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愴

云南◎愛 松

樂 隊

大樂隊的演奏，似乎想要把一切帶往過去。音符在記憶中，慢慢鋪展。旋律中有一股，直抵骨髓的強大平和之力。

老屋好久沒有下雨了。我的妹妹，附在家堂貯貝器的圖騰上。她還在生長，也許她渴望的并不是水，而是降落時，音符一片片律動的力量。她需要這種力量，她等待著旋律中，這股力量灌進(jìn)她的身體。她努力想掙脫出來，得借助這股力量，成為這個家族，真正不可或缺的一員，不是在過去，而是現(xiàn)在和未來。

旋律還是將妹妹，帶到了過往。莽莽森林，構(gòu)建著樂曲這個章節(jié)的骨架；涓涓水流，穿梭在旋律隆高的山丘之間。古滇城邦的宮殿，在樂曲中隱現(xiàn)，大澤晃蕩著大樂隊，忘情的合奏……我看到了我的妹妹，她已經(jīng)退卻了，被音符現(xiàn)代性包裹已久的束縛，站立在干欄式宮殿主殿巨大的青銅柱下。她為我看得到她真正的面容而興奮異常。

旋律回蕩著古滇王國，又一個燦爛的黃昏。我卻一直沒有能夠看到自己，也沒能見著我父親，以及這個家族，除了妹妹之外的，哪怕任何一個影子。

我突然對樂曲這般平靜的行進(jìn)，有了警覺。我的妹妹對于我突然而生的警惕，也產(chǎn)生了某種不經(jīng)意的防備。

旋律響起了細(xì)微的、額外被什么拉動的雜音，極其細(xì)碎的聲響，悄悄跟隨著大樂隊演奏。我的妹妹，朝著并不存在的我，走了過來。我并不想讓她看見，我在過去的不存在。就像她不愿意我，一直死死盯著現(xiàn)代晉虛城南玄村，老屋家堂上，她纏繞著的貯貝器一樣。我試圖在音符中，尋找一個出口，或者躲避之處。我的妹妹感應(yīng)得到這些，她跟隨著旋律，加快了前來的速度。

我變得驚慌失措，我害怕在旋律中，喪失我和家族存在的依據(jù)和可能。我得想辦法證明，證明古老旋律中，蘊含的現(xiàn)代性，以及現(xiàn)代性必需保留的古老根脈。

我得告訴我的妹妹，我來自哪里？那里的我，想在旋律承載的逝去的記憶中，尋找和證明著什么。

樂曲顛對的換位，來自大樂隊高明的演奏技巧。

我的妹妹跟隨著節(jié)拍，不失時機地在間隙處，停了下來。她已經(jīng)走到我的跟前。旋律被某種力量放大的效果，和現(xiàn)在的我的妹妹，站在并不存在的我的面前，多么相似。當(dāng)我的耳朵，被巨大的分貝灌注沖擊時，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微茫。不僅如此，當(dāng)我覺得旋律泄露了我（只是一個意念中的位置）的存在，我又無法確認(rèn)自己，是否真的就在那里時，妹妹伸出的手，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抓住，慌忙逃竄的音符中，最末一個虛弱的尾音。

我感覺到自己，被套上了厚厚一層音符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在遠(yuǎn)古的歲月中扭動。就像與我父親一把抓住的那條黑亮之蛇，在同一個地點的不同時代，被大樂隊齊聲奏響。

火 焰

旋律從我的妹妹的蛻變開始，加快了行進(jìn)速度。像一團(tuán)激烈燃燒的火焰，在她的舌尖上，噴涌打轉(zhuǎn)。這條分叉的紅信子，試圖將散開的多聲部合奏，擰為一體。我的妹妹需要奮力一搏，掙脫青銅貯貝上，太陽紋的困縛。但是，她首先得尋找到它的漏洞。在南玄村老屋與鑫鑫冷庫的地下隱秘通道中，她循著大樂隊的演奏，追逐著黑暗深處另一個自己。

那里會有一個怎樣的發(fā)音方式呢？樂曲中，蠕動著的，只是我妹妹爬行時的窸窣響動。鑫鑫冷庫橫亙在妹妹前行的途中，它同時在樂曲中布下了被冰凍著的謎團(tuán)。一些似是而非的虛擬音符，沖撞著我的妹妹。急劇下墜的溫度，阻礙了大樂隊向我妹妹發(fā)出的呼喚。休眠的危險，一步步朝我的妹妹逼近。

她黑亮的身體，泛起了白霜似的斑點。我得幫助，這個讓我疑問重重的妹妹；我得幫助，這個家族最后的異存者；我得幫助，我未來在樂曲中，被奏響的輪回與困苦。我拿起了老屋家堂上的貯貝器，那些金色的太陽紋，在青幽的基座上游動。我仔細(xì)辨認(rèn)，我的妹妹卻在旋律中，更快地飛離了我的視線。

音符并沒有按照我預(yù)想的順序，被鑫鑫冷庫劫持。這座冒著白煙似的冰冷墓葬，燃燒著另一種白色火焰。它們，把我妹妹團(tuán)團(tuán)圍困。旋律在夾擊中，驚慌失措。它左突右轉(zhuǎn)、前沖后閃，留下一串串略帶戰(zhàn)栗的音列。

它們護(hù)衛(wèi)著我的妹妹，盡管其中的一些，被那些白色的煙火，挾裹進(jìn)了這個無底的墓葬。我的妹妹，依然保持住了作為貯貝器上，一個家族被封存圖騰的矜持和尊嚴(yán)。

旋律中響起宛如鐘鳴般的敲擊。這些夾雜念誦的低沉宏大之聲，加入到了這場混戰(zhàn)般的博弈中；另一些如信徒祈禱的激越聲，也隨之在掙扎著的旋律聲中泛起；更多像合唱的多聲部贊頌之音，也跟隨旋律的交叉挫斗，逐漸明朗起來。三股聲線，在鑫鑫冷庫墓葬式寒徹透骨的圍攏下，合力抵抗。

我妹妹身上黑亮的外皮，伴隨著音符之間的爭戰(zhàn)，一層層剝落。

我聽到樂曲深處，對應(yīng)傳來一聲遙遙的呼喊。我知道，幽深地底，也有另一條和我妹妹一模一樣的蛇，正在蛻皮。每蛻一層，這場壯烈斗爭下的交響樂曲，便增加一次被燃燒掉的危險，而老屋家堂上的貯貝器，也不可避免地被時間抽取掉，那極具象征性的家族的至高圖騰。

我的妹妹，是否和我一樣，擔(dān)憂著這些暫時被旋律遺忘掉的演奏動作呢？

我的妹妹終于看到了我，在樂曲累加的某個高度的旋律組合上，她見到了這個家族的記錄和抒寫者。只可惜，我仍然沒能看清楚，她喪失作為貯貝器上一個圖騰，或者夢幻中一條蛇之后，真實的容貌。

我的父親（也許是音符幻化而成的模樣）又一次適可而止，帶走了她。我當(dāng)然知道，父親將把我的妹妹帶往哪里，但我不能說，就像音符中，蛻變的某些樂句一樣，一旦被點破，又將回到?jīng)]有被奏響之前的狀態(tài)。這是我更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即使我不得不為我妹妹的命運，再次感覺到了，莫名的焦慮和虛妄的擔(dān)憂。

召 喚

混雜的音調(diào)，掩飾不住旋律在晉虛城大地繼續(xù)尋找著的緩慢意味。南玄村老屋，作為我的妹妹以及整個家族消失和淪陷前最后的一站，在樂曲中，躲避著大樂隊的觸及。它需要保持住沉默，只有足夠的沉默，將悲傷的涵義延伸，我的妹妹才能夠藏身于此，黑亮的顏色，擴大了樂曲行進(jìn)的層次。我的妹妹消失之后，青銅貯貝器上的圖騰，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旋律，又回到了深沉的哀慟之中。只有一道又一道，硬朗而明亮的管弦樂音組，涌了上來，這是我所陌生的演奏，當(dāng)然，更像是召喚我妹妹的凝重之音。我知道，它們并不是發(fā)自大樂隊，而是地底，深埋著的青銅和圖騰。

樂曲的交錯，引發(fā)了黑亮的音調(diào)，朝著背離大樂隊的方向叛逃。它們所要追尋的相反意義，就是白。

我的妹妹，是否妥協(xié)于消亡之后，與自己曾經(jīng)作為一條蛇，進(jìn)行著隔離？我不得而知。青銅貯貝器上，一切照舊的太陽紋，在兩種曲調(diào)的碰撞下被激活。它們順著青銅致密的肌理，爬了進(jìn)去。旋律，再一次被圖騰的重量壓低。我的妹妹，看到了它們的到來，她為自己身上褪去的黑亮，感到不安。那層束縛了她多年的皮，成為了追趕著她，最為賣力的音符。我的妹妹沒有找到自己。她一直伴隨著旋律，為一個無所安放的新軀體的罪孽與懺悔祈禱。也為這個被詛咒家族，摒棄樂曲的現(xiàn)代記憶感到憂慮。這和她被我父親帶走，安放的地方息息相關(guān)。那是旋律古老遺風(fēng)的一部分，當(dāng)然，也仍然屬于青銅貯貝器肌理的，某個方位和方向。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古滇冶煉術(shù)熔鑄和建造著，這個白色迷宮。

旋律出現(xiàn)了莊重肅穆之音。

我的妹妹在樂曲中寄存著的找尋過的記憶再次閃現(xiàn)：晉虛城三關(guān)巷禮拜寺里，阿訇帶領(lǐng)教徒們誦經(jīng)而翻動空氣的聲音；晉虛城映山塘之上，盤龍寺里方丈能壽親自敲擊木魚念經(jīng)而拍擊水流的聲音；晉虛城龍翔路基督教堂內(nèi)，眾教徒跟隨唱詩班，放聲歌唱贊美詩而攪動時間的聲音……我的妹妹，在這些流落世俗的神圣聲音中，努力辨聽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音符。

她以為，只要找到這個真正屬于自己的發(fā)音，便能尋回未曾蛻變的黑亮色。那才是這個家族，唯一的顏色和標(biāo)示。無論是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還是家族接連不幸死去的親人，以及并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我自己，都在妹妹的找尋中，成為音符泛白的一部分。

黑色的旋律和白色的旋律，第一次清晰地分裂著大樂隊的演奏。家族的足跡，在妹妹找尋自己的過程中，重新又一一走過老屋。我的妹妹，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在每一個哀慟沉思之音上，借助青銅貯貝器閃亮的圖騰，再一次為家族成員重新命名。

這個唯一的，因獨立于家族現(xiàn)代化湮滅而消失的人，我的妹妹，仍然以謎夢中蛇的方式，繼續(xù)著作為人對于這座現(xiàn)代城鎮(zhèn)的審視和預(yù)言。她在樂曲落下的最后一個音符中，弓躍而起，發(fā)出了一聲有著青銅質(zhì)地，但并不存在于時間世界的音符的黑色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