣呆住了,肌肉緊繃,大腦空茫一片。是小樂,是十幾年沒見面的小樂。小樂也認出了康子,一臉錯愕的表情。兩人恍如夢中重逢,不知所措地對視著,愣怔地呆站著一動不動??底釉?jīng)幾次夢見小樂,但從沒有一次是以這種方式。老了,康子心里發(fā)出一聲喟嘆。每天被日子追趕著,康子沒覺出時間流失的痕跡,而今,他在小樂的臉上才發(fā)現(xiàn)無形歲月摧枯拉朽后的殘局有多恐怖。這幾天,小樂想必也飽受煎熬,滿臉倦容,曾經(jīng)清澈有神的大眼睛變得渾濁呆滯,兩個松弛的黑眼袋里兜滿了淚一樣沉甸甸地往下垂。兩人相隔數(shù)米望著對方,驚慌、無措在漸漸消散,冰封的往事在蘇醒中鉆出嫩芽來。彼此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重逢的驚喜和失去親人的悲傷,爭執(zhí)、怨恨、糾結在瞬間達成和解,眼睛禁不住一陣發(fā)潮,淚順著鼻腔往上涌。

      叮鈴鈴,一陣車鈴響,有人騎車過來。

      兩人受了驚嚇一樣,猛地緩過神來??底由袂轭D時變得冷漠,回轉身,昂頭,大踏步地往回走。頭扭得急,淚被甩出眼眶,掛在臉頰上。他堅持著,直到走回胡同,才抬手擦了去。他不想讓小樂看見他流淚。他不知道,小樂此時,也同樣在使勁地擦眼淚。

      一聲哭嚎由遠而近,是康子二姨。剛剛回屋坐下的康子忙起身迎了出來,心想,有二姨陪著,母親興許就想不起牛的事。剛出門,就被明晃晃的太陽光驚到了。他預想到今天會是個晴天,卻沒想到太陽出來的如此迅疾,剛剛還是混沌不開晦暗不明的一片黛青,現(xiàn)在天藍云淡,空氣干爽,樹葉在徐徐清風的吹動下微微顫動,眼前的一切清晰得有點不真實。不過才一會的空兒,發(fā)生了什么?莫非記憶缺失遺漏了什么?他神情恍惚,眼眶干澀,后腦像有根錯位的筋,一下一下抽搐地疼。容不得他多想,二姨哭著進了院門。

      隨著哭聲,院子里漸漸嘈雜起來。幫工的村民按照崔五爺?shù)姆止?,劈柴、挑水、洗菜,三天前搭起的臨時灶臺又燒了起來。暫時沒事可做的,就三兩一群地湊在一起閑聊天,等著灶上鐵鍋里的白菜豆腐燉豬肉。農村,白事比紅事隆重,每家基本都會抽一個人去幫忙,在主家吃大鍋飯,是幫忙的標志。吃過這頓早飯,也標志著葬禮將正式開始了。

      康子發(fā)現(xiàn)今天來的人格外多。其實這也不稀奇,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家沒點紅、白事需要人。幫別人就是幫自己,康子待人實誠,誰家有事都會去幫一把,況且康子爹又是公認的好人??底有南?,人都來自己家?guī)兔?,那小樂怎么辦?農村人憨厚,但也憨厚的執(zhí)拗,去年村東頭有家老太太出喪,姐弟倆都在城里工作,還有點職位,但為人行事卻截然不同,結果,村里人抬棺去墳地的半路上,把棺材撂地上不抬了,說只抬姐姐的,剩下的那段路是弟弟的,讓他自己找人抬,最后,姐弟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哀求,才勉勉強強送老太太入土為安。曾經(jīng),他無數(shù)次設想小樂遭遇這種場面,和他卯著勁爭也是在有意向村民傳遞這種意愿。村里人明白,和康子同在一個村住著,打交道時候多。和小樂就不同了,他混得再好和自己沒一點關系。這些道理小樂心里應該也清楚,今早看見他憔悴不堪的樣子就可以想見他承受的壓力有多大。康子想到這兒不禁有些心疼。

      康子把崔五爺叫到里屋,問,“小樂家怎么樣?”

      崔五爺說,“除了和他沾親帶故的親戚和本家,其余幫工的基本都在這兒了。”

      康子倚著山墻,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垂著頭,瞄了一眼五爺,不等眼神對視,又慌忙低下頭。他有心想求五爺幫幫小樂,又不知怎么開口。

      五爺一眼就看透了康子的心思,不禁有點急,忿忿地說,“你別瞎操那份閑心,巴結人家的人多著呢,村支書一大早就在他家張羅?!笨此桀^耷腦的樣子,話鋒又一轉,疼惜地說,“早掛念著人家那還拗什么勁嘛?!?/p>

      康子一下來了精神,梗著脖子說,“一碼歸一碼,這是兩回事?!?/p>

      “狗屁兩回事,嗤,”崔五爺對他的話很不屑,繼續(xù)問道,“耍獅子真請啦?”

      “請了?!笨底诱f。

      “唉,你呀?!蔽鍫攽崙康卣f,“我出去看看先踅摸塊地方,一會兒耍獅子要打樁用?!闭f著,疾步往外走。走到門口,扭頭對著屋里的康子氣呼呼地喊,“孝衣來了,出來穿孝衣?!笨底宇櫜坏美^續(xù)想,忙跟了出來。

      農村孝衣分兩種,一種是嶄新的細白棉布,給女兒、女婿等外戚親屬現(xiàn)場縫制的。還有一種是租賃來的,兒子、兒媳、侄子等本家人穿。因為經(jīng)常外租,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白,灰乎乎的沾滿油漬、污漬,邊角還露著脫了線的毛邊。孝衣雜亂地堆放在墻角地上,稍微干凈點的早被人挑了去。康子從那堆破爛里隨手拿了一件肥大的,套在身上才發(fā)現(xiàn),衣襟的帶子斷了,有心再換一件,怕不吉利,想著一會就要拄喪棒、系麻繩,便任由衣襟敞著。走了兩步,想起當?shù)仫L俗,父母去世孝子要趿拉著鞋,按照逝者性別分為男左女右,便趿拉著左腳封了白布的布鞋,去看望母親。母親在東屋,正和二姨坐在炕里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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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康子撩簾子進來,康子娘問道,“墳窩子打好了嗎?”

      康子說,“五爺安排人去打了,剛下過雨,土松好挖。二姨家表弟一起去的,打好以后,留他在那兒守著?!?/p>

      二姨接過話茬說,“也真是晦氣,偏那個不要臉的娘們也來湊熱鬧,這不是給康子添堵嘛?!?/p>

      “她這是自討沒臉,”康子娘并不在意,反過來寬慰二姨,繼續(xù)說,“咱家啥都比她強,喇叭是南鄉(xiāng)請的,那兒的嗩吶可是全鄉(xiāng)有名,一口氣吹下去,能把鳥引來。今兒還請了耍獅子的??底咏o俺爭氣,俺沒白疼他。俺想好了,等俺老了,直接埋,把今兒花的錢找補回來……”

      “娘?!笨底余凉值亟刈∷脑挕?/p>

      “好,俺不說了,不說了,你去忙吧?!笨底幽锸兆】?,擺手讓康子走??底觿傋叩介T前,他娘又囑咐道,“康子,你可別忘了喂牛,這鑼鼓喧天的,照管著別把牛嚇出毛病來?!?/p>

      “哦,我記著呢,記著呢?!笨底诱f。

      “你看這院里的人,有幾十口子吧,這就是人緣,她在城里住也白搭,還不是要埋回老家的土里……”康子娘扭頭對二姨說??底用Τ脵C走出屋。

      大街上人熙熙攘攘的像趕大集。

      難怪耍獅子要價高,技術、設備精湛高超,真是非一般可比。八根一米多高的鐵柱子立在靈棚右前方,每個柱子上頂著一塊直徑一尺多寬的鐵圓盤。舞獅人搖動每根鐵柱,查看它的穩(wěn)固性。因沙土地松軟,為確保安全,他們又用繩子套著柱子系到旁邊的毛白楊樹上,類似于斜拉大橋。喇叭棚里,吹鼓手圍著八仙桌在調試音響樂器。昨天兩邊吹嗩吶的使出渾身解數(shù)比著吹,結果,這邊喇叭隊因為音箱差,聲音小且發(fā)悶,引得村里人好一頓恥笑。今天他們換了音響,還多來了兩個吹嗩吶的人。崔五爺和康子說,這是喇叭棚自己爭面子,不要主家多掏錢。靈棚右前方是一個紙糊的亭子,寫著逝者名號,立著一根白紙纏的木棍,上面滿是裁成一條一條的白紙,據(jù)說那叫“經(jīng)”,是逝者靈魂暫居的地方。前面一個香爐,由一個外孫女等外戚女性看守著,“經(jīng)”不能倒,香不能斷。兩邊各有一排長凳,屬于外孫子、外甥女等外戚親戚的座位,同每一個前來吊唁的人一起跪拜,俗稱“陪外吊”。有膝蓋不好的,會在里面套一個護膝,用肥大的孝衣遮掩著。靈棚后面就是一堆金箔彩紙糊的物件,什么牛馬、男女傭人、別墅、電視、手機等等一應俱全,凡世間有的,都糊了來。

      唉,不過都是活人的心結,爹生前都沒用過手機,去陰間就會了?再說,陰間難不成也有信號基站?看著那堆東西,康子覺得很荒唐。照老規(guī)矩,紙糊的東西要女兒操辦,康子也不好多說什么。雖說這是紙糊的,也并不便宜,不知姐姐為了這些東西受了多大的難呢。有什么用呢?他心想,一把火就燒沒了,說是給親人,也沒見哪個親人收到過。他轉而又想,自己不也是荒唐嗎?賣了牛,請喇叭、舞獅子,也就聽個響,連個灰都留不下。他轉頭看小樂家,靈棚前同樣忙碌的情形,暗自嘆了口氣,唉,圖個熱鬧臉面上好看吧。

      不知是事多心亂,還是穿了孝衣的緣故,康子渾身熱燥燥的,額頭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抬頭,太陽熾熱燎人,烘烤得濕潤的大地泛著潮氣,空氣發(fā)了霉一樣地悶得人心慌。康子一幅標準“丑孝子”的模樣,頭戴口袋孝帽,趿拉著鞋,彎腰弓背,帶著一臉悲痛愁苦懨懨無神地往靈棚走。這時,只聽見一聲清脆悠長的嗩吶響徹云霄,人潮水一樣涌了過來。嗩吶吹得九曲回腸,悲切凄涼。康子鼻子不禁一酸,想起父親的艱辛和自己這幾日的困窘,不禁悲從心來,忍不住淚水漣漣,痛哭著喊了一聲“爹啊……”,一頭扎進靈棚。頓時,靈棚里外哭作一團。

      今天喇叭隊的氣勢遠勝對方一籌,從嗩吶高昂的聲音里,能感受到郁結得到酣暢淋漓的宣泄后的舒心勁,雖然吹得是悲凄凄的《哭五更》。對方見吹彈吸引不到觀眾,放下樂器開始唱那些熟透街頭巷尾的網(wǎng)絡歌曲,還有一男一女伴舞。圍觀的人呼啦又跑了過去。喇叭棚前只剩下幾個愛聽曲的老頭。一見情形不好,這邊一曲吹完,也改為唱歌,一個帥氣的男人苦著臉,顫著聲音唱《十跪父母重恩》,曲調本就凄涼,加上男中音有意悲傷浸染,更是催人淚下,尤其是聲淚俱下地唱到“娘啊,娘啊”,一聲聲拖著哭腔撕心裂肺的呼喊揪得人心疼。圍觀的已有人在偷偷抹眼淚。人群呼啦又跑了過來??底佑X的圍觀的人太無情,根本無視和顧及別人的感受,毫不遲疑就輕易做出利己的選擇。

      正爭得不可開交,舞獅子的大鼓敲了起來。四個小伙子,二人一組,分別鉆進獅身。它們先到靈棚前翻滾跳躍,表達對逝者的哀悼和敬意。然后,隨著鼓點來到鐵柱子前,一個飛躍,前面的兩條腿已站到圓盤上,碩大的獅子頭憨態(tài)可掬,左右搖擺,大眼睛忽忽閃閃煞是可愛。就在眾人開心的哄笑里,獅子前腿向前一跳,與此同時,支撐后腿的小伙子縱身一躍,在人們一陣驚呼里,獅子已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驹趦筛鶚渡?。這時,路對面?zhèn)鱽硪黄泻寐?,圍觀的人群扭頭一看,那邊的一只獅子疊在另一只獅子身上站在鐵樁子上,在下面支撐的小伙子漲紅著臉,身子搖搖晃晃,看著就讓人膽顫心驚。人群嘩啦又跑了過去。看就堅持看完唄,這薄情善變的人??!跪在靈棚里面的康子為舞獅子的小伙子抱不平。失去觀眾是對演員最直接的否定。只聽得鼓風迅速變化,節(jié)奏從舒緩變得急促,樁上的獅子也隨著鼓點快速跳躍移動著。容不得康子多想,隨著兩聲報喪鼓敲響,親友們的吊唁開始了。一群又一群的人相繼到靈前祭拜。康子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一番接一番的祭拜過后已時近正午,太陽高懸當空,正是一天溫度最高的時候??底涌戳艘幌卤?,該到喂牛的時間了。他怕娘去牛棚,便托付本家兄弟照應著,自己往家走。

      他沒有走大路,也沒法走,賣針頭線腦和孩子玩具的小商小販仿佛一夜之間從從地下冒出來的,紛紛擠在路邊招攬生意。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似乎對兩邊各自為營的較量模式感到不過癮,挑釁意味的叫好聲、起哄聲一浪高過一浪。他們不是對表演者不滿意,而是看著一場期待已久的戲碼即將平穩(wěn)收尾感到不甘心。平時雙出殯都會發(fā)生摩擦,這次居然要悄無聲息地結束,是有點令人沮喪。如果自己不是事主,也許也會有這種心態(tài)吧,康子心想。有些來吊唁的親戚也參雜在圍觀人群里,怕人發(fā)現(xiàn),把白孝帽摘下,塞進褲兜里??底佑幸饫@開,也是怕彼此看見尷尬。

      康子沿著地梗邊一排毛白楊樹蔭下悶頭往家走。玉米種下十幾天,已經(jīng)竄出半米多高,稀疏孱弱的可憐。雖說莊稼不適合在鹽堿地生長,小麥不過三四百斤,比起別的村的“千斤田”實在少得可憐,但當?shù)厝艘廊恍←?、玉米兩季地種著,應時應季,不曾簡略怠慢過一分??底涌粗衩酌?,想到深埋在土里的根系在吸吮著鹽堿,感覺自己的喉嚨被塞了一把鹽,齁得難受。一頭牛,該是幾茬莊稼的收成??!他心里一陣悲哀。

      靠地能活,但活不好。曾有個在化工廠干活的人對康子說,用罐裝車偷排化工廠污水,一車八百元,他找車,康子找地方。康子沒干??底右膊蛔屗?,說那可是斷子絕孫的缺德買賣。水排下去,土就不像土,厚厚的板結層硬得像石頭,啥苗也不長。從前每年上墳祭祖,康子都會聽父親在低聲祈禱,求爺爺保佑一家老小。怎么保佑?除了皇陵有延續(xù)性,平頭百姓的田里能立幾世的墳?還不是在悄無聲息里廢棄、腐爛,化成泥土顆粒,和蟲鳥的尸體、枯萎的樹木混雜在一起。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可鹽堿地還是鹽堿地,莊稼還是那兩茬莊稼,沒有任何變化。即便這樣,康子還是在心里默默念叨著,求父親保佑。好像人一死,就有了超凡的法力。

      拐過彎,上了坡就是大路。這時,后面有人喊康子,他轉頭一看,不僅眼前一亮,迎過來問“賣了?”

      來人說,“賣了?!闭f著,從上衣兜里掏錢。

      康子攔住他,說,“錢先在你那兒,我事多,別再丟了?!闭f著,他瞥了一眼小樂家靈棚,一個人高舉著繡球,獅子站在鐵樁上,正隨著繡球歡快地跳躍舞動。他難為情似的低聲說,“我們都是發(fā)小,你要不去小樂家?guī)鸵r著他點?”

      “用不著,他家?guī)兔Φ谋饶氵@兒多?!眮砣苏f。

      康子又看了看,的確,小樂家靈棚前站滿了衣著光鮮的人,小車又排到了一里多外。他神情不禁有些黯然,嘴里嘟囔著,“那些是能抬得了棺的人嘛。我就是覺得老人家一輩子不容易,別讓她走的不安生?!闭f著,腦海里閃過小樂娘冒雨去學校給他和小樂送蔥花油餅的情形。

      來人很生氣,不待他說完,賭氣似的,頭也沒回就走了。

      看著來人遠去的背影,康子很沮喪。該恨他才對,康子對自己說。但牽掛的芽還是莫名地往外鉆,弄得他心煩。

      回到家,屋里院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二姨正在張羅著沏茶倒水。年齡大的人,經(jīng)歷多了,生生死死也就看淡了,相比于一場葬禮的悲傷,見到久未謀面的親友更讓人興奮??底幽镒鳛橹鹘?,坐在人群中央,接受眾人的安慰與贊美,心情看起來也不錯。眾人見康子進屋來,都夸康子孝順,喪事出的場面??底涌酀貭繝孔旖牵牟辉谘傻貞兄???底幽锟闯隹底有氖轮刂?,借口取東西,把康子叫到里屋,瞪著渾濁的磚灰色眼睛直視著康子,問道:“兒啊,是不是錢不湊手啊?!?/p>

      康子心一慌,忙說:“娘,錢你放心,我備的有?!?/p>

      康子娘嘆了口氣,神色有些黯然,“娘這回難為你了。”

      康子心思一動,埋在心底的疑問又浮了上來,他遲疑了一下,問到:“娘,爹挪用扶貧款真和小樂家有關?”

      康子娘臉色驟變,聲音激顫地說,“你爹臨死也沒說清這事??沙怂€能給誰?為了救你爹,我四處求人借錢填補窟窿,還連累了你也輟了學?!闭f到這兒,康子娘臉上不禁掛著怨懟的神色,“小樂爹死得早,臨死之前還把他娘倆托付你爹照管,誰承想……”

      “好了,我知道了?!笨底硬荒蜔┑亟刈∧赣H的話。他知道母親要說什么,雖然心里重新涌動著憤恨,但他不想去討論已經(jīng)死去的人,尤其還事關自己的父親。

      “康子,你快看看咋回事啊?!倍虖拈T外著急忙慌地跑進來??底油高^窗子,看見院子里幫忙的人連同親戚正往外跑,最后只剩下燒火、做飯的人??底右策B忙跟著往外跑,迎面正撞上崔五爺。

      五爺滿臉是汗,氣喘吁吁地對康子說,“康子,快去看看吧,打起來啦?!?/p>

      “誰打起來啦?”康子一臉茫然地問。

      “吹喇叭的,舞獅子的,打起來了。我怕兩家親戚再幫腔動手,那可就打亂了套啦。”崔五爺著急地說。

      康子一聽急了。他知道農村打群架的厲害,拳頭巴掌打急了就抄家伙,打死打殘的事情時有發(fā)生。他想到這兒,慌忙往胡同口跑。崔五爺緊隨其后。遠遠地,音樂鼓點沒有了,只聽到一片吵嚷咒罵和氣哩哐啷的打砸聲。站在胡同口一看,康子傻眼了。大路上,一團人亂哄哄地扭打在一起。他仔細看過去,發(fā)現(xiàn)雖然表面看起來人多雜亂,其實還是有區(qū)別的,吹喇叭、舞獅子和親友各分成幾個小圈子在打??底优苓^去,嘴里喊著,“別打了,別打了?!痹噲D去拉開打架的人,剛抓住吹喇叭人的手臂,那人使勁一揮胳膊,肘關節(jié)剛好打在康子臉上??底影パ揭宦曀闪耸?。只見那人順勢撿起地上的一個銅鑼,哐當一聲,砸在對方頭上。崔五爺跟在后面喊,“咋辦???”

      “能咋辦,你快去打電話報警啊。”康子揉著臉著急地說。

      “哦哦哦?!贝尬鍫斶B聲應著,往家里跑。

      康子這回學聰明了,他不去拉不熟悉的人,因為對方很可能把他當成被攻擊對象。他看見表哥和一個不認識的人扭在了一起,一個掐著對方的脖子,一個抓著對方的頭發(fā)??底用^去拉表哥,表哥嚷著“你起開。”堅決不松手。他又去掰表哥掐對方脖子的手,表哥抵擋不住,只得松開。他松手,對方卻來了勁,用力薅著表哥的頭發(fā)往下壓,另一只手揮拳打過來。表哥本來身材不高,被拽得弓著腰,身子壓得更低,雙手干揮動著打不到對方。就在對方拳頭即將落下來的時候,小樂從旁邊沖過來,一下死死抱住那人的胳膊。表哥趁機掙脫,隨手撿起一塊半截磚,朝著對方就砸了過去。小樂把那人往懷里一拽,自己身子迎了過來,見磚頭過來,想躲,已經(jīng)晚了,只聽他“哎呀”一聲慘叫,磚頭狠狠地砸在他頭上。他忙用手捂住額頭,血順著指縫流了下來。對方一見流血,揮著拳頭,啊啊叫著就往上沖。小樂任血留著,使勁拉住他不放,急得那人直喊,“小樂你松開,松開?!毙芬膊谎哉Z,只是死抱著不放。康子過后在想,如果小樂沒有及時出現(xiàn),拳頭真落在表哥身上會是怎樣的后果?他決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表哥挨打,況且還是為自己家的事,那樣,親戚朋友都會加入這場爭斗,最后將是什么結果誰也無法預料。

      即便這樣,等警察來到現(xiàn)場,已經(jīng)有三個人頭破血流。

      終于清靜了,地球仿佛停止了轉動,世界陷入了一種癲狂至極致后的疲憊和沉寂。大路上一片狼藉,半截木棍、殘破的哭喪棒、踩扁的鑼、破磚頭瓦片,還有兩枚撕扯下來的紐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受傷的,去醫(yī)院包扎傷口。吹喇叭的,舞獅子的也被警察帶走了。沒了熱鬧,村民也不再圍觀,紛紛回家避暑。康子站在空蕩蕩的路上發(fā)愣。他渾身發(fā)木,心里不斷有個聲音在說,這是夢,這是夢。他茫然地抬頭,太陽、樹木、靈棚以及沉寂的陪靈人,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他,這不是夢。忽然,一股悲愴莫名地從心底升起,從沒有過的疲憊和孤獨無助感緊緊包裹著他。他恐慌極了,他想逃避,他想找一個依靠,他甚至想立刻倒下死去。他忽然無比懷念父親,哪怕他躺在病床上虛弱地說不出話來,但有他在,自己心里有根,有底氣。而現(xiàn)在,根斷了,自己像一株在陽光下曝曬的龍舌蘭,正漸漸萎靡、枯萎。想著想著,眼淚流了出來。他為可憐的自己哭泣。遠遠地,他看見兒子在靈棚前怯怯地向他張望。只是在一剎那,他忽然理解了“父親”這個詞,并發(fā)自肺腑地心疼那個躺在冰棺里的男人。他深吸一口氣,強把眼淚咽了回去。以后的日子,自己只能做一株仙人球了,像這片鹽堿地上的植物一樣,用吞咽眼淚來滋養(yǎng)自己,康子邊想著,邊往靈棚走,自己的恐慌,不能再讓兒子承受。

      這是一場以隆重開場,以潦草收尾的葬禮。起靈時,兩家情形不分伯仲,幾十個人沉默著抬棺、拋紙、痛哭、埋葬,沒有任何器樂渲染,只是一場純粹原始的悲傷葬禮。兩家墳地分別在村東、村西,小樂家墳地近,康子家墳地遠,等康子從墳地回來,小樂家的靈棚已經(jīng)在拆除。

      幫忙的村民陸續(xù)散去,親友在院里互相道別,康子則帶著兒子給眾人磕頭致謝。二姨也要走了,她拉著康子的手,淚水漣漣地囑咐著他照顧好母親和自己??底舆@才想起有好一會沒看到母親了。

      他忙問二姨,“我娘呢?”

      “沒看到??!”二姨驚詫地回答,說著,眼睛四處尋找著,“她說去看看牛,我就再沒見到她?!?/p>

      “啊!”康子一聽壞了,拔腿就往屋后的牛棚跑。果不其然,康子老遠就看見娘癱軟在牛棚前的柱子底下。他連忙跑過去,把娘抱在懷里。康子娘手捂著左胸,緊閉著眼,皺著眉,看著康子干瞪著眼說不出話來。康子朝著尾隨而來的表哥喊,“快找車,快去醫(yī)院?!?/p>

      康子抱著娘,邊快步走,邊安慰著母親,“沒事,一會就到醫(yī)院,一會就到?!钡搅撕?,皮卡車已經(jīng)啟動,車廂上還鋪了一層厚被子。這時,車子周圍已經(jīng)圍滿了人??底蛹泵μ宪?,和表哥一起抱著母親。車開動了,開車的問,“去哪?”康子看著懷里母親漸漸青白的臉,腦子亂成一堆爛線團找不到一個線頭。“去醫(yī)院,去醫(yī)院?!彼磸湍钸吨皼]事,沒事,去醫(yī)院,去醫(yī)院就好了?!痹掚m這樣說,康子明顯感覺母親的身體在下墜,捂著胸的手垂到被子上,眉頭也舒展開來??底痈杏X眼前發(fā)黑,整個身體似乎已被絕望撕成碎片散落在風里,只有兩條胳膊還在下意識地搖晃著母親,嘴里哽咽地喊,“娘,娘,爹走了,你可不能再丟下我啊,娘,你醒醒,求你了?!?/p>

      “康子,康子,你快看。”表哥忽然對康子喊。

      透過婆娑淚眼,康子看見有人在車后面奔跑著。是小樂?他揉揉眼睛。是小樂,他額頭裹著白紗布,正瘋了一樣在后面追趕車,封了白布的鞋已經(jīng)跑成了一道直線。康子不假思索地喊,“開慢點?!避嚶讼聛?,小樂拼了命地緊跑幾步,呼哧呼哧地急喘著喊,“快,快停,停,不能……顛簸,不能……顛……”說著,遠遠地伸著胳膊去抓車板??底用?,“停車。”

      車停的急,小樂身體“哐當”一聲撞到車板上,他顧不得疼,呼呼地喘息著爬上車廂,爬到康子身邊,竭力屏著呼吸,用手指在康子娘脖頸動脈尋找脈搏。隨后,他讓康子把娘平放,雙手疊在一起,按壓康子娘心臟部位,按幾下,做一次人工呼吸。這時,村里一大群人也呼呼地跑了過來,扒著車廂看。一分鐘,三分鐘,小樂臉色煞白,眼淚汩汩地往外涌,康子娘卻像死了一樣沒有一點反應。小樂額頭的血漸漸滲透了厚厚的紗布,混著臉上的汗一起往下流。

      康子預感到母親可能不好,但他不敢相信,也不敢去看母親,呆滯的眼睛茫然地隨著小樂起起伏伏的動作在移動。他無意識地挪了一下腿,以一種跪姿守在小樂身邊,他想祈求,但不知該向誰祈求,小樂?娘?還是命運?有人在嚷,快送醫(yī)院吧,再耽擱人就完了??底臃路饹]有聽到,他相信小樂,雖然自己比小樂大三歲,但從內心他對小樂有種莫名的依賴。小樂繼續(xù)規(guī)律有節(jié)奏地持續(xù)按壓,頭上的紗布已徹底失去了作用,血像汗珠一樣在臉上恣意流淌,又一滴一滴落到康子娘淡藍色碎花小褂上。他本來憔悴的臉愈發(fā)猙獰可怖。又五分鐘過去了,小樂臉上的神色有些松弛。再看康子娘,青白的臉頰有了一抹紅潤。又過了一會兒,康子娘睜開了眼。眾人發(fā)出一陣驚呼。小樂把康子娘的頭扶起,讓她半臥在康子的懷里,然后從褲兜掏出幾粒藥,壓在康子娘的舌頭底下。做完這一切,他看著康子娘忽然哭了起來,嗚咽地說,“我要是早懂得這些,俺娘也不會死?!彼艘话涯?,對康子說,“快送醫(yī)院吧。”說完,想站起離開,剛起身,雙腿一軟,哐當一聲,暈倒在了車廂上。人群里立刻竄出幾個小伙子,跳上車,把他背了下去。

      車再次啟動,康子望著漸漸遠去的小樂說不出什么滋味,心里暗想,難道崔五爺說的是真的,小樂娘真是聽到爹死的消息心梗去世的?

      一周后,康子娘出院了。

      剛進家門,就聽說小樂進了醫(yī)院。用崔五爺?shù)脑捳f,“小樂那血像破了的水管,止不住,血型還是什么HR,想輸血醫(yī)院都沒有?!笨底诱f,“人能有多少血,這樣流還不……”他一看母親神色凝重,忙把話咽了下去??底幽锵駴]聽見,坐在炕上倚著窗子往外望,望那間空蕩蕩的牛棚。康子想起醫(yī)生說心肌梗塞不能情緒激動,忙岔開話頭和娘搭訕,可康子娘魂脫了殼一樣,對周圍一切置若罔聞,依然望著窗外一動不動,獨自沉默著。

      夜已很深了,康子聽到娘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剛想過來陪娘,就聽娘低著嗓子喊康子??底用淼娇磺?,康子娘平靜地說,“你明天去醫(yī)院,給小樂輸血?!?/p>

      康子傻了,問娘,“為啥呀?!?/p>

      康子娘扭過身,扯過被單蒙住頭,任康子怎么問,也不再言語。

      月華如水,大地披上了一層舒爽的薄涼,村落像個疲憊的老人沉寂在一片鼾聲里??底诱驹谟軜湎?,皎潔的月光透過枝椏,點點碎碎落在身上。他有些恍惚,眼見的一切似乎清晰可辨,卻又模糊不清。有風吹來,他耳邊仿佛響起一陣雷鳴般的窸窣聲,是枝葉摩擦,鳥雀呢喃,還是心無旁騖的酣聲?他感覺各種嘈雜的聲音潮水一樣從角落里涌過來,但仔細去聽,卻又鴉雀無聲,只有自己沉悶的心跳,咚咚咚,仿佛從地心深處傳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嘶啞的雞鳴。天亮了。

      興安 臥馬五駿圖(藍色系列之二) 紙本設色 31×61cm 201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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