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在塔門爾圖牧場,四個家庭的羊混在了一起。也許人分不太清楚,但人家羊心里有數。誰和誰與自己是一撥的,絕不會搞錯。誰都愿意和熟悉的伙伴挨在一起走,于是,哪怕已經混成了一群,也一團一團保持著大致的派別。
出發(fā)的那天,大家才把四群羊分開。男人們騎著馬猛地沖進羊群,將它們突然驅散開來?;艁y中,羊各自奔向自己認識的羊,緊緊跑在一起,于是自動形成了比較統一的幾個群落。然后大家再將這幾群羊遠遠隔開。女人和孩子們守得緊緊的,不讓它們互相靠攏。男人們則進入每一個羊群挨個兒查看,剔出自家的羊拖走,再扔進自家羊占絕大多數的那個羊群。這樣,四家人的羊很快就分開了。分羊時,大家都很厲害,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羊。我卻非要掰過羊頭,仔細地查看它們耳朵上的標記不可。
一般來說,記號就是在羊耳朵上剪出的不同缺口。大約規(guī)定記號時,大家都坐到一起商量過的,所以家家戶戶的記號各不相同。但有的人家靠羊身上涂抹的大片鮮艷染料來辨識。有的往羊脖子上抹一整圈桃紅色,像統一佩戴了圍脖。有的抹成紅臉蛋,角上還扎著大紅花,秧歌隊似的。
在這個大家族里,對于年輕人或孩子,大家平日里都以小名昵呼之。有趣的是,所有人的小名都與牲畜有關。比方說:海拉提的小名“馬勒哈”是“出欄的羊羔”的意思。海拉提的養(yǎng)子吾納孜艾小名“胡侖太”,意為“幼齡馬”。而胡侖太的哥哥杰約得別克的小名(忘記怎么念的了)意為羊角沉重巨大、一圈圈盤起的那種綿羊——這就是“伴隨”。
我們伴隨了羊的成長,羊也伴隨了我們的生活。想想看,牧人們一次又一次帶領羊群遠遠繞開危險的路面,躲避寒流;喂它們吃鹽,和它們一同跋涉,尋找生長著最豐盛、最柔軟多汁的青草的山谷;為它們洗浴藥水,清除寄生蟲,檢查蹄部的創(chuàng)傷……同時,通過它們得到皮毛御寒,取食它們的骨肉果腹,依靠它們積累財富,延續(xù)漸漸老去的生命——牧人和羊之間,難道只有生存的互利關系嗎?不是的,他們還是互為見證者。從最寒冷的冬天到最溫暖喜悅的春日,最艱辛的一些跋涉和最愉快的一次駐停,他們都共同緊密地經歷。談起故鄉(xiāng)、童年與愛情的時候,似乎只有一只羊才能與那人分享這個話題。只有羊才能得知他的一切,只有羊才能真正地理解他。
而一只羊在它的誕生之初,總是得到牧人們真心的、無關利益的喜愛。它們的純潔可愛也是人們生命的供養(yǎng)之一??!羊羔新鮮、蓬勃的生之喜悅,總是濃黏、溫柔地安慰著所有受苦的、寂寞的心。這艱辛的生活,這沉重的命運。
因此,在宰殺它們,親手結束它們的生命時,人們才會那樣鄭重。人們總是以信仰為誓,深沉地去證明它們的純潔。直到它們的骨肉上了餐桌,也要遵循儀式,莊嚴地食用。
在惡劣的季節(jié)里,雖然大家非常小心地照料羊群,及時發(fā)現了許多生病的羊并幫它們醫(yī)治,但還是免不了一些孩子失去母親。當羊群回來,又少了一只大羊的時候,扎克拜媽媽就牽著它的羊寶寶四處尋找。曠野中,小羊凄慘悠長地咩叫,大羊聽到的話一定會心碎的。但如果那時大羊已經靜悄悄地在這原野中的某個角落死去,它就再也不會悲傷了。小羊也會很快忘記一切,埋首于新牧場的青草叢中,頭也不抬,像被深深滿足了一切的愿望。
羊的生命是低暗、沉默的,敏感又忍耐。殘疾的小黑羊和沒有耳朵的綿羊,不知它倆是否在意自己的與眾不同,不知是否因此暗生自卑和無望。然而這世上所有一出生就承受著缺憾的生命,在終日忍受疼痛之外,同樣也需要體會完整的成長過程,同樣需要領略活著的幸福。同樣,每一天都會心懷希望,跟著大家四處跋涉,尋找青草,急切地爭吃鹽?!嗟?,它們總是一次又一次忘記自己的病痛,忘了自己更容易死去。因此,羊的生命又是純潔、堅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