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與文化互動
——讀《旅行：跨文化想象》

李 芳,李慶雷

(云南師范大學 旅游與地理科學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郭少棠,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教授,取得香港中文大學學士學位后,獲哈佛大學哈佛燕京社獎學金①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修讀并取得碩士、博士學位,主修中國近代及歐洲文化史,其著作有《德國現(xiàn)代化新論》《后冷戰(zhàn)國際秩序的形成》《跨文化的共榮：香港的印度人》《光耀百年》等。同時,也是當下杰出的教育家、學者、散文作家,《旅行：跨文化想象》一書便是其散文著作之一,它始于郭少棠伯克利大學的研究生學習階段,續(xù)于香港中文大學執(zhí)教時期,期間伴隨著母親病逝、香港回歸等背景因素,使其萌發(fā)對生命之旅、文化之旅的新興趣。

郭少棠先生在著《旅行：跨文化想象》一書時,為了更好地與西方當代論者對話,曾用英文重寫本書,而后再譯為中文,以展示兩種文化的差異及中國歷史經(jīng)驗和旅行作品背后的獨特文化價值,證明跨文化研究的復雜性。該書最終面世的版本結合了以英文撰寫而后譯成中文的首四章和先以中文起草而后譯成英文的后四章,它的問世正好是分別以中英兩種不同語言為媒介而思考同一個課題的一種文化接觸、互動和混雜的嘗試。這正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跨文化的研究和想象。

他在書中運用大量史料和理論來闡述旅行與文化的關系,認為旅行既是文化間的跨越、轉(zhuǎn)換,又是文化的深化。在梳理大量煩冗的中外文獻尤其是關于旅行方面的各種著作和歷史資料的基礎上,將要點放在探討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和旅行概念的厘定,并給予現(xiàn)代的新的詮釋,通過研究西方旅行文化典范,提出適合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中國旅行形態(tài)分析典范,即旅行三層次。下面筆者簡單梳理郭老提出中國旅行形態(tài)層次的理論過程。

1 中國旅行形態(tài)分析典范的提出

分析典范是指各類學科或研究主題在一定的歷史文化積累中形成的特定結構或模式,以便于學者明晰的系統(tǒng)研究和觀者的更好理解,與學術界的各類范式研究相差無異。

郭少棠利用第一章整章篇幅探討了歐美傳統(tǒng)中積累下來的詮釋典范和理論架構。隨著大眾觀光旅游業(yè)的發(fā)展,西方對旅行的學術研究與日俱增,旅行著作中的研究與詮釋涉及了歷史學、文學、人類學、社會學、哲學、后結構主義、后殖民主義等多個學科及視角,使其成為一門綜合學科。伴著對旅行著作的研究熱潮,一部分人開始關注或重新詮釋相關的學術概念,主張抽離概念并用作分析“旅行”的工具,代表人物有卡倫·卡普蘭(Karen Kaplan)和杰姆·克勒福德(Jam Clifford)。卡普蘭闡述了與旅行及位移有關的分類、概念和喻詞,并引申出現(xiàn)代位移的一系列歷史結構：休閑、探險、流亡、流浪及移民[1];克勒福德強調(diào)文化是一種旅行,試圖通過重新詮釋旅行而解構人類學傳統(tǒng)研究方法,為旅行的跨文化研究打開了更廣闊的空間[2]。從現(xiàn)代旅游研究到旅行的文化歷史解讀,格拉本(Graben)提出把旅游放在旅行的文化和歷史文本中研究,并敘述了從古代歐洲到當今社會的旅行文化歷史,開拓了一個廣闊的旅行形式空間[3];亞利·里德(Yali Reid)嘗試建構旅行的文化歷史或旅行文化的歷史構架,并從詞源學的角度分析了旅行文化概念;耶斯·愛斯那(Jess Esna)和鐘-保羅·路比斯(Bell-Paul Lubis)指出,在旅行的文化歷史中,旅行被描寫成“內(nèi)心和外在同時發(fā)生的過程,這個過程——不論是事實還是想象——本質(zhì)上是一個寓言”,是晚古時期的特別遺產(chǎn)[4];佐治·云雅比(George Yunyabi)提出了航行教育性定義,強調(diào)社會就如一所大學,生命在其中旅行。另外還有麥克肯奈爾(McKinnell)[5]、丹尼斯·波特(Dennis Porter)[6]、瑪格麗特· 魏特罕(Margaret Weitham)[7]等大批歐美學者對旅行文化作了更寬、更具動態(tài)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詮釋。

在全面探討上述歐美學者有關旅行文化的歷史著述及各種觀點后,部分國內(nèi)學者開始思考為中國旅行的文化史制定一個典范或規(guī)劃一個研究方案。討論歐美傳統(tǒng)中的詮釋典范和理論架構有多少適用于中國的文化語境?中國又能借用、轉(zhuǎn)化或吸收多少?郭少棠對此做了進一步研究,在他用中文撰寫這本《旅行：跨文化想象》之初,將旅行劃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是追求觀光娛樂的旅游,第二層是帶有特定目的的行游,第三層是精神旅游、想象旅行、網(wǎng)絡旅行和生死之旅[8]。但由于東西方的文化隔閡與翻譯問題,三個層次劃分并不能完全適用于當代歐美學界對旅行的詮釋,所以在分析中國旅行文學傳統(tǒng)和近年來關于“游”的學術研究基礎上,他采用詞源學方法分析了與中國旅行概念最為相關的四個詞：旅、行、游、觀,以及由它們自由組合而形成的大量詞匯。他發(fā)現(xiàn)它們的中文意義遠比英文直譯復雜得多,其中“游”字更富有微妙的哲學含義,體現(xiàn)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某些特性。為了區(qū)分國外對旅行的詮釋,基于中文本土文化,郭少棠選用旅游、行游、神游來代表旅行的三個層次,即建立了中國旅行形態(tài)分析典范。

在國內(nèi)絕大多數(shù)著作都籠統(tǒng)地談“旅游”的大環(huán)境下,郭少棠用“旅行”的概念取代“旅游”,將其作為一個總稱,在“旅行”項下,又分“旅游、行游和神游”三個子目,一定程度上引導了今后我國旅行文化理論研究的發(fā)展方向?；趥€人閱讀體驗及淺薄認識,下面簡要詮釋郭老提出的中國旅游形態(tài)分析典范的三個層次,即旅游、行游和神游。

2 中國旅行形態(tài)三層次

2.1 旅游

《旅行：跨文化想象》在第二章從文化與景觀再造、景觀的文化塑造、中國旅游傳統(tǒng)中的文化觀照、旅游與文化身份、全球旅游與文化保護五個方面闡釋了旅游的跨文化透視。在郭氏著作中,“旅游”指的是“觀光娛樂旅行”,既包括了現(xiàn)代人的“大旅游”,也包括了古時以愉悅身心為目的的登山臨水、周游四方。旅游自古有之,且蘊含著強烈的文化內(nèi)涵,幾乎所有的旅游資源都有這樣或那樣的文化含義。從文化視角而言,沒有絕對的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從傳統(tǒng)農(nóng)耕社會中發(fā)展出的自然哲學,便是自然和文化互相整合的結果,自然被敬畏、被反抗以及被馴服。

基于約翰·厄里(John Urry)對于游客凝視的思考[9],他將自然和文化的復雜關系視作“東道主”與“游客”之間的互動進行考察,中國以其豐厚的文化底蘊和龐大的文化遺產(chǎn),為自然景觀的文化重構提供了強大支撐。如中國各類畫家、文人通過手中的筆,賦予自然景觀以生命,將自然物體人格化,使其具有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以引起游客的精神共鳴。而這種注重文化內(nèi)涵與情趣的表達,傳遞著一股淡淡的憂愁和依戀,呈現(xiàn)出一種虛幻、超脫的仙境奇趣,恰好符合傳統(tǒng)的中國旅游觀念。通常情況下,不同文化背景的游客獲得的旅游快感也各不相同,可能伴隨著兩種結果：(1)若游客自身的文化背景與旅游景觀的文化相一致,能夠相互交流補充,則會增強其文化認同感;(2)若兩者之間文化背景相差較大,存有隔閡,游客則要通過反思內(nèi)心,從文化互動的另一層面上來審視。

厄里早期將旅游凝視主要區(qū)分為兩種類型,即“浪漫凝視”和“集體凝視”。他認為前一種凝視是“孤獨且隱秘的,是與凝視對象的一種個人的半精神層面的關系”;而集體凝視則意味著“這個地方非去不可”[9]59-65。在后續(xù)研究的基礎上,厄里和拉爾森(Larsen)將旅游凝視的類型延展到走馬觀花式的觀眾凝視,強調(diào)游客與旅游地居民之間存在著“凝視”與“被凝視”的關系。就旅游這一層次而言,其目的是在較短時期內(nèi)觀賞和獵奇,主要是一種視覺體驗;該過程中的文化感受是表面和膚淺的,真實的經(jīng)驗與否并不重要,僅僅是把他者文化當作一面照映我者文化的鏡子。

2.2 行游

郭少棠用第三章和第四章兩個章節(jié)詳細概述了行游的概念,反思行游中的文化轉(zhuǎn)化與價值變遷。較旅游而言,行游或許不如旅游空間移動那么頻繁,可以在一日或數(shù)日內(nèi)跨越好幾個地區(qū)、國家甚至大洲,但行游與他者文化卻有著更深的互動。一般情況下,行游的目的地較為固定,常常是在一個地方或者幾個地方,因此對當?shù)匚幕腥胼^深,對異文化的興趣也不僅僅停留在對異文化較為特異區(qū)凸顯部分的關注,還會對表層下的更深層部分滋生興趣,對凸異文化與非凸異文化都有較準確的認識與把握。通常探險家、背包客、工作旅行者等為這類游客的代表,也就是厄里所說的“浪漫凝視者”。

郭少棠將行游分為六個維度來看,分別是帝王行游、軍事行游、外交行游、商貿(mào)行游、文化與宗教行游和人口遷徙。假如接受這一“行游”概念,將商旅、遠征、朝圣、遷徙等都看作旅行,那么也就承認了所有不同文化間的接觸都是以旅行為條件,而旅行就成為不同族群間文化轉(zhuǎn)移的動力源。仔細探析,文化轉(zhuǎn)移又可分為兩類,即“部分轉(zhuǎn)移”和“整體轉(zhuǎn)移”。一般的文化接觸中,行游者的原有文化受到大量他者文化成分的影響,使得原有文化結構發(fā)生一定轉(zhuǎn)變,從而導致了文化的部分轉(zhuǎn)移。而當兩者接洽,發(fā)現(xiàn)自身文化存在危機時,他者文化因子成為我者文化的典范,引起原有文化結構的巨大改變,就導致了文化的整體轉(zhuǎn)移。郭著在討論文化轉(zhuǎn)移后接著分析了文化認證,行游者通過與他者文化的比較而對自己文化做出認證,或自我優(yōu)越的優(yōu)勢認證,或文化自卑的劣勢認證,或增進文化交流的雙重認同。接著是文化沖擊[10],當一個人從熟悉的文化環(huán)境向另一個不熟悉的文化環(huán)境轉(zhuǎn)移時,都或多或少包含著某些動蕩,總會有種文化失落感,繼而帶來復雜的心理影響。由此產(chǎn)生出行游中的文化固守現(xiàn)象,即對自身原有文化頑強固守,對異文化進行非難和貶斥。如唐人街就是一種典型的固守方式,其他民族如猶太人在日本、荷蘭、意大利也都有類似的族群聚居。另外思鄉(xiāng)情結或懷舊情結也對文化固守起著一種支撐的作用,可以看作是一種文化回歸的表現(xiàn)。

筆者認為,這一層次中,“東道主”與“游客”的文化接觸和碰撞如能夠良性開展,東道主可以提升文化自信、產(chǎn)生文化自覺,進行文化保護、文化創(chuàng)新推動文化可持續(xù)發(fā)展。

2.3 神游

郭少棠用第五章至第七章的大量篇幅闡釋了神游這一層次,具體包括神游的詮釋與文學想象、神游的科技想象、神游的夢幻與想象三個章節(jié)。

郭少棠認為,神游未必與時空移動有關,是一種意念上的旅行活動,即“精神旅行”。它是旅行的跨文化詮釋中最具吸引力和極富想象力的一層。在當代文化研究領域,神游的詮釋可以擴闊多元,到達意識以至潛意識境界。它以文學想象為基礎,在文學史和宗教思想史上有很重要的表現(xiàn),從屈原《楚辭·遠游》篇開創(chuàng)的玄想虛擬式神游,到兩漢、魏晉、南北朝全面建立“游仙詩”和道教文學,再到漫游仙境的文化想象,大大充實了中國神話文學的寶庫。人因現(xiàn)實生活之悲歡離合、喜怒哀樂而創(chuàng)造出文學作品的各種想象和象征,借虛擬之旅流露對理想世界的遐想,或?qū)θ诵匀觞c做出無情的諷刺;同時又借神游意識的活動隱喻對社會的各種關懷[8]154。雖然不同的神游作品,在文化反思上存在著各種區(qū)別,但都對人類文化進行了思考,既深刻批判了人類文化中不合理的部分,又對人類文化前途、未來命運寄予了美好希望。

借助弗洛伊德、榮格、弗洛姆關于夢境本質(zhì)的解說,郭少棠提出從文化想象的角度來理解夢游。由于夢游所具有的獨特的象征語言特性,它常常被思想家借用來表達某些難以在現(xiàn)實中表達的觀念,構成一類特殊的夢游文學。此后,又從道教、佛教、古之文人思想等方面,強調(diào)了“精神不朽,靈魂不滅”的人生之旅。六年前,當郭少棠陪伴母親走向死亡旅程之際,感悟了“人生如旅——生亦如旅,死亦如旅”這一哲學性思考。

此外,根據(jù)神游的科技想象,郭少棠還提出了未來旅行的幾個發(fā)展方向,即時間旅行、星際旅行、網(wǎng)絡旅行等。

3 本書延展之思

郭少棠清晰而準確地闡釋了旅行的三個層次,但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三者之間的交叉與聯(lián)系。由于游的復雜性,三種形態(tài)并存于歷史長河中,并非孤立或遞進狀態(tài)。它們間是一種互動,可同時存在,并不能人為地聯(lián)系或割裂。

我們并不能給旅行予以簡單界限,歸類時更多的是看其側重。有時一種旅行類型中也可能是兩種或三種狀態(tài)并存,例如,春秋戰(zhàn)國文人游中的兩位重要人物：孔子和莊周,分別強調(diào)“比德”游和逍遙游,“比德”游認為自然美依存于社會美、人格美,提倡“克己復禮”,修身養(yǎng)性、經(jīng)世致用,這種功利主義旅游觀更偏向于行游;而逍遙游認為旅行的目的應是游者得到精神的滿足、精神的自由,用以超脫現(xiàn)實,不帶任何功利意味,其思想更接近于神游。此為同一時期同一類型中兩種狀態(tài)共存現(xiàn)象。又如隋唐文人漫游,大多流連于秀麗山河、壯闊邊塞、山水田園,但某個階段某個人偶爾也會碰巧走入神游。李白是唐代最為杰出的漫游家,他登山臨水、憑吊古跡、訪仙問道,足跡遍布九州,筆下黃河咆哮、華山崔嵬、泰山雄奇、九華秀美、巴蜀艱險……同時又不乏《夢游天姥吟留別》《游泰山六首》等記夢游仙作品。

總之,《旅行：跨文化想象》為郭少棠以散文筆觸書寫跨文化研究與想象的著作,書中將中國旅行形態(tài)分為旅游、行游、神游三個層次,從淺嘗輙即止的觀光游到切入文化的深度游,從形而下游到形而上游。三種旅游形態(tài),本質(zhì)上反映了旅游主體與旅游客體之間的層級關系。旅游中,身份問題不是非此即彼的絕對問題,雙重擁有的可能性也存在著;更深一層來看,是反映了人類與自然、文化與文化之間的演進關系,在另一種文化環(huán)境中,忘卻自身文化,站在他者立場體味他者文化,不失為一種更為智性的文化旅途。在更準確地認識體味他者文化的同時,更好地識別自身文化,是一種顧及人文和自然景色,促進地區(qū)民主參與和身份認同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模式。

注釋

①哈佛燕京學社(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于1928年成立,最早由美國人發(fā)起并資助,是哈佛大學與當時國內(nèi)的燕京大學聯(lián)合組成的中國文化與歷史的非贏利性研究機構,本部設于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學社獎學金由哈佛燕京學社資助,旨在培養(yǎng)東亞和東南亞歷史與文化專門研究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