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回不去（外一篇）

◇薩娜（傈僳族）

離 鄉(xiāng)

黃昏，燥熱退去，在家悶了一整天的風(fēng)走出家門悠閑地散著步，閑散地行走著柔柔地拂過萬物，遠方的天幕大朵大朵的粉色云團鑲著玫瑰色的邊，空氣里彌漫著鄉(xiāng)村黃昏的味道。四周很安靜，只有調(diào)皮的落日留戀著小山，不停地跟它打鬧著，嘰嘰咕咕說著悄悄話。我爬上小山，來到高高的山岡上。山岡上殘陽如血。山腳下，小小的故鄉(xiāng)靜靜地安睡在那里，沐浴著柔軟的夕陽，不時有裊裊的炊煙隨著晚風(fēng)緩緩扶搖而上，似村莊隨意拋灑向天空的一把溫熱的鼻息。再讓我看一眼故鄉(xiāng)吧，記住故鄉(xiāng)的模樣，記住故鄉(xiāng)的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小山、每一戶人家甚至每一棵樹的樣子，記住鄉(xiāng)民們那因日日在烈日下勞作而被曬成古銅色的臉龐。

吃過晚飯后我漫無目的地行走在環(huán)村小道上。村子里瘦小的燈拼命地吐著微弱的燈光，遠遠地我看到有個老人坐在燈光下默默地吸著煙，一支又一支，緩緩上升的煙霧迷亂了我的雙眼，我就這樣遠遠地站著看著他，沒有走近。這樣的場景，或許任何看似善意的詢問對他來說都是種叨擾，就讓他獨自享受這份寧靜吧。轉(zhuǎn)身繼續(xù)行走，忽然有只貓從我眼前一閃而過并迅速躥上房頂，之后消失在夜色中。我也該回家準備離鄉(xiāng)的行囊了。

離開故鄉(xiāng)是在個晨光微熹的早晨，我背上行囊借著黎明的微光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村子，怕打擾了正在酣睡中的村莊。等我們走到對面的山頭上，才看到村莊濃重的夜幕被初升的太陽緩緩拉開了，漸漸露出熟悉的面容。在故鄉(xiāng)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爬山，我曾經(jīng)在不同的時節(jié)爬上過不同的山頭并從不同的角度打量過那小小的村莊。春夏時節(jié)只見小小的村子被蔥蘢的樹木掩映著，清新而美好。秋冬時節(jié)，草木凋零，只見腳下的村子被幾條出入的小道牽引著，蒼涼而單薄。

他 鄉(xiāng)

記憶中，離開故鄉(xiāng)似乎很久了，我在他鄉(xiāng)忍受著陌生和孤獨，以完成自己沉默而精煉的蛻變。我攤開畫紙想畫畫故鄉(xiāng)的樣子，但腦海中故鄉(xiāng)的樣子卻漸漸模糊。我和故鄉(xiāng)之間猶如隔著一層覆蓋著白霜的毛玻璃，我想努力看清它的樣子，而它卻在玻璃那邊來回晃動，并漸漸如煙飄逝直至無跡可尋。

千里之外的他鄉(xiāng)，疲憊的我正靠著車窗，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璀璨通明，我想和眼前不斷退卻的城市一起，枕著黑夜沉沉地睡去。列車在茫茫黑夜中孤獨地行走著，遠方的夜幕被一點點沖撞開。天空中黏著一輪清冷的滿月，伴著絲絲聒噪的秋風(fēng)左右搖擺。

城南小陌又臨秋，月逢三五分外明，月出皎兮，漢廣銀河。

天冷氣清，手捧著溫熱的咖啡，眼前真正的純黑咖啡騰起縷縷稀松的熱氣，咖啡入口，酸澀苦楚，痛苦下咽后喉嚨發(fā)麻?；蛟S，未必人人都能承受得了百分百純粹的東西。到這里后，生活一下子被旋入了萬色桶里，形形色色的色，眼花繚亂的彩。學(xué)不完的東西，面對不完的挑戰(zhàn)，解決不完的事情，感覺自己一下子被推倒了懸崖邊，不知道要往那個方向邁出步子，生怕選錯了方向，自此跌入云端，萬劫不復(fù)。

明天就中秋了，是個美好的日子，或許，此刻的我不應(yīng)該寫下這些，但是隨著隨身聽里無數(shù)散落而下、忽濃忽淡的聲音一一游入耳朵，思緒不斷逃脫出了列車，那么酣暢地在黑夜里橫沖直撞，對于它，或許，我也無力阻止。

下一首曲子是弘一法師李叔同的《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斛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記得那年在故鄉(xiāng)，每次去龍湖，老熊跟我總喜歡在湖畔的金柳旁背誦這首詞，它給過我們很多溫暖以及很多關(guān)于美好未來的設(shè)想。很多人都說法師這首詩詞《送別》抒發(fā)的是思鄉(xiāng)之情，是他求學(xué)外地途中寫給故土親人的，但是我更愿意相信《送別》是寫給雪子的，一位他東渡東洋留學(xué)時深得的扶桑女子?；蛟S在法師心中，雪子就像一株盛開在六月天里的白茉莉，那么不溫不火、不濃不淡地放著幽幽的香?；蛟S在他向紅塵做出最后的訣別，決心投入佛門，普度眾生的時候，這份不濃不淡的香依然籠罩在他心里，直至悠遠、綿長。

最后一首曲子是曹軒賓的《一朝芳草碧連天》：

如果現(xiàn)在的我能回到從前

獨自在月光下唱歌的夜晚

我想和那時的自己聊聊天

......

長庭外，古道邊，尋夢的人路遙遠。

只為那，一朝芳草碧連天。

苦與樂，彈指間，就算千里是風(fēng)煙。

我相信，一定有峰回路轉(zhuǎn)

這首曲子從耳朵流淌向全身，最后達到心臟，它和我一起在重重迷霧中找尋心靈的出口。撥開霧簾，我似乎看到，那個一直夢見的故鄉(xiāng)的牧馬少年，騎著馬從油綠的樹下走過，那是夏天，山岡上那棵隨風(fēng)撐成傘狀的大樹里住著一群小鳥，少年隨風(fēng)走過，同時那群鳥也呦地飛走了。

夢回故鄉(xiāng)

霧濃頂，遠眺卡瓦格博，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天地寂靜無聲，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景致，讓我想起了2015 年春天登頂香山的那些日子。那時我獨自一人坐長途地鐵從城南到城北，在山腳下買好水和面包，就馬不停蹄地開始爬山！香山頂上，熙熙攘攘、游人如織，我站在最高的那個大石頭上向北向南眺望。只見北邊的天地一片蒼茫，而南方的山水、村社則在層層薄霧的籠罩中若隱若現(xiàn)！那時，還不懂得那段歷練的價值意義，時常感到苦悶和無助，思念著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和親人！在這個天朗氣清的秋日，當我站在這里，聆聽著陣陣松濤，凝望著漫天的流云。忽然間，我是如此懷念那年，度過的那些孤獨的日子！隨后，我似乎看到，黎明之前，那個英俊的牧馬少年，沐浴著深秋的露水，迎著鮮嫩的晨光朝我走來，渾身散發(fā)著凌冽而溫暖的光芒……

我時刻思索著生命中歷經(jīng)的那些鮮活的面孔，無論是我意料之中的還是無意闖入的，曾經(jīng)都那么熱烈地參與過我的成長，無論是被愛還是被辜負，我都無力改變他們在我人生中行走的軌跡。如果現(xiàn)在的我能回到從前，很多事、很多人，想必我們依然會在必然與偶然之間相遇游轉(zhuǎn)，每一個不完整的結(jié)局都會被時光善待和細細打磨，直至圓融完滿。

我在離故鄉(xiāng)很近的卡瓦格博腳下想著故鄉(xiāng)。在銀月如水的夜晚，再次夢回故鄉(xiāng)。夢里故鄉(xiāng)被濃霧包裹著，變得陳舊不堪，我依然走在那條熟悉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但面對遇到的人我卻無法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正當我焦急地在腦海中努力搜索他們的名字時，一回頭卻看到故鄉(xiāng)被強勁的山風(fēng)吹走了，故鄉(xiāng)就這樣隨風(fēng)飄揚、翻飛游走，最后被粘在懸崖邊搖搖欲墜。等我回過神來，看到成群的牛羊晃晃悠悠地向我走來，我倍感親切地正想拍拍他們的背，扯扯他們的耳朵，忽然他們像是受到了什么驚嚇，邁開前蹄急速跑了起來，浩浩蕩蕩的隊伍揚起千里塵土，我被漫天的塵土遮擋了視線，我再也看不到那些熟悉的牛羊，再也看不到那個沉默的牧馬少年，再也看不到故鄉(xiāng)了。

我知道，故鄉(xiāng)是回不去了。

念念不忘

如果可以，我定會回曾經(jīng)就讀過的學(xué)校走一圈，在那里我留下了太多的回憶，甚至定下了我人生中的某種基調(diào)。

如果時間能倒流，我定會好好跟那個少年道個別。時至今日他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無論是在睡夢里還是在生活中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若干年前，要是知道時至今日我依然對他念念不忘，那當年我定會做些什么，至少應(yīng)該好好道個別。

記得那是個深冬的傍晚，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沒說什么話，只是瞇眼笑著定定地看著我。其實在這之前我就知道他要離開我們這里，隨父母回鄉(xiāng)就讀的消息，只是我沒想到離別會來得如此之快，絲毫不給我反應(yīng)的時間。他站在我家門口看著我，我也只是木訥地看著他，沒有一句話，他看我不說話，緩慢轉(zhuǎn)身離開，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那少年的背影就一點點消失在黃昏中的樓道里，我依然木訥地站在那里沒說一句話，連一句簡單的“再見”也沒有。只記得那個傍晚我很失落，在西斜的日暮中站了好久。

幾年以后，當我看到05 版的《傲慢與偏見》我終于明白了由卡拉奈特莉飾演的女主麗絲為什么能在一幅畫前站這么久，從晨光微熹到日暮西斜，除了射進屋里的光線在屋里變換行走的角度，麗絲連凝望的姿勢都未曾改變過。我知道了極致的留戀和追憶，只有極致的留戀和追憶才會讓人沉浸在其中，以至物我兩忘。就算多年以后他的出現(xiàn)如若一閃而過的光，我也會去極力捕捉，不惜所有。

其實，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少年告別年少之后，我們曾經(jīng)聯(lián)絡(luò)過，但無論是言談舉止或是外貌品行，我都感覺他已經(jīng)跟少年時的那個他相去勝遠，過多的聯(lián)絡(luò)反而于我彌足珍貴的記憶格格不入，因此我主動斷了與他的聯(lián)系。

我知道，我無數(shù)遍追憶的只是那年那個在溫暖的路燈下，伴著背景音樂《英雄的黎明》為我忘情朗誦《燕歌行》，外表干凈清爽、內(nèi)心熾熱聰穎的少年。

也就在那時，我遇到了一位非常美貌的語文老師，關(guān)于她如何美麗我已記不清楚，唯一記憶深刻的就是她有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橢圓形的丹鳳眼，睫毛濃密纖長，眼球烏黑油亮，無論何時眼里都像是盛著一汪水，清純靈動。

老師教我們的時間不長，但她卻在我心中印象深刻。記得老師第一次來上課的那天，是個盛夏的清晨，那天她穿了一身方領(lǐng)口白底黑色波點連衣裙，帶著一頂遮陽帽，寬大的帽檐下，藏著一雙美麗的眼睛，當她脫下帽子的一剎那，我們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了她身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好一個活脫脫的美人，如若山間清爽的風(fēng)又如一朵在暗夜里悄然綻放的令箭荷花，清甜淡雅又古典端莊，那是我關(guān)于美的最初的定義。

和其他的老師只是按照課本的編排來安排教學(xué)的進程不同，這位老師最特別之處就是每次上課都會教我們一首古詩詞，有些詩是課本里有的而有些則是課本里沒有的。老師先會給我們讀幾遍詩詞，然后在讓我們構(gòu)想詩詞所表達的意境。老師中國畫也畫得很好，有時候老師會按照詩詞的意境在加上自己的理解，畫一些畫帶到課堂上讓我們看。從那以后我們班的同學(xué)都喜歡上了之前因感枯燥而百般討厭的古詩詞。除了上課，關(guān)于老師的一切都吸引著我們?nèi)ゴ蛱搅私?，沒有幾天關(guān)于她的一切被我們摸清了。老師來自一個離縣城很遙遠的大山里的傈僳族村子，師范畢業(yè)后就被分配回鄉(xiāng)當老師。生活中老師似乎很喜歡安靜，對自己的美麗毫不在意，有一種遺世獨立的超脫，在這之后當我讀到“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這句詩時，我知道這是對她最為貼切的形容。她的生活軌跡也很簡單，吃住都是在學(xué)校里，沒有課時只見她呆在自己的宿舍里看書或是畫畫，她身上總散發(fā)著一股如珍珠一樣氤氳而開的柔光，沉靜安然。

我們都很喜歡這個老師，只是一個學(xué)期過后老師被調(diào)到其他地方去了。老師走了，校園里似乎少了很多色彩，我們都很失落。在這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這個老師，多年后從母親口中得知了這個老師的現(xiàn)狀。老師后來結(jié)婚了，生了個和她一樣美麗安靜的女兒，只是去年女兒和丈夫雙雙在一場車禍中去世了，聽到的這些消息和我之前關(guān)于老師現(xiàn)狀的構(gòu)想出入太大，我心痛震驚，沒有言語，呆呆地望著窗戶上滑落的雨珠，一點點擦著玻璃上氤氳的水汽。我多么希望這不是真的，祈禱母親聽到的消息和現(xiàn)實不符。

我只希望老師依然如一朵清麗的小花開放在荊棘叢生、荒涼貧瘠的人生路上。我只希望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和一地雞毛不妨礙老師心中的詩情畫意。我只希望老師那雙讓我念念不忘的美麗的眼睛，在時間洪流的沖刷中依然清澈明亮。

那時，我在學(xué)校圖書室里讀到了一本一生難忘的書《圣誕節(jié)憶舊》，時至今日我依然能清楚地記得書中的情節(jié)以及它所傳遞出來的那種淡淡的憂傷，這種憂傷不露聲色，卻深入骨髓，根植于內(nèi)心深處，并在毫無意識中流淌于眉眼間。

《圣誕節(jié)憶舊 》里的“我的朋友”，或許只是卡波特在小說里虛構(gòu)的。故事的情節(jié)是這樣的：

在濃霧籠罩寒氣逼人的北美森林中，年幼的我和我的朋友正用心尋找著圣誕樹。我的朋友頭戴一頂飾有枯萎了的紫玫瑰、退了色的寬邊大草帽，我則推著殘破的嬰兒車，老狗奎尼則不停地在地上大滾，爪子在空中亂扒，咧開的黑嘴唇好似在笑。我們趟過冰冷的河水，從河對岸來到這里，為的只是找尋更美的圣誕樹，殘破單薄的衣衫在瑟瑟寒風(fēng)中不停地翻飛。最后，我們找到了一棵最滿意的冬青樹，開心地回家。在路上有人愿意出五角錢甚至一元錢來買我們的樹，這時總會遭到我們的斷然拒絕，盡管那錢對于我們來說是個大數(shù)目?；氐叫∥莺笪覀冮_始用盡這年所有的積蓄購買制作水果蛋糕的材料，各種水果、松仁、香料、雞蛋、面粉，還有一點點朗姆酒。隨著圣誕節(jié)的臨近我們變得異常忙碌與快樂，終于在圣誕節(jié)前的一天我們做好了所有的水果蛋糕，并一一把它們送了出去，送給親朋（其實也不是親朋，我的朋友是孤身一人，而我們則是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地快樂地生活在一起），送給鎮(zhèn)上開商店的人，送給那些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還有寄給白宮的總統(tǒng)，為此我們還驕傲地收到過總統(tǒng)親自寫的感謝信。在把所有的蛋糕寄送完后我和我的朋友則靠喝那點烈性朗姆酒來慶祝圣誕，我們很快樂。而我們收到的由對方送給的圣誕禮物則永遠是一只自己親手制作的風(fēng)箏，雖然我渴望自行車，我的朋友則渴望收到一頂帽子。這樣的日子一直流淌，直到后來我長大了，并離開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在我離開后孤身一人生活直至逝世。

每年圣誕節(jié)前后，總會想起《圣誕節(jié)憶舊》，想起那個充滿溫情卻又帶著淡淡憂傷的故事?？赡芎芏嗄昵?，在創(chuàng)作這篇帶有自傳性的小說時，卡波特定是雙眼飽含淚水，字里行間細細密密滴落下的都是最為溫熱的心事！腦海中的畫面一直定格在了12 月前后被濃霧籠罩的北美森林！

正因為這個緣故，多年以后在某個十二月的清晨，當我結(jié)束在河邊的散步穿過廣場回家的時候，兩眼不斷在天空中搜索。仿佛我期待看到兩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像游魚一樣在天空中迎風(fēng)翱翔，翻飛遠揚，最后的最后這對風(fēng)箏像兩顆心那樣趕往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