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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男孩三木重逢的夜晚

      2019-11-22 21:52:48焦窈瑤
      雨花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三木書包

      焦窈瑤

      八年前,我寫了一篇小說《男孩三木》,那是我在雜志上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寫這篇作品是因為我夢見了九歲的三木,也就是尹森,不,確切地說是三木的原型。我憑著回憶寫了一些我與三木,以及三木與其他孩子間的童年往事,當(dāng)然,基本上都是虛構(gòu)。我很想知道那位真實的三木在往后歲月中的境遇,我在小說最后寫了一段我向我的表姐打聽三木的事,這完全是子虛烏有。我給三木安排的命運是漂泊西南,掙離了他童年時代在蘆鎮(zhèn)沾染的一身斑駁,成為隱遁世外的素白浪子。我未曾寫下的定格是漂在大河上的孤舟載著三木,他在夕照里抽著煙,長發(fā)和衣袂在大風(fēng)里肆意翻卷,漸漸地成為一幅搖晃的剪影,在我的視線里碎裂,崩散,消融……

      八年后的某個夜晚,我從市區(qū)返回蘆鎮(zhèn),先坐了過江地鐵,在蒲鎮(zhèn)出站,但已經(jīng)錯過了回蘆鎮(zhèn)的晚班車,我正準(zhǔn)備用手機上的軟件打個車,突然從身后側(cè)馳來了一個騎單車的少年,不,確切地說他的年齡正處于男孩朝少年過渡的階段。他是三木,我驚呆了。小說里的三木是不存在的,這是個客觀事實,存在的只有三木的原型,但眼前的三木就是我筆下的三木,他是個真人,從外形到神態(tài)都保留了我小說里那個九歲三木的所有特質(zhì),我甚至懷疑起自己是不是也退回到小學(xué)時代的身體,就像三木當(dāng)年癡迷的名偵探柯南一樣(因為我和三木的身高幾乎一致)。此刻的三木穿著白底的格子襯衫,格子的邊線是淺淺的藍,那衣服顯然不合身,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令他顯得更加瘦小,也更機敏。稀黃頭發(fā),大大腦袋,被班主任嘲弄的“金魚眼”骨碌碌地轉(zhuǎn)個不停,他開口朝我喊了句:“嗨,是你呀。你來遲了,他們都要走了?!?/p>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早就不在車站了,而是置身在一片空寂的操場,我肩上挎著的提包變成了一只灰黃色的大書包,沉甸甸的,像是裝了厚重的書本。更令我吃驚的是,我突然就走到了操場邊緣的一排鐵柵欄前,上面纏繞著陰森的藤蔓,里面像是個籃球場,又像是我上初中時,活動課上和同學(xué)們打羽毛球的那片空地。無論是我的小學(xué)操場還是初中校舍,現(xiàn)如今都早已不復(fù)存在,或是重新翻修,或是履為平地??傊切┛臻g都已在我的記憶里扭曲、變形、延展成活動可卸的抽象多面體。但現(xiàn)在它們是那樣真實可觸,一群人影在上面奔跑、轉(zhuǎn)圈、打球,我認出他們都是我昔日的同學(xué),孩童和少年,鬼魅一般的夜精靈,我的雙手緊緊攥住鐵柵欄朝他們大喊,可奇怪的是,我發(fā)不出聲音,仿佛嗓子被毒液封住……我蹦跳起來,使勁朝他們揮手,可沒有一個人望過來,陣陣嬉笑已經(jīng)遠去,場地中間瞬間騰起一片烏黑的煙霧,眨眼之間,所有人影都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凈。我猛地一松手,跌坐在地上,沉重的書包壓得我后背生疼。這時我聽見撲哧撲哧的笑聲,那聲音我太熟悉了,那種尖尖的,細娑的,略帶了邪氣的滑稽,除了三木,誰還能笑成這般?

      三木雙臂舒展,歪著大腦袋倚在小自行車上,“噓噓”吹了兩聲口哨:“你回家嗎?你家還住蘆鎮(zhèn)?”

      我說是?。ㄎ乙婚_口發(fā)現(xiàn)自己又能說話了)。我又問,你呢?

      我也是啊。三木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我就要搬家了。

      搬到哪里?

      不知道哇,可能是云南吧。

      我的心猛地驚跳了一下,那不是我給三木在小說里安排好的地方嗎?可我沒出聲。三木像覺察到什么的樣子,乜斜了我一眼,說,哎,我送你回去吧,怎么樣。

      我站起來就直往前走,沒搭理他,我的腦袋里很亂,我拿出手機來想定位一下自己確切的位置,可手機已經(jīng)自動關(guān)機,怎么也打不開。

      “你拿的是什么玩意啊,跟我走吧。”踩著自行車的三木一溜而過,我別無他法,只能小跑著跟在他后面。此時此刻我們竟又置身于虛實難辨的都市,燈火輝煌的大馬路,獸物一般吞噬騷動欲望的高樓林立,飛馳而過的豪奢夜車,喧囂迷眩的夜生活……這一切都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只是想回到蘆鎮(zhèn),一個單純的渺小的愿望。然而縱橫交錯的馬路和人行道開始為難我們,三木的節(jié)奏已經(jīng)亂了,好多次他不得不繞過幾個彎逆行向前,可到頭來依然是在原地打轉(zhuǎn),我就更不用說了,連白天走路都沒有方向感,走著走著就差點被擦肩而過的飛車蹭到……我終于忍受不住了,開始在馬路一側(cè)的人行道上狂奔起來,我始終覺得今天晚上很不對勁,我像是撞了邪,我明明是在蒲鎮(zhèn)下了地鐵,怎么又會回到了市區(qū)呢?所有的不祥都來自三木,我得甩掉他,盡管這樣的重逢令我興奮,盡管我有許多疑問想問他,可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如果我再跟著他這么走下去,我永遠也回不到蘆鎮(zhèn)……

      “喂,上來吧。我知道路了?!?/p>

      為什么會跳上三木的車?我實在不能明了,但事實是,我一跳上他的自行車后座,一切都變了。

      那輛自行車就像通了魔法,開始飛一般地馳行起來。我們懸浮在夜色之中,仿佛被一種幽浮著的暗物質(zhì)往深處吸附,融進了充滿張力的密度?,F(xiàn)在不是我們被都市的浮華所喧擾,迷惑,而是整個夜晚都歸我們操控,我們不滿足于凌駕于流水般滑馳的夜車之上,在意念行使的幻術(shù)中,我們越過了廣袤的原野,蒼茫的荒漠,繁茂的森林,艷麗的花園……最驚險的是我們穿過山洞馳過一段鐵路,眼見著火車呼嘯而至,三木把穩(wěn)車頭直沖而上……僅僅是在一剎那間,我們完美地偏離了軌道,在空中蕩起一道優(yōu)雅的圓弧。我緊緊攬住三木的腰,太奇怪了,從坐上三木自行車的那一瞬起,我就不再知道“害怕”為何物,我只想要刺激,刺激,再刺激……三木的襯衫下擺在夜風(fēng)中颯颯作響,不是在大笑就是在吹口哨……我們的冒險有著詩的律動和最大膽美妙的幻想,如果不是我們突然闖進了那爿古怪的建筑群,也許我們會永無止盡地漫游下去,忘卻了過去,忘卻了蘆鎮(zhèn),甚至忘卻了我們身處在不同次元的世界……

      那爿建筑群呈現(xiàn)出城堡式的盤旋狀態(tài),整體色調(diào)是白色,高低錯落的樓群有的是尖頂,有的是圓頂,有的則是不規(guī)則的離奇造型,入口處豎立了一塊長方形的牌子,上面閃爍著“真廬”兩個大字。三木并沒有停下行駛,而是載著我一路沖進大門,直往最近的一幢白樓駛過去。很顯然,一切都不是我們的障礙,門窗,桌椅,樓梯,來去的人群,我們有如馳入無人之境般穿梭在白樓里的諸多房間,有禮堂、會議室、餐廳、辦公室……我意識到“真廬”也許是某個公司的所在,在闖進后面的大廠房時我更加確信了這一點,也許是蘆鎮(zhèn)的某個化工廠?就是我的父母和三木的父母,還有我的那些同學(xué)的父母們工作的地方?現(xiàn)在明明是黑夜,公司里卻燈火通明,員工們在辦公室上班的上班,在車間廠房開機器的開機器,在會議室開會的開會,甚至還有一群人在禮堂里搞文藝匯演……他們看見我們并沒有覺得驚詫,連最普通的反應(yīng)都沒有,他們只是側(cè)身讓我們穿行而過,繼續(xù)他們的工作和生活。在連續(xù)著闖過幾幢大樓后,我的背上突然隱隱作痛,是那個書包,那個我打不開,卸不下的書包給了我一記重拳,我的頭腦“嗡”地一聲響,晃跳出卡夫卡筆下的“城堡”,難道我們像永遠走不進城堡的K,永遠走不出這座“真廬”?

      我開始焦慮,拉拽起三木的衣襟,想讓他停下來,可三木執(zhí)拗地橫沖直撞,比原先更猛,更兇。這已經(jīng)不是原先那個輕盈的三木了,這念頭令我有些恐怖,他會知道邊界在哪里嗎?真實的邊界,幻想的邊界,他真的能分清嗎?我就這么任憑他肆意地將我?guī)畏??還能停得下來嗎我們?真廬會成為囚禁我們的終點嗎?

      就在我近乎絕望之時,三木駛過了最高處的一幢白樓,我們沖向下行的陡坡,像被一股蠻力推舉著拋入一片黑暗……看不見了,什么都看不見了,我們的四周沒有聲音,沒有光亮,沒有一星活物的氣息,我們只有沒頭沒腦地繼續(xù)飛馳,飛馳……我將三木攬得更緊了,我看不見三木的臉,可我能感受到他身體的震顫,幾滴溫滑的液體飛甩在我的臉頰上,是三木在哭嗎?我沒有哭,盡管我很想。就在我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的一瞬,一束燈光猛然探照在我們身上,三木的身子一歪,連帶著我從自行車上摔了下去……

      我們“翻車”的地點是在真廬的入口,就是我們剛剛到過的地方。

      那輛自行車翻倒在路邊,又恢復(fù)了最平常的樣貌,絲毫看不出它剛剛經(jīng)歷的一番魔幻的跋涉。三木癱坐在門牌下面,像是耗盡了力氣,一動不動仰望著沒有星星一片死寂的夜空。

      “我們進去問問人吧,看看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嗯。你去吧?!?/p>

      “你不去嗎?”

      三木還是靜坐著,沒有答話。他就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似的。

      我再次走進了最近的那幢白色大樓,原來剛剛我根本沒看清這樓里的結(jié)構(gòu)和陳設(shè),這建筑其實設(shè)計得非常時髦,根本不像辦公場所,而更像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大酒店……蘆鎮(zhèn)會蓋起這樣的酒店嗎?我只知道蘆鎮(zhèn)的化工廠都搬遷得差不多了,那些大片的土地會用來干什么?當(dāng)然是蓋房子,還要建地鐵,挖隧道……我想起小時候被媽媽帶去化工廠的廠區(qū)澡堂里洗澡,因為媽媽有職工證洗澡很便宜,而且廠區(qū)的澡堂熱水又燙又充足,更衣室還有暖氣。去澡堂的路上我會看到許多又高又粗的煙囪,還有奇奇怪怪的大罐子,突突突地往外噴著五顏六色的煙霧,轟隆隆的聲音一刻不?!婀?,我為什么會想起這些?對了,我們剛剛都沒有飛馳過澡堂,既然真廬是化工廠的模型,怎么會沒有澡堂呢?

      難不成要從赤身的人們身邊馳過嗎?

      這么想著,我覺得臉上一陣發(fā)熱,現(xiàn)在再沒有比走出真廬更重要的事了。我最先求助的,是坐在沙發(fā)上休息的一對老夫婦,當(dāng)我提出想借用他們的手機打車時,他們臉上流露出困惑的神色,繼而迅速離開了我。我又攔住了從我身邊走過去的一個女孩,她看上去很年輕,穿著粉色背帶褲,臉上陷著圓圓的兩個酒窩,像個知心大姐姐的模樣。我拿出我打不開的手機,問她能不能借手機給我一用,打車回蘆鎮(zhèn),她的表情和剛才的那對老夫婦一樣驚詫。

      “手機?什么是手機?你為什么要離開這?”

      我說我得回家,我家就在蘆鎮(zhèn)。

      女孩皺了皺眉頭,說她不知道蘆鎮(zhèn)在哪兒,她好奇地將我的手機摸了又摸:“你是從外邊來的?那你得去辦入住手續(xù)呀。”

      入住手續(xù)?

      對呀,只要是外邊來的人,都要去主任那里辦入住手續(xù)。

      如果不辦呢?

      那你就慘啦!女孩的眼睛瞪得老大,急急地攥住我的袖口:“快,我?guī)闳?,如果你進來超過24 小時沒有辦手續(xù),你就沒法住在這里,也沒法回去啦?!?/p>

      “不知道呀?!北硯а澟⒄0驼0脱劬Γ冻黾饧獾幕⒀?,“你就會在你不會不在的地方呀?!彼肿煨ζ饋?,笑得很甜,卻讓我寒毛直豎。

      好啦,你跟我來,我?guī)闳ヒ娭魅巍?/p>

      主任是誰?

      主任就是主任啊,主任管我們,管這里的一切呀。

      你們這兒……有澡堂嗎?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女孩還在咯咯笑:“有哇,怎么沒有?一會你辦完手續(xù),我?guī)闳グ伞!?/p>

      我們順著螺旋向上的樓梯走到頂樓,我也不知道那是第幾層,總之我跟在女孩后面彎彎繞繞,終于在最里面的房間門口停下腳步。那房間門上的標(biāo)記,差點讓我驚叫起來,那是一輛自行車!和三木的那輛自行車幾乎一模一樣。

      女孩注意到我臉色的變化,她問我怎么了,我搖搖頭說沒事。她伸手敲了敲門,手指正落在自行車的車座上。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只聽“吱呀”一聲,門開了,從那里面走出的瘦高身影,更讓我感到莫名的驚悚。

      那是個戴綠眼鏡的年輕男人,但發(fā)量已經(jīng)很稀疏,身上的裝束是耀眼的鸚鵡色系,紅襯衫,黃背心,藍領(lǐng)結(jié),花格褲子配復(fù)古麂皮皮鞋。他似乎早已知悉了一切,朝背帶褲女孩點了點頭,隨即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只淡淡說了兩個字:“走吧。”

      在放假的前一周,盛旦老師沖大家做了鬼臉,然后提了一個問題:“你們覺得我會更喜歡哪一種學(xué)生呢?是用了撲克牌的,還是把撲克牌保存起來的?”

      我和女孩跟著男人走到走廊另一頭的一扇雙開門前,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類似開關(guān)的東西,輕摁了一下,只見門緩緩打開,露出通往另一幢樓的天橋。

      “宛停小姐,你就待在這里?!蹦腥顺硯а澟]了揮手,這個叫“宛?!钡呐⒘⒓词栈亓藙倓傔~出的腳,乖覺地退回到門內(nèi),所有的燈光都已經(jīng)熄滅,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我突然覺得她很像一個人,一個我從前認識的人。還沒等我思慮清楚,我已經(jīng)跟著那綠眼鏡男人來到了天橋盡頭,我們踏進了一個電梯廂,男人又掏出開關(guān)摁了幾下,電梯開始緩緩下降。電梯廂是封閉的,看不見外面的夜幕,里面的燈光很亮,倒是讓我再次看清了男人的臉。這次已經(jīng)不能用“驚悚”來形容我的心情,幾乎可以用“毛骨悚然”這個詞,我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簡直就是成人版的三木,太像了,真的越看越像,我確定這是男孩三木二十年,三十年后可以長成的臉,從臉型到五官的格局,再到那種稚氣和邪氣糅雜的氣質(zhì)……我依然看不見那雙綠眼鏡后面的眼珠,但我肯定它們現(xiàn)在正在高速旋轉(zhuǎn)。

      “我要回蘆鎮(zhèn),你能幫我打個車嗎?我可以付給你錢。”

      “叮當(dāng)”一聲,電梯停了下來,男人什么也沒說,大步邁出了電梯。我只好跟著他繼續(xù)走,這仿佛是一間地下室,墻壁和地下都貼著純白的瓷磚,四周的架子上擺滿了瓶瓶罐罐,上面纏繞著五顏六色的電線一樣的東西,正中央擺了幾張類似人們在發(fā)廊里燙發(fā)時坐的椅子,頂上懸著碩大的頭罩。男人在墻壁上的一個方框里劃了幾下,從旁側(cè)的小門里躥出一個矮小的胖男人,留了很夸張的爆炸頭,穿了一身白大褂,戴著大口罩,垂手在墻角站立著。

      “這是劉住博士,他會給你的腦袋里植入一個不動芯片,你會拿到你房間的鑰匙,以后你就是真廬的公民?!?/p>

      “不動芯片?這是個什么東西?”

      “讓你永遠停滯在你現(xiàn)在身處的時空,你不會變成老太婆,但是你也不會再有更多的記憶,你的人生容量就到這里了,不會再有擴充,你唯一擁有的就是過去的記憶,只要你不去揮霍它們你就不會死,但你會耗盡它們的,你不知不覺就耗盡了,當(dāng)你失去最后一抹記憶你就會消失,就像空氣一樣。所有闖進真廬的人都是停滯了的人,這里沒有警察局、法庭和監(jiān)獄,因為我們這里如果誰有了侵犯他人的念頭,有了邪念,不動芯片就會在腦內(nèi)爆炸。這里的醫(yī)院并不治病,只負責(zé)激活芯片,每激活一次,你的身體就會恢復(fù)到健康的狀態(tài)。在真廬不會有嬰兒出生,不會有陌生人之間偶然的愛情,進來的單身永遠是單身,進來的情侶永遠是情侶,進來的夫妻永遠是夫妻,不會有意外,冒險,出軌的激情……除了突然降臨的死亡,我們的墳冢就在最高一幢樓的后面,那里堆埋了記憶的黑洞,如果你沒有在記憶耗盡之前就自己跌落下去,你還會重新返回真廬,你會陷入永無止盡的輪回……”

      “你是三木,尹森,是不是?”

      我突然打斷了男人滔滔不絕的講話,大聲喊叫起來。墻角那的劉住博士這時已經(jīng)走到我身邊,開始扒拉我身上的那個大書包。說來奇怪,我一直甩不掉的那個書包被他那么一拽,竟然“咚”地一聲落在地磚上,劉住博士用手撓著那一頭蓬發(fā),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根長長的導(dǎo)管,一頭的吸盤猛地吸貼到了我的脖子上,他像只肥青蛙一樣蹦跳著將我往正中的一張椅子上拽。就在綠眼鏡男人摘下眼鏡的那一刻,突然有一道光劈閃過我的腦際,我想起來了,想起來那個女孩宛停像誰了,她不就是婉英嗎?就是我在《男孩三木》里寫到的那個,知道三木喜歡自己,還故意在背后說三木家的私事,被三木狠狠打了一拳的那個女孩,就是因為這件事,三木被老師罰跑,還在操場上一邊吹小號,一邊大喊婉英的名字,一直喊到暈厥……還有劉住博士,是了,他簡直就是長大了的阿毛,就是因為拉肚子退出鼓號隊,吹的小號被三木“繼承”的那個男孩……

      我終于看到了“主任”的眼睛,在刺目的燈光下,那雙屬于男孩三木的眼睛流露出的神情,異常地悲傷,那是種不帶感情的悲傷,冷漠的悲傷。

      “嘩啦”一聲,劉住博士拉下了懸在我頭上的頭罩,我的腦袋被黑暗籠罩,我的脖子一陣酸麻,瞬間喪失了所有感覺……

      當(dāng)我醒來時,我躺在一輛轎車的后座上,身邊是那個灰黃色的書包,此時的天色已經(jīng)大亮,不,這并不是白天,仿佛是俄羅斯小說里的白夜,天邊閃爍著詭秘的霞光。司機是個戴藍帽子、白手套、黑墨鏡的大胡子男人,他見我醒了,掐滅了手中的香煙:“主任讓我送你回蘆鎮(zhèn)?!?/p>

      我摸著自己的腦袋和脖子,我真的被植入芯片了嗎?還是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車子啟動的一瞬我一下子坐起來,因為我看到了窗外的一個人,沒錯,就是三木,雙腳垂在自行車兩側(cè)的男孩三木,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眼神盯著我,雖然我們隔著一段距離,可我知道那個眼神意味著什么,這正是綠眼鏡“主任”眼神的發(fā)端,那里面凝結(jié)了某種純潔的憤怨,也可以說是寬恕。淚水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流淌,我知道我已經(jīng)“背叛”了三木,盡管這并非我所愿,盡管我是和三木自己一起“背叛”他的,不僅是我,還有婉英,阿毛,還有那對老夫婦(我確信他們曾經(jīng)在蘆鎮(zhèn)生活過),還有真廬里所有的人……

      汽車在路上飛馳,我閉起雙眼,嘗試讓自己回到剛才的夢境,坐在三木的自行車后面飛馳過原野,荒漠,森林,花園的夢境……可一切都是徒勞,我又想起我答應(yīng)過宛停小姐,會和她一起去洗澡(在我的那篇《男孩三木》里,不滿她對三木態(tài)度的我一直沒有和婉英和解),那不是婉英,不是真實世界里的婉英,真實的三木、婉英、阿毛,也許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他們的消息,都不會和他們再相見,他們也許還在蘆鎮(zhèn),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回蘆鎮(zhèn),但,這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終于回到了蘆鎮(zhèn),可當(dāng)我下了藍帽子司機的車后,我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到達蘆鎮(zhèn),我站立的地方是蒲鎮(zhèn)的車站,就是我剛剛走出地鐵口,準(zhǔn)備打車的地方。依舊是沉寂的夜晚,沒有星星的夜晚,燈火稀零的郊區(qū)的夜晚,沒有意外,沒有奇跡。我想走到大馬路上去,突然就看見燈箱后面的大樹底下停了一輛自行車,孤零零,冷冰冰,像是被誰隨手拋棄了的。我徑直走過去,扶起車把,車簍里有個書包,灰黃色的,里面空空如也。我推起自行車,蹬上去,平衡了一下身體,雙腳開始上下踩踏。我就在這蕭瑟夜風(fēng)的吹拂中,騎著這輛吱嘎作響的舊自行車,往蘆鎮(zhèn)的方向而去。我過了一條馬路,又過了一條馬路,冷不丁差點撞上從馬路對面飛奔而來的一個人影,是那個戴藍帽子的大胡子司機!他像是奔跑了好長一段路,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朝我喊道:“××死了!”

      他喊得太急,我聽不清是誰死了,那兩個字隱約像是“三木”的發(fā)音,我想回頭找他,可他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來去奔馳的車輛“刷刷”而過,旋舞在夜空中的落葉帶走了那兩個未知的音節(jié)。

      我重新騎上自行車,可我怎么也騎不動,只能在原地不停地蹬,蹬著蹬著,我就醒了。

      我醒了,是真的醒了,窗外是蘆鎮(zhèn)的黎明時分,天色仍沒有大亮。我一時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回到了現(xiàn)實,我穿好衣服,下床去衛(wèi)生間洗漱。鏡子中的那張臉神色疲憊,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證實了一晚糟糕的睡眠。我記得我都夢見了什么,我記得,可又害怕記得,這個夢結(jié)束得離奇、詭異又恐怖……三木,時隔八年,為什么我又夢見了他?

      正當(dāng)我含著滿嘴的牙膏沫心神不寧之時,更加令我駭然的事情發(fā)生了,是門鈴在響,我記得那個門鈴已經(jīng)壞了很久,不知道怎么突然就響起來了……我急忙涮了幾口水,走到大門邊,朝貓眼兒里瞅了一眼,我確信那是個陌生人,一個陌生的男人,留著過耳的長發(fā),劉海長長地遮著眼睛,可以看得出臉龐的輪廓頗為清秀。他穿了一身白,脖子正中打了個藍領(lǐng)結(jié),我頓時打了個激靈,藍領(lǐng)結(jié),那個藍領(lǐng)結(jié)就像是一枚碩大的藍眼珠,閃爍著詭秘的神采。門鈴聲刺得我耳膜發(fā)疼,我猛地拉開大門,男人隔著防盜門的門紗朝我微笑:“你還住在這里呀?”

      當(dāng)我將三木(沒錯,我不得不承認他就是三木,至于他到底是哪個三木,是小說里的,回憶里的,是夢中的,還是現(xiàn)實中的,已經(jīng)無所謂了)讓進屋時,他將背上的一只書包和一把吉他卸下來,那書包我太眼熟了,正是昨夜我背過的那只。至于那把吉他,像是有些年歲了,我看見側(cè)面刻了三個“木”字,是豎著連起來刻的,像只蜈蚣。

      三木說我餓了,有沒有吃的,什么都行,我得吃點兒然后趕路。

      你要去哪,我問他。

      不知道哇,可能是云南吧。

      我從冰箱里拿了雞蛋、牛奶,還有速凍的面點,在我煎雞蛋和熱牛奶面點時,三木就在客廳彈吉他,彈的是披頭士的《Yesterday》,那旋律本來就有些傷感,在這樣一個清晨,我們歷經(jīng)千辛萬難回到蘆鎮(zhèn),可又將面臨離別的清晨,這曲子更添了一份難言的惆悵。我有太多想問三木的了,想問他這些年的境況,他家里的情況,他都在哪兒漂泊,做事,在做些什么,做流浪歌手嗎?還是在酒吧駐唱?他談過戀愛嗎?都是和什么樣的女孩子?是像婉英那樣的嗎?(我會對這點很在意?怎么會這樣呢?)他去云南做什么?他會結(jié)婚嗎?……這么想著想著,我煎的蛋都半糊了,等我將早餐悉數(shù)端上桌,三木已經(jīng)坐在了我對面,手指間夾的香煙正飄著裊裊煙絲。我咳嗽了幾聲,他立即掐滅了煙,扔在桌上盛垃圾的小盆里。

      “你的老毛病還沒好???”他伸手去口袋里摸了一板潤喉片出來,甩到我面前,“試試這個吧,對嗓子好,我經(jīng)常用的?!?/p>

      我喝了幾口牛奶,將潤喉片拿過來說了聲謝謝(我的臉在發(fā)燙嗎)。從對面伸到碗里的包子上的手指纖長,上面的繭子很明顯,但不失為一雙優(yōu)雅的手。那目光里狡黠的稚氣半分未變,連同那點邪邪的痞氣。這是三木,真的是三木,是我設(shè)想中的三木,還是那個存在于我小學(xué)歲月里的作為我創(chuàng)作原型的男孩?

      真廬的那個主任……是你嗎?

      我這么沒頭沒尾地問了出來,三木咕嚕咕嚕喝著牛奶,差點被嗆了一口,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摻雜了憂郁、郁悶甚至不耐煩的神情。我知道他是個敏感的人,從小時候起就是,但我不覺得他脆弱,他其實很有主意。大概很多人說他“陰”,陰沉?陰險?但在我眼里他就像真廬的主任披掛的一身鸚鵡色,他身上暗涌著明亮與熱烈,一旦爆發(fā)便會不可收拾……可他為什么會變成真廬的主任,戴綠眼鏡的冷漠主任,而不是他身上的色彩本身?!

      真廬?什么真廬?

      三木已經(jīng)放下了牛奶杯,掏出一支香煙來,打火機點了又點,最后還是放下了。

      我得走了。

      他猛地站起身,風(fēng)一樣地抄過那把吉他,三步兩步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過頭來,幽幽地看了我一眼:“你的書包,別忘了?!?/p>

      背吉他的三木騎著單車,駛過了我家。他就這樣,騎著單車駛出蘆鎮(zhèn)嗎?

      打開那個灰黃色的書包,里面除了一張照片,什么都沒有??吹侥钦掌牡谝谎?,我驚訝地長大了嘴巴。

      那上面的背景是一爿白色建筑群,是我夢中的真廬嗎?像,又不像。因為這些建筑都是扭曲的,呈現(xiàn)出奶油似的溶解狀態(tài),讓我想起達利的名畫《記憶的永恒》。照片上的幾個人都像是在太空艙中漂浮著一般,角度詭異,仿佛處在多維的平面中。有戴綠眼鏡的男人,穿粉紅色背帶褲的女孩,留著爆炸頭的博士,還有一個人,看不清性別,看不清年齡,看不清相貌,只有背上的那個灰黃色的書包,異常地顯眼,我知道那是我,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知道,那個“我”是誰,另外的那三個人,又是誰。

      我將照片翻過來,發(fā)現(xiàn)背面寫了一行字,當(dāng)我想看清那上面都寫了什么時,照片從我的手心里一躍而起,似一只透明的蜻蜓,飛出半敞的窗外,飄上了秋日清朗的天空。

      真的結(jié)束了嗎?與男孩三木重逢的夜晚。還是從來都不存在?

      我拾起了三木留在餐桌上的那個打火機(這是唯一能證明三木確實來過的物事),正面刻了一個騎單車的少年,他雙手脫把,正高舉著一把锃亮的小號賣力地吹。我在《男孩三木》的結(jié)尾寫過坐在圍墻墻頭孤零零吹小號的三木,不同的是,我現(xiàn)在面對的少年沒有默默流淚,我覺得他很敞亮,很快活,就像我一直希冀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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