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角
蘇和特意早點下班,繞路去一家網紅蛋糕店買蛋糕,小優(yōu)今天生日。他們家其實沒人喜歡吃蛋糕,可小優(yōu)很在乎生日吃蛋糕這場儀式。想到這里,蘇和溺愛地笑笑,五歲的女兒小優(yōu)如同跳動的蜜糖,是隨時會擊中胸口的甜。
走出店門去開車門,突然車窗上映出一張臉,尖尖的下巴,細細的眼。蘇和的血和汗一下子全涌到臉上,“唰”地轉身,眼前人流如川,就是沒他想的那個!他怔了半天,抹一把臉,手淋淋濕。多少年了,還想她,她常常到夢里來,下巴那樣尖,直插到他心里,還沖他伸出一只手。
蘇和一邊開車一邊下意識地把手伸向錢包,那里有一張銀行卡,存著一筆錢,數目七年未變過。對現在的他來說,這筆錢不值一提,但當初他省吃儉用足足存了三年。他習慣時刻帶在身邊,以便看到小美的時候,能一下子拿出來——那是他的自尊心。
蘇和與小美認識的時候,他讀大三,暑假去飯店打工賺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小美是店里的服務員,他們同歲,兩個一無所有的孩子,因為太孤單,很自然地彼此關懷。等到蘇和開學,小美已經決定每月給蘇和生活費,讓他吃得好一點,學習的時間多一點,將來可以找份好一點的工作。
小美每個月有半天假。夏天他們會去公園肩并肩地坐到很晚,去最小的面館吃兩碗面。冬天就奢侈一點,去全天不清場的老電影院。每個月這天,小美都會笑瞇瞇地非常自然地伸出一只手,往他口袋里塞幾張紅色的百元大鈔,她薪水的二分之一。蘇和會用一只手蓋住小美的手,另一條環(huán)在她肩頭的手臂再緊一緊,好像是個感謝的意思,又好像只是表達一下親密無間。
這種付出與接受的姿勢,竟然誰都不別扭。
小美被一家大酒店錄取了,這意味著她將有更好的工作環(huán)境、更高的薪水、每月四天的假期,意味著蘇和將有一套好一點的衣服去面試……她必須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小美一直都知道蘇和的大學、所在系、班級,甚至宿舍區(qū)和門牌號,但從未去過。在大學面前,她總是忐忑不安,因為敬畏而忐忑不安。她成績很好,卻上不了大學,她要賺錢供弟弟讀書。
今天不一樣,她要去高級酒店上班,一個月可以賺兩千多,未來還會當主管,那就是白領了。
小美問了好幾次,終于在龐大的校園里找到蘇和的宿舍,他卻不在。雖然有點失望,可她情緒不減,難得有機會在街上閑逛一會兒。一抬頭,看見肯德基的紅牌子,想,發(fā)了工資要和蘇和來這里痛快地大吃一頓。那明亮的大窗非常誘惑著她,使她此時便不由自主地邁步進去。上次飯店里的好朋友飛飛買了一個漢堡,特意帶回去分她一半,她要還飛飛一個整的。小美這樣想著就站到隊尾。前面,隔一個人,是一對學生,女孩拿著精致的小錢包堅持買單,男孩緊捏著一張百元大鈔堅決把女孩擋在身后。
小美的心被誰猛拍一掌,一下跌進深潭,耳朵灌滿水,眼睛怎么也睜不開。
她太年輕,從未見過如此無恥的場面。一個男孩,拿著一個女孩累尖了下巴累白了小臉一天都不敢休息賺的血汗錢,心安理得地搶著向另一個女孩獻殷勤。小美退到門外,看他們笑呵呵地端著大托盤坐在靠窗的座位,抬頭看看天,黑,真黑。人家說世上的事都沒什么大不了,仰仰頭就過去了,可小美眼睛太淺,淚還是一串一串掉下來。
蘇和發(fā)現妻子夏莉最近變很多,以前她總是花枝招展、閃閃發(fā)光,現在整個人卻清新舒爽起來。連一向話少的蘇和都忍不住問一句:“你這口味……變了?”
在衣鏡邊左照右擺的夏莉聞言直沖過來:“好看吧?新來的女同事,漂亮不說,特別有氣質,人還隨和,會說話。周末我們去參加一個酒會,知道我不會開車,說順路來接我,到時候介紹你認識一下。她還是單身呢,有合適的介紹一個,不過想配她也不容易……”
周末上午,蘇和并不想一大早出門去認識什么老婆的女同事,但小優(yōu)看見媽媽要出門,一定要跟下去,蘇和只好陪她。
院門口停著一輛奧迪,車門打開,一個女人走出來,微笑地迎著像被炸彈轟過來的蘇和。夏莉回頭一個勁喊蘇和,蘇和眼睛卻直了,一動不動看著那張小尖臉、那雙細細的眼。
他站著,小美卻動了,一臉驚喜地走過來:“蘇和!好久不見!真沒想到,夏莉的先生是你!”
夏莉樂了:“原來你們認識???蘇和怎么這表情?。坎皇浅鯌偾槿税??”
小美滿眼春風。
蘇和根本笑不出來,他只是下意識地去摸口袋,卻什么也沒摸到。
小美利落地轉身:“我們走吧,快遲到了,改天再和你講我和你先生青梅竹馬的故事?!?/p>
晚上蘇和向夏莉要小美的電話,夏莉眼里含著內容:“不是要再續(xù)前緣吧?”
蘇和不動聲色:“多年沒見的老朋友,敘敘舊。”
夏莉對蘇和感情完全是溺愛型,所以蘇和對她從不說謊。夏莉其實很吃味,因為早上蘇和難以掩飾的顏色。可又不能不給,在蘇和面前,她從不敢讓自己的提防露得太明顯。
小美的聲音一傳過來,蘇和的嗓子就哽住了。
當初她突然消失的時候,他找過飛飛,飛飛對他很冷淡:“小美找到個很好的男人,有錢,對小美也好?!?/p>
他不信。
飛飛撇撇嘴:“小美長得那么好看,心腸又好,憑什么找個窮學生,大學生滿街都是,神氣什么,將來還不知道怎么樣呢!”說完一扭腰走了。
蘇和還是不信,卻找不到別的理由。不然還能為什么?他馬上就可以給她好日子了呀?也許他心中的好日子,人家根本看不上。
他坐在他們親昵過的公園長椅上流眼淚,什么難聽罵什么,罵完了又發(fā)呆,想起她尖尖的小下巴,細細的眼,以及種種的好,又流一會兒淚,他從不知道自己一個大男人會為一個女孩流這么多眼淚。
幸好有夏莉,她帶給傷心人蘇和的全是好運,好工作、一流的社會關系、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還有小優(yōu)。蘇和想,他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沒什么可抱怨。但他心里仍恨著小美,常把那張卡拿出來看,想著有朝一日看到她,照臉丟過去。
這樣想著,蘇和骨氣硬起來:“您好,我是蘇和,無意打擾,只是有樣東西還給你,我不習慣欠別人東西?!?/p>
小美那邊仍是柔柔的:“好啊。你欠我的,是有借有還的東西嗎?”
他們約了一家小鳥兩三只的咖啡館,蘇和特意來晚,一見面就微笑著把卡推過去。小美把卡捏起來,柔聲細氣:“夠嗎?”
蘇和語塞,半晌,看不出半點情緒地說:“多少,你說?!甭犉饋砗孟褚还P不值得太計較的生意。
小美看著他的眼睛:“兩只漢堡、兩杯可樂、一塊玉米棒、一杯土豆泥,噢,好像還有一杯蔬菜湯……”
蘇和莫名其妙地瞪著她,完全聽不懂這是什么鬼話。
小美點點頭:“其實也沒什么,一個大學生和一個小服務員總是不配,可你不能花著女服務員的錢去和女大學生談情說愛,所謂狼心狗肺說的就是你這種人吧?”她其實早就警告過自己,別這么毒。好像還挺在意似的。沒忍住。
蘇和恍然想起什么,眼神幾變,怔了很久,終于嗤笑一聲,把卡收起,拂袖而去。
夏莉知道,這種事情還是裝傻的好,男人騙你,說明還在乎你,一旦挑明,反而縱容他破罐破摔,吃虧的終是自己。
她無意中看過小美的錢夾,里面有小美和蘇和的合影,兩人都傻傻的,夏莉從未見過蘇和那樣笑,害羞又甜蜜。她眼里的蘇和,總是最冷靜最優(yōu)雅最成熟,沒有瑕疵,這抹害羞和甜蜜令她無比受傷。
更重要的事發(fā)生在蘇和身上,他常常愣神,好像陷在某片遙遠的記憶里。這樣的男人要不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須和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這個男人的名字必須叫蘇和。
某天夜里,當夏莉揉著眼睛從洗手間出來時,一個陰影罩住她。“你到底怎么了?”她突然撲到他懷里哭起來。
蘇和知道他需要和小美談談了。
這次他幾乎剛一看到她的身影就氣急敗壞,勉強壓住聲音:“你想干什么?”
小美還是那么溫和,那么細聲細氣:“我想干什么啊……我其實就是不太明白,憑什么我的心肝要被拿去喂狗?!?/p>
“這么好奇啊?那為什么不問?現在說這些還有啥用。沒錯,我是和夏莉一起吃飯,那是她非請我,她說她和宿舍的小姐妹打賭一定請到我,她們就在旁邊桌看著,我不想讓一個小姑娘難堪??晌也荒芑ㄋ腻X,因為還不起?!?/p>
小美覺得自己一腳踩了云,又重重跌下來,又暈又疼。看著日思夜想了十年的人,口齒打著架:“怎么……辦……”
蘇和盯著她,聲音不大,一字一字地:“你不是很知道怎么辦嗎?你不是打算讓我妻離子散嗎?我現在就告訴你,想都別想!”
小美晃悠悠地站起來,推開門,腳步快而凌亂,到了地下車庫,卻連拉開車門的力氣都沒有,擠壓著車身滑下去。她覺得自己應該哭,卻沒眼淚,就是倒氣,怎么喘都不夠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真是孤身一人了。
蘇和站在暗處,看著她慢慢露出一個頭,看著她胡亂地抹了一把臉,爬進車里,啟動、開走,消失在視覺的盡頭,如同看到一段木柴終于燒成灰燼,又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