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鳳
李栓柱領(lǐng)著孫子在小區(qū)里溜達(dá),看到假山后面多了一棵樹,粗壯結(jié)實(shí)的樹干很像一位壯年漢子在日光下被曬得起了汗堿的脊背;樹干在一人多高的地方分了杈,一枝旁逸斜出,仿佛舞者甩出的一臂,一枝稍微彎曲一些,似乎在生長時被外力擰巴了一下,但突然崛然向上,形成了一臂托天的奇異造型。
李栓柱越看越覺得這棵樹眼熟,很像一年前他在老家賣掉的那棵,只是樹頭上的枝梢都被鋸掉了,僅剩下光禿禿幾個枝杈,身上還掛著水管與瓶子,像是給人輸液的吊瓶。他往前走了幾步,這時樹杈上突然響起“知了”的一聲大叫,接著就嘶鳴不停,如同對他的呼喚。從被兒子接到城里,眼看一個夏天就快要過去了,他還是頭一次聽到知了的叫聲。孫子卻被知了放肆的高喊嚇得勒緊了爺爺?shù)牟弊?,又好奇地伸著小腦袋往樹上瞅。李栓柱拍著孫子的頭說:“別害怕,看我把它逮住給你玩?!?/p>
他放下孫子躡著手腳走到樹前,一抬頭,看到樹身上那長得歪歪扭扭的李字,他的頭就炸了一下,禁不住啊了一聲,知了應(yīng)聲噤音,飛走了。李栓柱看清楚了,不錯,果然就是自家院子里那棵老柿樹。
與老柿樹不期而遇,讓李栓柱一時愣在樹前,像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不知該向前相擁而哭,還是熱情地寒暄。但他的心跳加快了,身子顫栗起來。終于,他一個踉蹌,跪倒在樹前,淚水奪眶而出。
他想起母親給他說過的這棵樹的來歷。那是母親剛生了頭胎大姐,因?yàn)榧依镌饬嘶馂?zāi),兩間用蘆葦搭的草房被燒得一干二凈。外祖父聽說后,連夜用一輛驢車裝了柴草趕來救援。因?yàn)樽叩锰保庾娓傅囊恢恍拥粼诹寺飞?,就在外祖父摸黑找鞋子時,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才一拃高的軟棗樹。外祖父認(rèn)為這是老天爺幫忙,就把軟棗樹挖了,雙手捧著,一直趕到我家,才把小樹苗栽到院子里。后來,外祖父把軟棗樹嫁接成柿樹,才兩三年就結(jié)出金黃燦爛的柿子。到他記事起,樹上收獲的柿子已經(jīng)足夠他們家一年吃鹽買油的用項(xiàng)了,還捎帶著給他交了幾年的學(xué)費(fèi)和姐姐的幾件衣服。
母親告訴他,這棵樹對咱們家有恩,家里人要永遠(yuǎn)供養(yǎng)它,除非它自己死了。他剛學(xué)會寫字時,用鉛筆刀在樹身上劃了個自己的姓氏,母親心疼得把他打了一頓,柿樹終究還是把這個字留在了身上,而且還長成笑瞇瞇的模樣。其實(shí),柿樹正值壯年,每年結(jié)一樹的果子,真的是年年壓斷幾個枝頭。只是現(xiàn)在果品種類多了,人們不再像以前那樣稀罕柿子。后來,他干脆就不收了,任一樹的柿子自生自落??蛇@更吸引人了,樹干那奇異的造型,加上滿樹金黃果實(shí)的裝點(diǎn),每到深秋和初冬,成為村上的一景,招惹得許多人來拍照寫生。
去年,一位開發(fā)商跑到他家與柿樹拍完照合完影,又吃了兩個柿子,說要三萬塊錢購買這棵樹。他拒絕了,把這棵樹的故事講給人家聽。開發(fā)商笑了,說:“要說老物件,哪個沒有故事呢?因?yàn)橛泄适履憔褪刂毁u了?告訴你,有一塊玉,救過一家兩輩人的命,被老輩人當(dāng)神物供養(yǎng)著,還不是讓他們的后人給賣了!”說著,開發(fā)商伸手從腰帶上摸出一塊用紅繩子系著的潔白晶瑩的玉給他看,“這不,看見玉上的兩個小點(diǎn)沒有?一個是一百年前擋過一支箭,一個是七十年前擋過一粒子彈。別人家的傳家寶都賣得,何況你這棵樹。再說,它跟這塊玉沒法比吧?”開發(fā)商笑著拍拍李栓柱的肩膀。
結(jié)果,五萬塊錢,李栓柱把柿樹賣給了開發(fā)商。兒子買房急著交首付,正好用上。
……
晚上,李栓柱把看到自家那棵樹的事給兒子說了。兒子正趴在電腦前炒股,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很正常,這砌房子的石頭說不定還是咱家老房子用過的呢,這有什么稀奇?!彼詾閮鹤訒@喜地拉著他跑去看呢,沒想到倒把他戧得張口結(jié)舌。
從此,李栓柱每天領(lǐng)著孫子到柿樹下轉(zhuǎn)悠,有時撫摸著樹干偷偷地跟它說上幾句話,有時坐在樹下的石凳上回憶小時候在樹上蕩秋千和收柿子,有一次,一個被鳥兒叨掉的柿子正好落在他的臉上,母親笑得直不起腰,說,誰說天上不能掉餡餅,看看……想著想著,他的淚就禁不住盈滿眼眶。眼看秋天就要結(jié)束了,小區(qū)內(nèi)的銀杏樹已是滿頭金黃,可柿樹卻依舊跟他初見時一樣,沒長出一片葉子。這是怎么回事呀?難道說柿樹進(jìn)了城也改變了出芽結(jié)果的季節(jié)了嗎?他心里為柿樹著急。
這時,李栓柱回了一趟老家,當(dāng)他再回來時,看到假山后面新栽了一棵別的什么樹,柿樹沒有了。他心里一空,跑到門口問物業(yè)的一位老人。老人告訴他,柿樹沒有栽活,死了,讓兒子白搭了五六萬塊錢,原指望每年有柿子吃呢,他從小就喜歡吃各種制法的柿子,可柿樹沒栽活……
李栓柱一時像掉了魂,沒有進(jìn)兒子家的門,又暈暈乎乎地回到了村上。他大病了一場后,任兒子怎么勸,他也不愿離開老家半步。村里人評論說:“唉,李栓柱受苦的命,在城里享不起那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