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慕白近期的詩歌,我想到的是當年蘇軾的詩句“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以及《五燈會元》中禪師所說的三重境界——見山只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仍是山。
我這樣聯(lián)想不是說慕白的詩歌達到了什么樣的境界,只是由“浙江”以及他詩歌中常見的山水地理聯(lián)系在一起給我?guī)Я说囊恍└惺芰T了?!凹爸恋絹頍o一事”在慕白這里更多體現(xiàn)為山水之心在這個高速運轉(zhuǎn)的城市化時代的不解、困惑、無奈與躊躇。而那個不斷尋找源頭并企圖攜帶著水聲的還鄉(xiāng)人,你是否聽到了那甚至比時間消逝得還快的事物以及其上的記憶?
慕白是一個整理內(nèi)心的精神水源和安放山水的“自然”詩人。
這并不意味著他是一個簡單的山水懷想的不及物的詩人。這是清洗和追挽之詩。這不僅關涉到當下又必然指向了過往的歷史。兩種空間和時間以及各自攜帶的景物在慕白這里得以反復的磋商性和詰問式的共時化呈現(xiàn)。正因為每一個人都不可能回到過去,也不可能超越當下,所以必然要在這兩個方向的拉扯中進行選擇和定位式的“自我確認”——“農(nóng)耕的現(xiàn)實主義與工業(yè)的現(xiàn)代主義 /左手與右手下棋,一個人的博弈,勝負難分 /最好的結(jié)果,冰釋前嫌,彼此握手言歡”(《龍游吟》)。
左右互博的心靈游戲你如何應對?二者真的能和解嗎?由此,慕白不斷將詩歌的視點投注在山水之間。在那些自然事物那里不斷敲打的是一個詩人并不安寧的內(nèi)心。在每每言及這些自然之物的時候,他一直處于大大小小的糾結(jié)之中。當城市化的背景、現(xiàn)代性的拆遷工具和蛙聲、月光以及山水共時呈現(xiàn)在一起的時候,它們彼此打開的是必然是吊詭的冷暖并置的場景。而蛙聲、月光、植物和山水作為“新時代”的“舊事物”顯然更像是一個個被打破的碎片。不可避免的,它們也帶有了文化、情懷上的遲暮之感與落寞之嘆。這是一個在二十一世紀的城市年代里拖著鄉(xiāng)愁和河流和山水自然的根系“回家”的人。而不論這多么艱難,但是這一自我清洗式的詩歌寫作無疑具有著一定的重要性。是的,這一重新轉(zhuǎn)身的過程肯定是不輕松的,“回家”的過程更是如此地緩慢和艱難——“沿著溪流,看見腳邊一只蝸牛在爬呀爬 /身后也拖著一條自己的河流”(《登蓮花尖》)這只小小的蝸牛,使我想到的是多多在異鄉(xiāng)的黑夜里寫下的詩句:“秋雨過后 /那爬滿蝸牛的屋頂 /——我的祖國 /從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緩緩駛過……”當這兩只“蝸?!狈謩e出現(xiàn)在不同詩人的文本中,這是有一番意味的。顯然,多多的那只“蝸牛”更具有精神重量,尤其是在多多寫作這首詩的時代背景和精神氛圍來考量。而慕白的這只“蝸?!痹诋斚碌臅r代語境下也在緩慢拉扯著每一個人敏感的神經(jīng),它使你在放滿腳步的時候?qū)徤鞯氐嗔吭姼韬驮娙斯餐木駚硖幒彤斚旅\。這就是現(xiàn)實。精神的現(xiàn)實。文字的現(xiàn)實。
詩歌不僅直接生發(fā)于個體的存在性感知(比如身體、疾?。?,而且還不可避免在一個個空間里發(fā)生。這一個個空間位置不僅是詩人和詩歌的空間存在,而且在特殊的時代轉(zhuǎn)捩性的節(jié)點上這些空間還自然帶有了文化性、地域性、政治性、象征性、普泛性和寓言性。
慕白呈現(xiàn)給我們的詩歌地理則是圍繞著“浙江”的山水展開的,他既是欣喜的又是痛苦的——故鄉(xiāng)變了,世界變了。這不是謝靈運和徐霞客的年代!一雙旅游鞋和一只背包以及旅游見聞的地理解說詞顯得如此輕浮和虛妄。高速發(fā)展全面推進的城市化時代通過一個個密集而又高速的航線、高鐵、城鐵、動車、高速公
路、國家公路正在消解“地方”的差異性。拆除法則以及“地方”差異性空間的取消都使得沒有“遠方”的時代正在來臨。當年著名的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索爾·貝婁說過這樣一句話——過去的人死在親人懷里,現(xiàn)在的人死在高速公路上。這正在成為世界性的事實。為什么八十年代的詩歌一再被追認為是詩歌的黃金年代呢?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在于那是一個有“遠方”的理想主義噴張的年代。那時的長發(fā)飄飄胡子拉碴的詩人正急于奔走在去往遠方的路上。在那一代詩人看來,“遠方”代表的是一種青春期的文化理想,代表了一種理想化的、精英化的甚至英雄主義的生活方式。那是一個有著精神遠方的時代!海子、駱一禾以及四川盆地的李亞偉等先鋒詩人紛紛在詩歌和現(xiàn)實中奔向“遠方”。正如一個先鋒詩人詩歌中大聲吶喊的“遠方有大事發(fā)生”。而到了當下,無差異的地方性空間使得真正意義上的“遠方”已經(jīng)不復存在。我們所經(jīng)歷的只是從一個地點被快速地搬用到另一個地點,而這些地點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文化地理學層面的差別。與此同時,各種現(xiàn)代化的運輸工具使得詩人的行走能力以及“遠方”的理想主義精神空前降低和萎縮。在水岸,在山頭,在郊野,自然之風的吹拂仍然未能緩解一個時時張望的詩人內(nèi)心的焦慮與尷尬。在前路和回望之間必然是拉扯式的情感體驗。這就更需要詩人通過文字和想象來自我確認。而普遍存在的詩人的不能釋懷正在成為這個時代的心理見證。可愈益艱難的是,在一個沒有“遠方”的時代我們該如何尋找那些精神可寄托之物?在一切都消逝的如此迅疾的年代我們又該如何抓住那
最后一棵挽留的稻草?與此同時,隨著一個個鄉(xiāng)村以及“故鄉(xiāng)”的消失,去除鄉(xiāng)土根性的新時代的“新景觀”與沒落的鄉(xiāng)土文明的“舊情懷”之間形成了緊張的關系和錯位的心理。眾多的寫作者正是在這種新舊關系中尷尬而痛苦地煎熬和掙扎。這使我想起莫言在發(fā)表諾獎獲獎演說時所說的:“我母親生于 1922年,卒于 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莊東邊的桃園里。去年,一條鐵路要從那兒穿過,我們不得不將她的墳墓遷移到距離村子更遠的地方?!边@種尷尬關系、混搭身份和錯位心理催生出來的正是一種“鄉(xiāng)愁化”的寫作趨向。這種“鄉(xiāng)愁”與以往一般意義上的“鄉(xiāng)愁”顯然是具有一定的差異性,“這一粒鄉(xiāng)愁,那血液中的火 /骨頭里結(jié)晶的痛苦”(《青春作伴烏溪江》)。
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對比性抒寫中更多的詩人所呈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實就是對逝去年代鄉(xiāng)村生活的追挽,對城市生活的批判和諷刺。質(zhì)言之,更多的寫作者將新舊時代對立起來,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去強行拉了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由這種帶有精神潔癖性的詩歌寫作的弊端,一種容留性的詩歌寫作就顯得愈益重要,“少帶舊家具,多帶新思想 /道理雖淺,已經(jīng)成章。墻上無名者的照片 /有如向日葵,每個人都還長著前世的面容 /一一活在賀城,獅城的農(nóng)耕史上”(《千島湖水祭》)。
慕白持有的是一顆并不輕松的自然之心、山水之心、故鄉(xiāng)之心和赤子之心,他詩歌所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行走的力量同樣不可或缺。不可避免的是慕白正在成為故鄉(xiāng)的陌生人。這樣的精神情勢下詩歌就成了安慰劑。當然,這種記憶和靈魂的清洗式的詩歌話語也應該容納進個人和時代更多的“雜物”和“異質(zhì)”。在這一點上看來,慕白的《頑石賦》《龍游吟》《大江東去》《跨湖橋考古錄》《我出生在一個叫包山底的地方》《蘭溪送馬敘至樂清》《與芷父夜游長江兼致屈原書》等詩歌的容留空間是比較寬闊的。詞語的邊界和空間的邊界是互相打開的,這需要的是一個詩人的精神能力以及詞語能力。而面對著一個個空間,詩人還需具備詞語化的地方性知識以及求真意志。近年的慕白的詩歌寫作越來越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一個年輕詩人憂傷地說到“遠方一無所有”。而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在一個全面城市化的時代,我們的詩人是否還擁有精神和理想意義上的“遠方”和“自然山水”呢?一句“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是否化解了那一顆顆沾染過多塵霾和荊棘的俗世之心?
霍俊明,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研究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首屆客座研究員,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著有詩集《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懷雪》《一個人的和聲》,詩學專著和詩論集《轉(zhuǎn)世的桃花——陳超評傳》(即出)《尷尬的一代》《無能的右手》《先鋒詩歌與地方性知識》《從“廣場”到“地方”》《變動、修辭與想象》《二十世紀中國新詩理論史》等十余部。編選《在巨冰傾斜的大地上行走》《詩壇的引渡者》《青春詩會三十年詩選》《中國年度詩歌精選》《天天詩歷》《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第 27卷)等。曾獲《詩刊》年度青年理論家獎、揚子江詩學獎、《人民文學》《南方文壇》年度批評家表現(xiàn)獎、“滇池”文學獎、《山花》年度論文獎、《星星》年度批評家、“后天”雙年獎(評論獎)等。
責任編輯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