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著天涯獨自飛

陸渭南

一

7月初的波城剛剛顯出初夏的味道，晴天麗日下，金色的忘憂草隨著和煦的暖風搖曳。穿城而過的查爾斯河上輕舟蕩漾，體態(tài)碩大的加拿大鵝整日靜止地浮于水面。河畔的世界著名學府MIT 此時顯得格外安謐。在與MIT 相鄰的有著白色尖頂?shù)拇髽抢?，一場面試正在緊張地進行著。坐在29 歲中國留學生Rain 對面的考官面沉似水，他認真地聽著Rian 的解答，偶爾低聲與之交流幾句。

Rain應聘的職位是A公司的數(shù)據(jù)分析師，六個面試官的簡歷以及面試程序、時間安排等前一天已由該公司HR 用電子檔的形式發(fā)給了他。A 公司對應聘者的最后一輪面試相當重視。定下面試日期后，在大約一個半月的時間里，他們的相關人員會定期電話聯(lián)絡應聘者，對其進行心理疏導，發(fā)送一定量的練習題供其練習，親切的問候對面試者起到了減壓作用。

這一天Rain 的面試安排是：早上八點半，面試官譚出場，面試時間一小時。譚先生2003年至2007年就讀于北京大學，完成四年的本科學習。2008年至2010年在北京大學攻讀碩士學位。2015年在美國加州某著名大學獲得博士學位。譚先生的面試考題向來以深奧著稱。第二個面試官以色列籍，統(tǒng)計學博士。第三個面試官美國人，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博士……中午Rain 隨A 公司職工一起就餐，面試官John 博士陪同，這也是面試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具體測試應聘者對公司的感情及融入群體的能力。全天的面試在晚上六點結束。

Rain 對A 公司非常向往。他對自己面試表現(xiàn)出來的水平還是比較滿意的。當然，除了準備時間有些倉促，感到譚考官出的題目偏難一些之外，與其他五位考官的應答及交流都堪稱完美。如果幸運的話，在美國獨立日后，Rain 就能夠收到A 公司的電話通知，得到夢寐以求的職位。

7月4日是美國獨立日，全美放假一天。波城海濱、查爾斯河岸、市中心公園，萬噸煙花齊放，電光火石，花團錦簇，人們狂歡至后半夜方歇。

二

諾?？随?zhèn)住著相當多的美國中產階級家庭，也不乏老派的貴族家庭。有一對美國白人夫婦因為年邁，子女又去了外省，他們賣了大別墅，住到了屋檐公寓里。公寓是一個小社會，來自印度、中國、墨西哥等的外國人是租住公寓的主力軍。Rain 與他的老婆Violetta 及女兒蕾拉就入住在屋檐公寓內。這里由于地段好，近些年房租一漲再漲，租期不得少于一年，房源仍很緊俏。

美國白人老夫婦幾年前以65 萬美元的總價把別墅賣給了中國來美的學子哈利爸與哈利媽。7月3日，哈利爸與哈利媽結束了三天的短期旅游，回到了諾?？怂麄兊拇髣e墅。寶貝哈利嚷著餓了快餓死了，大人才意識到他們忘記了要做晚飯。哈利爸從茶幾上拿起手機，因為懼怕一條消息，他沒有帶上手機出去旅游。此刻哈利媽看著老公在開手機，目光迅速地躲開了。那手機仿佛是潘多拉的魔盒，隨著它的打開，里面會蹦出一個渾身流淌著毒汁的壞人。這個壞人將徹底打敗哈利的爸媽，奪走他們快要到來的幸福與希望，然后宣布：請你們從哪里來就回到哪里去吧，沒有身份的中國留學生！

可是，總得面對也許殘酷也許溫柔的現(xiàn)實，不能再等，不能再回避。哈利爸再次拿起手機，哈利媽的心快跳到喉嚨口了。

“慢，老公求你別看，我們去外面吧，我要透透氣?！?/p>

海濱城市的天空變幻莫測，最活躍的是那些云朵，不知道它們下一秒會變出什么花樣來，晚霞就更不用說了，有時美到驚心動魄。

7月1日，哈利的爸媽帶上女兒哈利在海邊玩了一整天，傍晚他們住到了市區(qū)查爾斯河畔的皇家索尼斯塔酒店。這在他們還是頭一回，家就在一小時車程外的諾福克，可是他們卻住在城里的五星級酒店。

7月2日，一家人開車去了紐約。哈利爸曾經在紐約攻讀金融專業(yè)碩士。學校正是放假的時候，校園顯得寂靜空曠。校園的一角有一面湖，被綠樹包圍，夏天植物茂盛已看不到多少湖面，一家人坐在湖邊的長凳上，誰也不想說話，晚上一家人就住在紐約。

7月3日，一家人早早出發(fā)回到波城，去了鄉(xiāng)村農莊摘藍莓、摘油桃，孩子快樂得像只蝴蝶，又像一只嘰喳叫喚的小鳥，大人們的心情也似乎好了一些。

現(xiàn)在他們回來了。收回視線，夫妻二人對望，臉上分明寫著無奈，可眼睛里深深地鐫刻著不舍。他們不想回國，一個都不想，他們在美國有孩子有別墅，掙下了許許多多家當，他們的院子有一兩畝地，修整得一點也不比隔壁美國人家的差，而且，他們從來都沒有想過會遭遇工卡拒簽。

哈利爸一個人果斷地進了別墅，拿起手機打開了QQ 郵箱。與前兩次申請被拒一樣，移民局在信里說：Sorry。但還是留了一條尾巴，希望他們補充材料重新提交申請，力證自己是無可替代的有特長的高端人才，在美國他們是如何的被需要。

哈利媽立刻就灰心了，萬分沮喪地說，哪里還有材料補充，被拒的這次材料是他們夫婦及哈利爸單位的律師一起想了幾個通宵想破腦袋填寫的。

哈利媽叫了兩份墨西哥盒飯，哈利嫌不好吃，夫妻二人食不知味。夜里，夫妻二人被失眠深深纏擾。哈利爸的工卡續(xù)簽被拒后，哈利媽的工作也保不住，這一家的生活節(jié)奏算是亂到不可收拾了。下一步怎么走？回國？怎么回？海歸碩士、博士在國內扎堆不說，人家先回國的早已占了先機。中國的學霸從來不是瀕危物種，這些年更是泛濫成災。回國如何安家立命？

4年前的4月，波城時不時還會飄雪，但天氣的寒冷并沒有阻止人間的溫暖，哈利爸第一次H1B 抽簽就抽中了，接下來，正好諾?？艘粚夏攴蚱拊谑鬯麄兙拇蚶砹藥资甑膯误w別墅，足有一兩畝地的別墅院落讓哈利媽心動不已。出手闊綽的哈利外婆為獨生女兒拍板，首付了30 多萬美元?？墒牵?018年7月3日晚，來自美國移民局的一封電子郵件，短短的幾句話仿佛一劍封喉。快要到手的一切，大到房子小到一枚定制的首飾，都彌足珍貴，現(xiàn)在都要她放棄嗎？讓哈利媽不甘心的是，她曾經是全職太太，有了孩子后家庭開銷越來越大，哈利媽一邊照顧嗷嗷待哺的女兒一邊去哈佛讀書，經常半夜伏在書桌上就睡著了。2017年春天，哈利媽投了上百份簡歷，面試了十多家公司，到今天她在某證交所才工作了一年零一個月。

7月5日一早，哈利媽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班上跟老板辭職。工作是保不住了，什么時候可以工作，要看移民局是不是同意哈利爸的第三次工卡續(xù)簽申請。

三

陽歷四五月交接之時，在經過幾輪起起落落的雪天、晴天后，氣溫終于坐穩(wěn)在攝氏10 度左右。北美的晚春，昨天還是冬天，今天的戶外卻處處可見穿著短袖T 恤的美國人。在沒有陽光的地方，風還是冷冽的，它們堅硬地撲向懷抱時，照樣能讓人的心臟深受刺激。路邊的領春木枝頭，前一陣已開滿紫色的小碎花，后來被一場春雪覆蓋，落了一地僵硬的黑色碎花。漫長的冬季磨壞了一向從容的北美人的好性子。

那天早上Rain 去上班時心情是愉悅的。性情溫和、喜歡宅家的草食男Rain 平時沒有其他愛好，就喜歡在高配置的電腦上打編程比賽。有一半時間他在家里上班，他的同事有的在紐約，有的在加州，有的遠在日本、法國、加拿大、印度。公司經常在早上七點開視頻會，這個時間點的鎖定是考慮到在地球上不同時區(qū)工作的公司員工。

小蕾拉生于去年年底，因科幻電影《星球大戰(zhàn)：原力覺醒》的熱映帶來的靈感，Rain 給可愛的女兒起名Leia（蕾拉）。蕾拉的奶奶有時抱著蕾拉到樓下玩，眼皮子底下幾乎都是調皮的印度孩子。

北美的夏天，太陽落山很遲。那個很帥的印度男人帶著一雙兒女，大的六七歲小的三歲，晚上七點的時候才回家。金發(fā)碧眼的美國女人露西見人就露齒而笑，她牽著繩子同時遛兩條狗。蕾拉見到美國女人沖她笑就苦著臉，憋了幾分鐘還是會哭出來。已經是晚上七點半了，西邊的太陽由耀眼的白色逐漸變成橙色，晚霞越來越絢麗。蕾拉的奶奶很想自己的家，尤其是黃昏。她抱著蕾拉走到公寓前的那條小路上，過了下班的晚高峰，步行的人少了，車輛也越來越稀少。她迎著這條路向地鐵站的方向走去。公寓與地鐵站間有一座高高隆起的立交橋，如果Rain 回來，她第一時間就會看到他。

Rain 在暮色中出現(xiàn)了，此時空氣中撲閃著潮濕的海水味道，在停車場上低低盤旋的海鷗叫聲浮躁，看來一場大雨就要降臨。Rain 臉色蒼白，兩眼無神，憑母親的直覺，她知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因為兒子的神情是那么的落寞。那個日子，蕾拉的奶奶一輩子都不會忘記——2018年5月22日。

5月25日，蕾拉的爸媽在晚飯桌上吵了起來，蕾拉的奶奶從他們的爭吵聲中看出了端倪，原來她的直覺沒有錯。5月22日，在全球擁有百萬員工的哥斯拉航母級某公司宣布又一批裁員名單時，Rain 的臉色一下子就灰白了。年初，他計劃過跳槽，面試過了最后一道關，他卻猶豫了，因為蕾拉才3 個月大。去年10月份他們一家剛剛從莫耐鎮(zhèn)搬到諾福克鎮(zhèn)，那時因為寶寶還沒有出世，從小公寓搬出時家具不多，廚房用品也不多，瞧瞧現(xiàn)在的家里塞滿了東西，收拾起來很麻煩還是次要的，蕾拉的媽媽對這個家很是留戀，她由衷地喜歡波城，不想離開這里。

蕾拉的奶奶在聽到兒子被裁員的一瞬間，胃里頓時像有發(fā)燙的蒸汽井噴了一般，喉嚨里涌上一股強烈的氣浪。從此，她的咽喉要道處像杵了一根孫悟空的金箍棒，鍥而不舍地杵在那里，發(fā)脹發(fā)癢，吐不出吞不進。

Rain 在4月初非常幸運地抽中了簽，接下來只要排隊等，就可以向著綠卡的路上靠了?？墒牵S著裁員事件的發(fā)生，4月份抽中簽的好運宣布終止。重新找工作并不是太難，但立馬找到工作，而且是滿意的工作，難度就不是一般的大了?！敖窈髮⒃趺崔k？”蕾拉的奶奶愁到睡不著覺，整宿失眠。痛苦的是，她還要盡量保持平靜，不要讓負面情緒影響當事人，他才是旋渦的中心，驚濤駭浪首先淹沒的是他，Rain。

Rain 很孝順，他看著老媽一天天瘦下去，迅速瘦成了紙片人，心如刀割。他耐心地說：“在美國跳槽不一定唱衰，還可能意味著找到新的工作并加薪升職。老媽，別擔心?！闭f這話的時候還是5月底，班還可以上，Rain 甚至記得媽媽的生日，從公司附近的韓國店買了好吃的蛋糕給媽媽慶生，他自己卻一口也沒有吃。

今年3月，Rain 所在的哥斯拉帝國公司，裁掉了一個云計算中心。兩年前這個項目（AI）在美國各家報紙上被連篇累牘地報道，說是前景一片光明。一年半前，Rain 所在的項目在鑼鼓聲聲中上馬，這個被媒體吹捧為救世主式的良知高科技項目，瘋狂囤積人才準備擼袖挽弓搭箭大干一場。鑒于項目的前沿與尖端，又涉及到公司秘密，Rain 幾乎不在家談論他從事的工作細節(jié)?？墒?，2018年5月，該項目因為利潤微薄，幾千名員工的名字一夜之間被一刪了之。

Rain 很不同意媽媽幼稚的邏輯與思維，并希望媽媽多看看美國新聞。為了讓媽媽看美國新聞，他在去年圣誕節(jié)的時候買了一臺電視機放在客廳里，平時開著，可以看天氣預報及脫口秀一類的節(jié)目，但蕾拉太小，白天睡覺需要安靜，Rain 也有一半時間在家里上班。只要Rain 在家上班，就得保持安靜，走路都要踮著腳，所以蕾拉的奶奶只看過一次電視，那就是春晚。

波城的冬天下了數(shù)十場雪，鏟雪車轟隆隆響了5 個月。春天姍姍來遲，以為它不來了，以為冬天過去就是夏天了，到了五月份，橡樹葉才綠了零星的一點點?？墒?，在不經意間，大地復蘇，麻雀們再也不來陽臺上覓食，它們在廣袤的草地上快活地飛來飛去。

一紙裁員書，在春天的盛宴里什么也不是。除了少數(shù)留學生朋友外，沒有多少人關心3 個月后Rain 是不是走人，可愛的蕾拉是回中國長大還是留在那里。諾?？瞬懖惑@，通往地鐵的那條路上，走過數(shù)不清的中國學子，為了追求夢想他們來到這里。

Rain 的第一個面試來得特別快，快得他來不及調整情緒，也沒有足夠的精力與時間準備。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那時的Rain 還是樂觀的，陸陸續(xù)續(xù)收到七八個面試通知，最主要的是他通過了A 公司的第一輪篩選和第二輪電話面試，如果7月3日的面試能夠通過，那一切真的是否極泰來。

四

7月中旬的一個早晨，Rain 與妻兒告別，小蕾拉給了爸爸一個甜到讓心融化的笑臉。從諾?？俗罔F改換機場巴士，Rain 呼吸著北美沁人肺腑的空氣，腳步輕盈。

候機時他就開始沉醉在老鷹樂隊的《California Hotel》。加州不管是在美國國內，還是世界范圍內，都是令人震驚的不可復制的存在。Rain 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除了從骨子里喜歡波城，以前他一直以為加州最不缺的就是他這樣的人才?，F(xiàn)在既然背后是懸崖，他退無可退當然毅然整裝出發(fā)，他要去加州。那些獨角獸企業(yè)異軍突起的傳奇，那些在風云際會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的時代寵兒，鼓動著他的熱血。

加州某著名公司的這場面試，早在一個半月前就定下了。這是他在N個面試中最看重的一個，也是與他專業(yè)與興趣最為匹配的一個，是底牌中的底牌。

熟悉的美國航空公司，熟悉的機場，素質一流的乘客以及遠方的呼喊，Rain 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剛剛逝去的崢嶸歲月。

在美國獨立日前，也即7月3日前，他的手里握著七八個應聘機會，其中有兩張底牌，每掀開一張都讓他小心翼翼。一個機會來自A 公司，在7月9日，A 公司的HR 來了一個電話，說經過再三斟酌，他們十分抱歉地說對不起。很快，Rain 的電子郵箱里也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告知不予錄用。另一個面試機會說來神奇。Rain 打編程比賽結識了五湖四海的朋友。Gabin 是Rain 2017年初在網(wǎng)絡上打編程比賽時認識的朋友，那一次Rain 的名次進入到千分之二的行列，Gabin 主動聯(lián)系了Rain，為他的優(yōu)異成績高興，原來他們在同一家公司就職，Gabin 是美國公司在法國的分公司高管。時隔一年，Rain 突遇項目裁員，情急之下想到了法國的這位朋友。熱情的Gabin 推薦了他的朋友給Rain，這個人叫Leo，是美國公司在加拿大分公司的主管。Leo 毫不遲疑，全力以赴地為Rain 爭取留在原公司的機會，還讓手下人著手整理Rain的相關資料以申請到總部工作。7月7日，Leo 還在電話中征求過Rain 的意見，希望部門開會的時候Rain 也來參加，聽聽他們正在進行的項目，先介入角色?？墒?，Rain 最終等來了爭取留在原公司未果的消息，總公司HR 表明名額是有，但不會考慮被項目裁掉的員工。

Rain 當晚在電腦前給法國的Gabin 和加拿大的Leo 寫信致謝。他寫得很認真，不僅打了草稿，還時不時地翻閱字典。

Leo 不是加拿大人，也不是美國人，他出生在香港，是正宗的炎黃子孫，且比Rain 還小兩歲。他對Rain的關心有同胞手足的親情。

這兩次至關重要的崗位求職幻滅后，Rain 反而鎮(zhèn)定了，他說：“我要別人看到我真實的價值從而認可我這個人……有兩家企業(yè)相當不錯，并希望我盡快去上班，但工種的匹配程度不夠，企業(yè)與求職者的意愿是雙向的，不是我不能將就，而是我要尊重自己的未來?！?/p>

六個小時后，Rain 搭載的飛機在加州降落。

五

哈利媽是北大學子的信息隱藏在一張舊照片里。2008年，她與北大舍友在校門前合影，臉上散發(fā)著自信的光芒。哈利媽的舍友是個長相甜美的女生，圓臉，皮膚光潔，后來嫁給了金發(fā)碧眼的美國男人，這個男人不到35 歲就有些禿頂，頗顯老態(tài)，這個女生卻還是個學生模樣。哈利媽則選擇了跟初戀結婚，生了哈利寶貝，她的同學同年生了一個混血男寶。2018年春天，兩個昔日的北大女生站在美國的家門前合影，十年一覺，又是這樣迥然的際遇，不免感慨頗多。

哈利媽在7月3日收到移民局說Sorry 的拒絕信后，消停了幾天，宅在家里看網(wǎng)絡付費電影，看得昏天黑地。然后打起精神咬咬牙換了律師幫忙，準備重新遞交申請續(xù)簽材料。

周一，哈利媽去上班，剛剛跟證交所老板坦白了簽證情況，幾分鐘后公司HR 就把原本屬于哈利媽的職位放到了公司招聘網(wǎng)站上。想起求職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難，想起當初公司給她發(fā)來錄用函時的意外之喜，而一年多的時間里她在工作崗位上的表現(xiàn)有目共睹，她到底沒忍住，在辦公室偷偷流了幾滴眼淚。

哈利還可以去托兒所，夫妻二人經過手足無措的兩個階段后，現(xiàn)在反而進入了泰然狀態(tài)，畢竟天無絕人之路。7月中旬某一天北京時間晚8 時，哈利外婆申請視頻說話，哈利媽其時正在蹲廁。由于三餐油水銳減，哈利媽已經依靠大便軟化藥幫忙解決大便問題。

哈利外婆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名牌大學優(yōu)秀畢業(yè)生，作為可以培養(yǎng)的人才順利進入組織部重點考察與培養(yǎng)的干部梯隊，被分配進省級機關，從省委宣傳部一名干事做起。哈利外婆的上進、才華與超一流的交際能力似好風借力，很快在干部隊伍中出類拔萃，從中層擢升為高級干部。

剛剛視頻了幾分鐘，哈利外婆就看出了端倪：為什么一副不上班的松懈狀態(tài)？這個時候不應該準備上班了嗎？哈利媽搪塞了兩句后，立刻投降。

失業(yè)了，這么優(yōu)秀的女兒失業(yè)了。哈利外婆一向反對女兒的決定，不管女兒做什么事情，她都站在反對的一面，且旗幟鮮明：“當初我是怎么反對你出國的，你還記得嗎？放著那么多機會你不選擇，義無反顧地出了國。因為你一定要出國，我只能支持，但磨難要你自己去受。你因為愛情，要與小周比翼齊飛，可是你看看你們兩個現(xiàn)在的樣子。飛呀！飛得起來嗎？后來，你讀了哈佛，你不是穩(wěn)操勝券的嗎？在國內，你會受這樣的罪嗎？會有這樣的坎坷嗎？還有，你家小周為什么不讀博士，啊，情況到了這么糟的地步，早就應該絕地反擊，為什么要認輸？你現(xiàn)在灰頭土臉地回家，你自己甘心嗎？哈佛就在家門口，為什么他不去讀博士？我都說了，不要沒事就蹲在院子里拔草，拔個什么草？啊，看看你們現(xiàn)在就是兩根稗草，被人家一把揪住拔了……”

哈利外婆面對著手機，淋漓盡致地臨場發(fā)揮，滔滔不絕，不可收拾。

哈利媽的大解沒有成功，拎著褲子想站起來，但想想沒有什么事可做，于是又一屁股坐了下去。哈利媽的情緒化使便秘更加嚴重。

“要有行動，行動！坐以待斃等于自取滅亡。”哈利外婆在電話里的聲音接近嘶啞。

六

哈利爸媽換了律師，重新填寫材料，圈內的朋友送來安慰加鼓勵。也有朋友一而再地問：都在綠卡路上走了一大半路了，為什么？希望得到哈利媽的解釋。

哈利媽在情緒十分低落的情況下，仍耐心地解釋說：“我們現(xiàn)在被拒的是哈利爸的工作簽證延期申請，因為我一直沒有成功辦上工作簽，所以我現(xiàn)在是配偶簽證。哈利爸的簽證延期被拒，移民局要求我們30 天之內離境。這一切都是委托律師來辦理的，律師完全被震驚了，說這種情況前所未有。我們的綠卡還有一年半可以排到，一切來的太突然，我們沒有任何準備?！?/p>

圈內朋友們安慰道：“如果很喜歡北美，可以考慮加拿大，技術移民很快。我們幾個人一起來北美的，美國的H1-B 還在等搖號，加拿大別說簽證、綠卡了，國籍都入好了?！币灿械膭竦溃骸肮麐寢屇銈兓貒?，回來多好呀，留在國內的人都過得很好，生活也會輕松熱鬧很多。你值得擁有幸福快樂的生活，國內工作機會也是國外不能比的，對你而言機會更多?！?/p>

圈里的建議大約分為三類：一類是考慮去加拿大；二類是考慮回國就業(yè)或創(chuàng)業(yè)；還有一類是相信會有奇跡出現(xiàn)，在美國死等。

還有23 天，等待最后的宣判；還有13 天，老天會翻牌……哈利媽在等待著宣判的那一天?！靶乜诤芡?，像是一口老血憋在嗓子眼卻噴不出來。就是那種從谷底里拼了老命剛爬出來，剛看見天空的顏色，上面有個人一棒子又給你打回去的感覺。經歷過這些后，我希望后半生可以不必非要在金融業(yè)找工作，可以放飛自我了。遇到困境撞到頭破血流還不肯拐彎，那就真是個傻子?！惫麐尭锌?。

沙華是一個老華僑，也是哈利媽的微博好友，她安慰說：“自己創(chuàng)業(yè)啊，哈利媽，創(chuàng)業(yè)不一定就是做多大生意，發(fā)現(xiàn)好東西分享給大家就挺好的啊。我朋友圈一個美女就是密歇根大學畢業(yè)的，居住在北京，老公是一個比較有名的音樂制作人，有了孩子全職帶娃做代購，她很認真很努力，代購都做到極致，利用自己留過學的優(yōu)勢，現(xiàn)在開了家進口母嬰用品公司?！?/p>

一石激起千層浪。哈利媽的情緒真的被點起來了，她真的花了兩天時間，在紙上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設想，列出了回國創(chuàng)業(yè)的許多個金點子，公布到圈內后卻被一一否定，最后只剩下兩條似乎是可行的。第一個點子是到國內辦兒童游泳館；第二個點子是在國內辦早教班。

眾人都說好，但哈利媽自有主張。她真的做起了代購，對海外化妝品有執(zhí)念的愛美女人群體，推廣她的秋冬季護理要點：皮膚維持穩(wěn)定，滋潤，不過敏，抗衰老。她第一次做代購碼出了10 個系列50 多款產品，有圖有真相：大名鼎鼎的西紅柿雞蛋盤，這是一款加州的小眾牌子，現(xiàn)在火得很，粉質細膩且不飛粉，關鍵是超級便宜，16 美金一盤；土豆泥單色眼影，一罐5 美金，粉質軟糯；加強版眼部按摩儀，對付魚尾紋有奇效；驚為天人的雅頓橘燦精華，抗氧化能力真的超棒，強推……

哈利媽有網(wǎng)紅的根基，在寶媽圈也是一呼百應的人物。很快就有國內外的網(wǎng)友回應了：“雅頓橘燦在美國賣多少錢呀？我在天貓上買的是1600元” “哎呀，不厚道地說，哈利媽不上班研究美麗事業(yè)造福廣大粉絲網(wǎng)友啦”“最近沒怎么注意防曬長色斑了，求代購”……

想不到初涉代購的哈利媽生意好到就連自己也大感意外，一時完全忘了工卡續(xù)簽的失利，只讓老公去操心這事去了。

又是一天早晨，透過窗簾就可以看到墨藍色的天穹。波城的夏季，人們仿佛活在天堂，愜意無比。通常小鳥們在凌晨4 點就躁動不安了，五六點鐘開始滿地打架，突破嚴冬封鎖的麻雀們歌唱完春天，帶著新生的小鳥寶寶們在花叢、在草地、在曠野試飛，無拘無束，享受著天倫之樂。

哈利爸哈利媽已超過規(guī)定期限了，他們應該在7月底離開美國的，但因為有重新申請續(xù)簽這件事，他們也就找到了借口，暫時心安理得或誠惶誠恐地住在波城諾?？送栠d小街的別墅里。哈利媽原先公司的老板發(fā)郵件說不等哈利媽了，公司已招了新人。哈利的外婆聽說女兒的工作徹底丟了，連問三個問題：“你是打算繼續(xù)做這不正經的代購，還是繼續(xù)上學呢？你是要繼續(xù)做你的家庭主婦嗎？你30 歲了，到底對自己的未來有什么打算，總不能一直這樣瞎晃吧？”

哈利媽啞然，在現(xiàn)實面前，在媽媽的質問下，三個問題在她腦中盤旋，她終于承認，在美國的6年，最大的收獲是認識到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智商普通，記憶力一般，理解力一般，不是什么學霸，在父母的眼里，她甚至是一個失敗者。承認這個事實，她卻不沮喪，而是默默發(fā)誓必須要立起來，當務之急是找準方向然后邁開大步前行。

這晚哈利媽不要老公代勞，她親自打電話給律師追問工卡續(xù)簽申請的情況。哪知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原來新找的律師還沒有把簽證材料遞上去，問他為什么這么久了都沒有遞上去，律師解釋說，一直在修改……

哈利媽不聽律師的解釋，只說了一句：“明天紐約見。”放下電話，她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點點頭堅定地說：“要有行動，不能坐以待斃?！?/p>

三天后，五湖四海的網(wǎng)友看到哈利媽剛發(fā)表的新浪微博：“歷時半年整，今天終于收到了好消息，我們的簽證通過了。前前后后經歷補交材料、被拒，換個職位重新申請，再補交材料，換律師，我失業(yè)，重新準備材料，到現(xiàn)在終于通過了，這期間真的是跌跌撞撞一路坎坷，整個人被懸在半空中好久?，F(xiàn)在，終于塵埃落定，可以好好計劃一下接下來的生活了……”

網(wǎng)友們瞬間沸騰了，有哭的，有求抱抱的，有向哈利媽索要新律師聯(lián)系方式的，也有想起哈利媽剛剛丟掉的工作而為她惋惜的。

時隔一天半，哈利媽接到了原先公司HR 的電話，說是公司為她增加了一個新職位，并且是以正式員工的身份回去，問她愿意嗎？

一半是狂喜一半是質疑，這一切是真的嗎？

七

轉眼小蕾拉已能滿地爬了，剛剛八個月就能攀住媽媽的腿抖抖乎乎地站起來，小家伙得意極了，張大嘴巴仿佛要向全世界宣布她能站起來了?？蓯鄣男∧樖悄苤斡撵`的。Rain 去買午餐回來，看到小蕾拉跌倒又爬起，每一次站起來都那么心花怒放，臉上不由得有了笑意。

加州的面試兩周后將有答復。這一回他拒絕跟家人透露更多有關面試的內幕。

8月的一天早晨，攝氏30 度。小蕾拉跟著爸媽去老橡樹旁的操場遛彎。這個廣闊的操場是一個生于1938年的美國人捐建的，放眼望去，跳舞的，散步的，舞劍的，全是中國大媽。在很遠處的棒球場地，有五六個遛狗的白人男女聚首聊天。這兩個群體中間似乎總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

九個月大啦，小蕾拉人生第一次穿得那么隆重，玫瑰紅的公主紗裙，頭上戴了有四朵玫瑰花的發(fā)箍。這裙子還是六一節(jié)的時候小蕾拉的媽媽在TJ Maxx 淘的，名牌貨白菜價。記得那天小蕾拉的媽媽跟小蕾拉說：“小妞妞啊，等爸爸有好消息的時候，咱們的漂亮小妞妞就穿這條玫瑰紅公主裙給爸爸賀喜好不好？”哈，今天早晨穿上公主裙的小蕾拉像小仙女一樣可愛。

來這里的次數(shù)不少了，但Rain居然沒有注意到，鐵柵欄旁比楊樹高出數(shù)倍的旗桿上有一面獵獵生風的美國國旗。小蕾拉剛剛學會抬頭好奇地看天，是她注意到了它。

8月底安頓好新家后，Rain 就要到新公司上班了。只見他抬著頭，久久地望著遠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