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是誰?

張 旭

1848年，德國，馬克思(中)和恩格斯（右三）在《新萊茵報》印刷廠

“真理像光一樣，它很難謙遜。”這是馬克思在其第一篇政論文章《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中寫下的句子。

馬克思的一生都在追尋真理，一步一步，他把有關(guān)人類命運的真理都在身上聚集和升華。有人總結(jié)說：“馬克思之前的歷史，都通向馬克思；馬克思之后的歷史，都是從馬克思重新出發(fā)的。”

思想巨人，讓人仰望，光芒太盛，不可直視?；蛟S正因如此，今天許多人只知給予他“天才”的盛譽，而對作為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的馬克思，卻缺乏足夠的了解。

馬克思其實很可愛。這位天才思想家的人生一樣是交織著苦樂愛憎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思索的不是個人得失而是人類的未來，他“被真理的旋律迷住”，并且對真理有著不可撼動的信念。

浪漫的特里爾之子

“誰，風暴似的疾行?是面色黝黑的特里爾之子，一個血氣方剛的怪人。他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他是在風馳電掣地飛奔!”

這是青年恩格斯對馬克思形象的描寫。那時他和馬克思還沒有見過面，但彼此神交已久。通過人們對馬克思的淵博學識、革命品質(zhì)和戰(zhàn)斗精神的介紹，恩格斯對這位未來40多年的親密戰(zhàn)友作出了詩意的想象。

馬克思的女婿，保爾·拉法格說，馬克思是一個體魄健壯的人，高于中等身材，肩膀?qū)掗煟夭渴职l(fā)達，儀表勻稱?！叭绻谀贻p時做體操的話，他會成為非常強壯的人?！?/p>

盡管沒有做體操，但馬克思也是一個熱愛運動的人，他堅信一個健壯的身體是工作的基礎(chǔ)。

他喜歡散步，還喜歡擊劍，談到后者，他的朋友威廉·李卜克內(nèi)西回憶說：“他盡力以猛攻來彌補自己技術(shù)的不足。要是馬克思碰上一個不夠沉著的對手，有時候他就把對手擊出場地之外?！?/p>

未來的革命導師并非天生深沉而理性。在波恩大學讀書期間，馬克思甚至還曾經(jīng)準備與人決斗，受到父親亨利希·馬克思的嚴厲批評。年輕時的馬克思充滿荷爾蒙的魅力，以及藝術(shù)家的浪漫。他寫幽默小說、劇本，并創(chuàng)作了三本詩集，其中大部分的詩都是寫給他未來的妻子——燕妮。

“燕妮!笑吧!你定會覺得驚奇：為何我的詩篇只有一個標題，全部都叫做《致燕妮》?須知世界上唯獨你，才是我靈感的源泉，希望之光，慰藉的神。”

“我能把千卷萬冊的書，寫滿你的名字，不計頁數(shù)，愿思念的火焰在里面呼呼燃燒，愿意志和行動的噴泉涌流滔滔?！?/p>

燕妮是“特里爾城最美麗的女子”、“舞會上的皇后”，特里爾的貴族公子們都期望得到她的明眸一顧，而她卻只對馬克思情有獨鐘。在給馬克思的信中，她簡潔地寫出了人們都熟悉的初戀味道：“只要你朝我看一眼，我就會感到恐懼而不敢再說一句話，血液就會在血管里凝結(jié)，心怦怦直跳?！?/p>

馬克思用更澎湃的熱情回應(yīng)說：“‘在她的擁抱中埋葬，因她的親吻而復(fù)活?！@正是你的擁抱和親吻。我既不需要婆羅門和畢達哥拉斯的轉(zhuǎn)生學說，也不需要基督教的復(fù)活學說。”

燕妮的父親是威斯特華倫男爵，身為貴族，卻對平民猶太律師家庭出身的馬克思眷顧有加，經(jīng)常和他一起散步，分享對社會的看法。

正因馬克思和燕妮的愛情是沖破封建門戶之見的激情之愛，亨利希·馬克思對兒子千叮萬囑：“要珍惜她這純潔的愛情和自我犧牲的勇氣。沒有一個王公貴人能把她從你手中奪走?！?/p>

馬克思和燕妮的下半生度盡劫波，但他們始終矢志不渝地相愛。

“兇惡的刀筆奇才”

一身浪漫主義氣質(zhì)的馬克思，后來放棄了藝術(shù)之路。因為他認識到，“詩歌只能是一件附帶的事”，“既然詩歌不能美化生活，又不能使生活幸福，那就放棄它吧?！?/p>

日漸成熟的馬克思對“純粹的藝術(shù)形式”興致索然，他所理解的“生活幸?！保菬o法依靠藝術(shù)去實現(xiàn)的。在17歲時的作文《青年在職業(yè)選擇時的考慮》中，他就清晰地闡述過自己的幸福觀。

他寫道：“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職業(yè)，那么重擔就不能把我們壓倒，因為我們這是為大家而獻身；那時我們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憐的、有限的、自私的樂趣，我們的幸福將屬于千百萬人，我們的事業(yè)將默默地但是永恒發(fā)揮作用地存在下去，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p>

馬克思喜歡的詩人是莎士比亞、埃斯庫羅斯和歌德，他從對他們的閱讀中獲得的不僅僅是藝術(shù)享受，他看到，他們的共同之處是永不停息的對生活真理的追求，是那對“真正人類本質(zhì)的理想生活”的探索。他們?nèi)ケ┞逗头从乘^“合理關(guān)系”的本性，使非人的世界人道主義化，有助于未來的生活改革者去認識苦難人類的存在，人類是會思維的，而會思維的人類正在受著壓抑。

馬克思的幸福就是為人的解放和自由發(fā)展而斗爭。

“詩人馬克思被思想家馬克思制服了。你的藝術(shù)也并不像燕妮那樣美麗，你以修辭上的斟酌代替了詩的意境。”蘇聯(lián)學者瓦·奇金這樣概括馬克思的轉(zhuǎn)變?！榜R克思把幸福觀和斗爭這個概念結(jié)合了起來，你可以把這看成一種自然的天賦，革命爭論方面的莎士比亞?！?/p>

中學畢業(yè)后，馬克思到波恩大學讀書，后轉(zhuǎn)入柏林大學（洪堡大學）。但由于不滿意因出版審查制度導致大學學術(shù)自由的喪失，他把自己的論文寄給了耶拿大學的學者法庭，并且馬上就獲得了耶拿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博士畢業(yè)以后，馬克思原本打算到波恩大學當教授，但因為他的民主傾向而未能如愿。

此時的馬克思已經(jīng)聲名在外，在等待他前往波恩大學任教時，青年黑格爾派的學者莫澤斯·赫斯這樣向朋友們介紹馬克思：“他既有深思熟慮、冷靜、嚴肅的態(tài)度，又有最敏銳的機智。設(shè)想一下，如果把盧梭、伏爾泰、霍爾巴赫、萊辛、海涅和黑格爾結(jié)合為一人，那么結(jié)果就是一個馬克思博士?！?/p>

年輕的哲學博士去了科倫，成為《萊茵報》的靈魂人物。由于他的淵博、深刻和雄辯，他的對手把他稱為“兇惡的刀筆奇才”。我們可以從馬克思的第一篇政論文章《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中，領(lǐng)略這位奇才刀筆上的“兇惡”。

新檢查令要求人們“在探討真理時必須嚴肅和謙遜”。馬克思批駁說，所謂嚴肅就是不允許人們用自己的風格去寫作，但“風格就是人”；所謂謙遜就是不許人們探討、發(fā)現(xiàn)和闡明真理，因為“真理像光一樣，它很難謙遜”。

“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散發(fā)同樣的芳香，但你們?yōu)槭裁磪s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我是一個幽默的人，可是法律卻命令我用嚴肅的筆調(diào)，我是一個激情的人，可是法律卻指定我用謙遜的風格。沒有色彩就是這種自由唯一許可的色彩……精神只準披著黑色的衣服，可是自然界卻沒有一枝黑色的花朵?！?/p>

人民大眾

青年馬克思的哲學、法學說理無疑都是雄辯滔滔的，但迫于普魯士政權(quán)的壓力，他最終離開了《萊茵報》，離開了普魯士，去了巴黎。

在萊茵報寫作《摩塞爾記者的辯護》后，他就已經(jīng)感覺到深深的困惑。窮人撿拾枯枝生火取暖都會被判入獄，從法律和哲學上都能把暴政批駁得體無完膚，但什么也改變不了。青年黑格爾派甚至連謾罵都用盡了，也沒有用，各自散去，做會計的做會計，當律師的當律師。

馬克思沒有消沉，但他知道自己需要新的認識論。

在巴黎再次建立起新的陣地，馬克思很快就把握住了他所期待的新的認識論的方向。

恩格斯1842年在曼徹斯特目睹了資本主義大生產(chǎn)高度發(fā)展的實況和后果，認識到要徹底否定資本主義制度，僅靠抽象理論和人道主義批判是無濟于事的，必須從經(jīng)濟問題的研究入手，尋找資本主義社會的內(nèi)在運動規(guī)律。1844年，恩格斯在《德法年鑒》上發(fā)表了《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他在文中認為，工人階級狀況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而日益惡化，完全是由資本主義的經(jīng)濟制度造成的。

馬克思盛贊了恩格斯這篇文章，稱之為“批判經(jīng)濟學范疇的天才大綱”。他認識到，只有用政治經(jīng)濟學這把手術(shù)刀，才能剖腹取出資本這個難產(chǎn)兒。

思想上的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許多重要的原理也正是從這些戰(zhàn)斗中不斷產(chǎn)生。1844年，為了批判青年黑格爾派的“布魯諾·鮑威爾及其伙伴”，他們合著了《神圣家族》。通過對主觀意志至上的思辨哲學的批判，他們證明，社會生活和物質(zhì)利益決定人們的思想。通過對黑格爾唯心史觀的剖析，他們提出，人民大眾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階級結(jié)構(gòu)的研究，他們論證了無產(chǎn)階級的歷史作用。

一些曾經(jīng)的進步理論家們對人民大眾和無產(chǎn)階級抱有深深的蔑視，比如布魯諾·鮑威爾就非常鄙視無產(chǎn)階級，認為他們不過是一群“賤民”，永遠也干不出什么名堂。而馬克思與苦難大眾站在一起的立場始終未變，哪怕他們實際上表現(xiàn)出嚴重的愚昧，他也會放到更宏大的經(jīng)濟社會背景下去考慮其過去與未來。

猶太人逃出埃及時，一部分人在途中畏懼艱難和饑餓，便懷念起做奴隸的日子來，因為至少那時可以吃飽肚子?，F(xiàn)實中，被解放的法國農(nóng)奴因為同樣的原因反對他的解放者，馬克思尖銳地警醒人們，不要迷戀“埃及的肉鍋”。

《德法年鑒》除馬克思外的另一位主編阿·盧格在創(chuàng)刊號上的一篇通訊中寫道：“德國是由一些卑鄙順從的庸眾組成的，他們以綿羊般的克制忍受著暴政，因此不應(yīng)幻想德國會發(fā)生革命?！倍R克思則針鋒相對地指出：“德國這條滿載傻瓜的船雖然有時也能順風而行，但它是向著不可避免的命運駛?cè)ァ@命運就是即將來臨的革命?！?/p>

在同一個事實前提下得到截然相反的正確結(jié)論，這是認識論的力量。保爾·拉法格說，馬克思雖然深切地同情工人階級的痛苦，但引導他信仰共產(chǎn)主義觀點的并不是任何感情上的原因，而是研究歷史和政治經(jīng)濟學的結(jié)果。

馬克思不認同那些躲在書齋里憑空思想的學者，他在《黑格爾·諷刺短詩》中寫道：“康德和費希特喜歡在天空中飛舞，翱翔到遙遠的國土，而我只想透徹地了解街頭巷尾遇到的事物?！?/p>

馬克思對輕視人民大眾的歷史作用的學者也總是毫不留情地批判和諷刺。在給次女勞拉的信中，他講了一個“哲學家渡河”的故事。

哲學家：船夫，你懂得歷史嗎?船夫：不懂!

哲學家：那你就失去了一半生命!

哲學家：你研究過數(shù)學嗎?船夫：沒有!

哲學家：那你就失去了一半以上的生命。

剛說完船就翻了，船夫喊：你會游泳嗎?

哲學家：不會!

船夫：那你就失去了一整個生命!

武 器

1849年，馬克思流亡英國，1850年，他拿到了大英博物館的閱覽證。

倫敦將成為他的最后棲宿地，他將在這里發(fā)明一種威力巨大的理論武器，用來掌握群眾，轉(zhuǎn)化為摧毀私有制的物質(zhì)力量。

因為這一理論武器的發(fā)明，他也將真正成為“千年思想家”。此后他就一直被奉為“天才”，但這個通俗尊稱背后，是基于對社會的深刻領(lǐng)悟，而深刻的領(lǐng)悟則源于超凡的努力。后世一直流傳著他在大英博物館閱覽室的地板上踏出腳印的故事，雖然是民間演繹，卻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他治學的勤奮。

馬克思的房間里雜亂堆放著各種資料和圖書，他從來不允許任何人去整理，任何整齊對他而言都是混亂本身。他可以在看似無序中指揮著一大堆書籍一起工作：“它們是我的奴隸，應(yīng)當按我的意志為我服務(wù)?！?/p>

白天在博物館看書，夜里則在家動筆寫作，馬克思經(jīng)常“兩眼昏黑，頭腦劇痛，胸部發(fā)悶”，“有時覺得實在難受，不得不合上有趣的書，走出去曬太陽和呼吸新鮮空氣”。

思想家的嚴謹讓人驚嘆，即便為了一個“不重要”的事實，他也會專門去一趟大英博物館。寫《資本論》第二卷時，僅僅為了弄清俄國的統(tǒng)計學，他查閱的書籍就足有兩立方米。參考原始資料的習慣使他連最不知名的作者都涉獵了，整個世界上只有他才會引用他們。《資本論》里引證了那么多無名的作家，他們借以為后世所知。

從古希臘神話和抒情詩到農(nóng)藝學和數(shù)學公式，人類知識的各個領(lǐng)域，無不引起他尋根問底的注意。在晚年，為了深化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完成《資本論》后幾卷的撰寫，馬克思把科研重點放在了科學技術(shù)和數(shù)學問題上。

真正能讓馬克思無比愉快的事情，是收到恩格斯的來信，這位為了共同的事業(yè)能在經(jīng)濟上維繼而不得不去從事最討厭的企業(yè)管理工作的戰(zhàn)友，總能給他提供實踐領(lǐng)域的感性材料，輔助他的思考。馬克思的小女兒艾琳娜回憶說：“有時摩爾（馬克思在家里的外號）讀著恩格斯的來信，笑得眼淚流出來?！?/p>

馬克思嗜煙，在他寫作的時候，整個房間煙霧繚繞。一名英國警探在一份1850年的調(diào)查報告中這樣描述馬克思的家：“當你走進馬克思的房間，騰騰的煙霧刺得你雙眼淚水直流，以致使你一時感到仿佛在洞穴中摸索徘徊。”到晚年時，為了健康考慮，馬克思又以驚人的毅力戒掉了吸煙的習慣。

《資本論》第一卷完成后他才有時間給朋友們回信，他在給礦業(yè)工程師齊格弗里特·邁耶爾的回信中說：“我為什么不給您回信呢?因為我一直在墳?zāi)沟倪吘壟腔?，因此我不得不利用我還能工作的每時每刻來完成我的著作?！?/p>

與這樣的刻苦相伴的是清貧到衣食無著的生活。馬克思40歲生日來臨之前的寒冬，冰冷的屋子沒有煤塊取暖，餐桌上空無一物，妻子僅有的一條披肩被送進了當鋪。因為房東催租和各種店鋪里的賒欠，他們一家人還常常被趕出門去。

“我扛了半個世紀的長活，結(jié)果還是一個窮光蛋?！?858年，當耗費了15年寫成的《政治經(jīng)濟學的批判》定稿之時，馬克思通知恩格斯說：“倒霉的手稿寫完了，但不能寄走，因為身邊一分錢也沒有，付不起郵費和保險金。未必有人會在這樣缺貨幣的情況下來寫關(guān)于貨幣的文章?！?/p>

這份“倒霉的手稿”告訴世人：社會的物質(zhì)生產(chǎn)力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活動的現(xiàn)存生產(chǎn)關(guān)系發(fā)生矛盾，于是，這些關(guān)系便由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形式變成生產(chǎn)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

《資本論》誕生的時間越臨近，馬克思就越清楚，他將把擁有強大威力的武器交給無產(chǎn)階級?！皞ト藗冎钥雌饋韨ゴ?，只是因為我們自己在跪著。站起來吧?！?/p>

1867年4月的一個早晨，馬克思上了一艘小客輪，離開倫敦港，為的是把擁有巨大能量的武器——《資本論》第一卷手稿送到歐洲大陸去。

《資本論》第一版，勉強才印了1000冊?！岸嗄晷难獡Q來的這卷書，所得稿費將不夠償付工作時吸煙用去的費用?！北M管馬克思偶爾會發(fā)出這樣令人凄然的感嘆，但這個懷疑和否定一切的思想者從未懷疑過自己工作的意義。

他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曾經(jīng)指出：“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zhì)力量只能用物質(zhì)力量來摧毀，但是理論一經(jīng)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zhì)力量。理論只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p>

1883年3月14日，馬克思在工作中安詳?shù)仉x世，“當代最偉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英國倫敦海格特公墓，他的墓碑上刻著他的名言：

“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