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讀一本書。書是上海古籍出版的,直接從香港版翻印過來,從后往前翻。一邊看,一邊有淚盈眶的感念……
雙眼生澀,把書合上,站至窗前,歇一歇,看對面的枇杷樹。此時,隔壁單元樓的老人正在自家小院里翻地——是她的小鋤頭偶爾磕到土里隱藏的小石子迸發(fā)出的脆響吸引了我。順勢往下看,一畦地已被老人翻得差不多了,里面隱約雜有青菜的殘梗老葉,青綠幽幽,與黑褐色的土配在一起,相當新鮮——我立在二樓,仿佛聞到了土的腥香氣。就一直站在那里看——對翻地這種農(nóng)活,仿佛與生俱來的興趣。老人或許累了,一屁股坐在石階上,隨便在土里找到一塊碎瓦碴,磨起小鋤頭的鋤尖部位——這種動作,于我太過熟稔——我們鄉(xiāng)下人最愛坐在田間地頭,隨便撿一塊碎瓦碴打磨打磨鈍了的鋤頭尖,像在青石上磨刀一樣的認真仔細,也好順便歇一歇疲累的身子,讓躬身過久的腰肌暫且松緩一下,以便接下來更好地埋首農(nóng)活……
樓下老人面色恬淡,坐在菜地旁,一下一下磨著她的小鋤頭尖。他們家還養(yǎng)了一只黑狗,吠聲頗響,曾經(jīng)穿過三道鐵柵欄,前去騷擾另一單元戶的幾只老母雞,兩家主人間頗費了不少口舌以及拉鋸戰(zhàn),也終究沒有阻攔住黑狗的一次又一次挑釁。這只黑狗,此刻大約正被老人的孫子牽到小區(qū)足球場上溜達去了。冬天的凌晨,老人她常常在院子里起煤爐,一些嗆人的煙徑直穿過南窗飄到我的臥室。有時醒得早,就勢在這份熟悉的柴禾味里回憶早年的鄉(xiāng)村生活,意想不到的蘊藉……
一如現(xiàn)今,我還經(jīng)常性地用想象力推著自己走向田畈,或者掐馬蘭頭,或者挖薺菜——偶爾去合肥菜市,總愛在薺菜攤前停下,抓一把,聞聞,從十元一斤的寒冬,聞至三元一斤的仲春——每回我都對賣薺菜的大嬸說:太忙了,不然一定稱幾斤回去包餃子的……說完,還不忘喳喳嘴,以示惋惜之意。
自從去年冬天,樓下添了這位老人,她近距離地,一次又一次將我拉進了久遠的鄉(xiāng)村生活。比如今天,我站在窗下默默看她翻地、磨鋤頭尖,特別享受,心里有一大片寧靜。一如我剛才翻著的這本書——確切點講,是一本畫集,豐子愷先生的《護生書畫集》,一百多幅圖,是他的孩子豐一吟從六冊《護生書畫集》里精選整理出來的。
畫里繪有無數(shù)動物、植物,雞、鴨、貓、狗、牛、鹿;蝴蝶、蜻蜓、蜘蛛、燕子、大雁、烏鴉;也有人,讀書的人,耕田的人,送別的人,縫衣的人……還有垂柳、松樹、竹子,當然,少不了花——并非名花,是生在磚縫的無名小花,或者屋角的牽?;ā髟虑屣L,也是有的,它們在高處。
看著這些平常無奇的動物、植物們,看出了一種萬物和諧的章法,它們與人之間發(fā)生著關(guān)系,深厚的,同生共氣的,生張熟魏的,仿佛經(jīng)年相識,有相惜相愛的珍重——比如《黃鶯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圖中,兩個旅人背著行李,一前一后急急往停泊在岸邊的小舟旁趕,河邊一棵垂楊柳,柳枝上歇著一只黃鶯,它正對著兩個即將離別的人一聲聲地啼叫,好像有舍不得的意思??催@幅畫,想起一句詩: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這句詩,是講時間的流逝,講分別,講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墒?,鳥與人之間的友誼,也絲毫不輸于人與人之間啊。這是鳥對于人的情義。
那么,人對動物有沒有憐惜之心呢?有的。你看《自掃雪中歸鹿跡,天明恐有獵人尋》圖,也有溫馨在。大嬸趁著天色未明,趕緊從溫暖的被窩里爬起來,找來一把掃帚,開門雪地,將行行鹿印逐一撫平,這么著,天亮了,獵人便再也尋不到鹿的蹤影……她的心思細膩敏感,在幽暗的夜,傾聽著鹿行雪地的微響,不禁相惜起來,早早起床用一把掃帚給了它們生的希望。人與鹿,與別的動物、植物們,有幸生活在這同一世間,彼此照應著,于艱難時刻,相互幫襯,永遠不拆臺,甚至不需要一聲謝字。
我們和這些生靈之間,彼此依賴,相互需要,就這樣子一起作個伴,彼此心間也不至于冷寂孤獨了。
這些簡潔溫馨的畫太多,一幅接一幅,目不暇接?!恶哓撈渥印穲D里,是母親帶著姐弟倆,背上尚馱著另一個乳孩,行路于田畈,一轉(zhuǎn)眼,荒坡背風處,又遇著了一位母親和它的一群孩子們——是一只蘆花雞領(lǐng)著一群兒女覓食,其中,那只最小的雞雛可能身體羸弱的緣故,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的辛勞疲累,順勢爬到它媽媽背上——做母親的,哪有怨言之理?就也一直把它馱在了背上,旁的兄弟姐妹,不嫉妒,不眼紅,依舊坦然無涉地圍繞著母親踱著閑步。那頭,嬰兒早已于母親背上熟睡,甚至,嘴角淌下涎水來,散發(fā)著好聞的乳香味……看這幅畫,仿佛置身一個個香甜的夢境。無論人類,抑或雞類,舐犢之心永遠不會泯滅——天地間,母親對于幼小孩童的愛不會減少,只會呈幾何倍增長——母性的力量是可以比肩于宗教的,神圣,無私,無我,是傾其所有的給予,無需任何回報。
《冬日同樂》圖,又是另一番人間景象:一對老夫妻坐在門前的木椅上,雙雙把手攏在棉袖里,他倆相對無言,足邊蹲著一大一小兩只狗,門檻上歇了一只貓;前方不遠處,一對雞夫妻領(lǐng)著三只小雞雛啄食于荒草叢,大門右側(cè)的三只鴨——其中一只,正引頸嘯歌,另外兩只格外安靜,它們紛紛對坐在門口曬太陽的這對老人著了魔,癡癡戀戀地看,仿佛入了定??催@幅畫,會想起一個詞——風吹浮世。人世原本簡單平常,就這樣跟合意的人,坐在門前曬太陽,足下貓犬環(huán)繞,眼前雞鴨同籠——不遠處,怕一定是有著一條小河的,二位或許聽見了繽紛的桃花汛。不過是,他們因為合意而不交一言。漏窗上一盆箭蘭,兀自開了,是桃花紅的紅——我看見了仁慈和恩厚,看見了天地一家春。
看過數(shù)百幅豐子愷,無論用畫反映童謠,抑或以畫釋古詩,都傾注著畫者一己的境界,其中一幅,堪稱代表,這幅畫同樣配有前人的一首詩:
黃梅時節(jié)綠成陰,貪看青山坐小亭。
驀地云騰時雨降,阿黃銜傘遠來迎。
畫名便題作“阿黃銜傘遠來迎”。豐先生沒有畫青山,只繪了一角小亭,亭外大雨如注,一只名叫阿黃的狗,正銜了一把黑傘匆匆向亭內(nèi)的主人趕來……這里,不僅僅是動物對于人的親和恩,也有人對于自然的貪戀——三者相容相洽,鐫進了彼此的血液。
作為一個自然的人,其修為可能會達到什么樣的高度?不過是“貪看青山坐小亭”,也不過是老子所謂的“謀心”。但,又有幾人,心無旁騖地真正做到了“貪看青山”呢?大多數(shù),一輩子都禁錮在“謀生”上,自以為成功了,了不得了——實則,他與青山,是無緣的,青山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這個世界上,值得一看的東西很多,天上的星辰云朵,地上的碧水青山……只是,每個人可能會找到三兩“遇雨銜傘”的知己,但,他們不一定是為著貪看青山才誤了回家的行程,許多人背著一身的擔負郁郁一生,都沒有想起來去看一眼青山。
豐子愷先生的文章,曾經(jīng)讀得多,尤其紀錄兒女瑣事的那些閑趣文字——如此專情、細膩的筆墨,讓人多少詫異,這怎么可能出自一位父親之手?如今再看
他的畫,分明有了呼應,一個對螞蟻搬家都曾深情潑墨的男人,怎可能不是一個好父親?對萬物都存有體恤之心,何況對于自己的孩子呢?他曾畫下孩子給椅子穿鞋的速寫,憨厚,稚拙,筆筆都是天趣。
《護生書畫集》一共六冊,是豐子愷特意為恩師李叔同的誕辰而作。逢到六十歲,就作六十幅畫,一直到李叔同仙逝,他仍沒有放下,遇到冥誕,繼續(xù)繪畫,一直畫下六冊方松手。
什么叫松手?也就是撒手吧。豐子愷活了七十七歲。不妄師徒一場。
一對師徒,在人生的參修上,均走向了高境,但又為何,一個那么冷寂,另一個則如此溫暖?后者既出世又入世,兒女成群其樂融融,前者卻偏要在人生中途棄俗離家,芒鞋托缽,遍嘗人世艱辛——真是人生的兩極。通往高境的,向來是兩條道,一條是自苦的,另一條又是自樂的。
年輕的時候,讀《蘇曼殊傳》,看得似懂非懂,處處驚心觸目,唯一把幾句詩記得牢:
死生契闊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是冰。
多年以后,再看同樣落發(fā)出家的李叔同書法,才真正懂得什么是“縱有歡腸已是冰”——那可是徹底地絕了煙火氣,簡潔,沖淡,仿佛天地初萌,一朵花上停著一只蝴蝶。無論做人,還是書法、繪畫,到了一定的境界上,就是在還原了。什么叫還原?就是回到事物的本原,大抵即是古賢所言的見素抱樸吧。
實則,人生說到底,也便是豐子愷畫里描繪的那樣,兩個人坐在門前守著三兩雞鴨貓犬而默然無言,清風自身邊徐徐而過……這大約是我所以為的——最素淡清和的人生了?;蛘撸热缃裉?,看書累了,站到南窗下,碰巧看到樓下老人在一鋤一鋤地翻地,然后,她順勢坐倒在石階上磨起鋤頭尖……人生的欣喜,都包含在這不經(jīng)意的平淡一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