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唐
回看歷史,有史以來最文藝的一本書是《世說新語》。如果周一到周五遇到太多油膩猥瑣的人和事兒,周六和周日我就翻翻《世說新語》,非常治愈。
《世說新語》中最文藝的事兒要數(shù)“雪夜訪戴”。原文如下: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大意是:王子猷雪夜醒來,開門,開酒,看到白茫茫一片,吟詩,飲酒,想起好友戴安道。隨即乘小船去看他,一晚才到,沒進門就回去了。人說,你有病啊,他說,我乘興而去,興盡而返,不一定要見到小戴。
絕大多數(shù)人在雪夜不會醒來。雪夜醒來的人中間,絕大多數(shù)會繼續(xù)睡去,不會開門、開酒。開門就著雪景飲酒的人中間,絕大多數(shù)會拍些照片發(fā)朋友圈,比如插入雪地的酒瓶,比如大雪里還綠著的樹,比如在雪地上自己的影子,而不會想到其他人。在雪夜里喝著酒吟著詩、想念其他人的人中間,絕大多數(shù)不會說走就走乘船一夜去看一個友人。說走就走雪夜乘船訪友的人中間,絕大多數(shù)不會過門不入,見門即返。這些人性的小概率事件組合起來,讓雪夜訪戴成為千古絕唱,成為經(jīng)典的文藝案例。
換一個角度,如果王子猷真能做到折騰這一夜臨門不入也盡興,也的確是至情至性至純至真的男子。滿足了自己,不給他人添任何麻煩,甚至不讓他人知道,雪霽長空,曠野飛鴻,自編自導(dǎo)自演自嗨,簡直是生活楷模。
巡視周邊,我問朋友們,在你至今為止的一生中,你干過的最文藝的事兒是……理工男基本選擇忽略我的問題,繼續(xù)在群里討論中美貿(mào)易戰(zhàn)和區(qū)塊鏈。收到的回復(fù)中,文藝級別比較高的包括:
我的一個男性朋友寫過近一百個小說的開頭,其中二三十個開頭有上萬字。個別開頭非常有力。這個朋友掙夠一兩年的生活費就辭掉工作,什么時候開始談生意,就是錢花光了的時候。
另一個男性朋友讀過很多書,有極強的鑒賞力,卻從來不做藝術(shù)創(chuàng)作。北大畢業(yè)前,在潭柘寺住了大半年,思考人生,以至于沒拿到畢業(yè)證,但也沒去當(dāng)和尚。
我的一個女性朋友去過上百個國家。她每和一個男友分手之后,就去之前兩個人約好要去但是再也不能一起去的那些國家和城市。一個人出國,每到一處,找他名字首字母的街道,拍張照片,一張都不發(fā)給他。
另一個女性朋友用優(yōu)步叫車,她和司機說:“我在一個像極了小白象的云彩下等您?!彼緳C反問:“你腦子有病嗎?”
我曾問我老媽,她干過的最文藝的事兒是什么?我老媽想了想說:“我干過的最文藝的事兒是生下了你。你是老三,當(dāng)時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不知道為什么的事兒,現(xiàn)在想起來,似乎相當(dāng)文藝?!?/p>
周作人說過:“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兒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天大的理抵不過“我高興”。人活天地間,不高興、不痛快的事兒太多了,占的比例太高了,在不給他人添麻煩的基礎(chǔ)上,理直氣壯地文藝一點,不著調(diào)一點,純粹個人主義一點,生活會美好一點,梅花就落滿了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