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詩歌的象征主義色彩研究

■吳子恒/湖北省黃岡中學(xué)

蔣勛在《蔣勛說唐詩》當(dāng)中把李商隱同王爾德進行了比較，闡述他們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相似性，進而說明李商隱詩歌的象征主義色彩，這其實是很有道理的。王爾德不僅是象征主義代表人物，亦是唯美主義代表人物，他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在很大程度上與李商隱是一致的。王爾德的童話故事大多采用象征主義的手法。而且很巧合的是，在王爾德著名的童話故事《夜鶯與玫瑰》中，描繪了這樣一個故事——夜鶯為了讓大學(xué)生獲得一株玫瑰，把自己的心口貼在玫瑰樹刺上開始唱歌，一夜之間，玫瑰盛開，夜鶯卻死亡了。這與李商隱在《天涯》中寫到的“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有種情感，故事性的巧合，耐人尋味。象征主義文學(xué)的一大特點便是常常用寓言或者典故來寫個體的情感，而這也見諸王爾德和李商隱的作品。一個西方十九世紀(jì)的文學(xué)家，一個東方晚唐的詩人，兩者卻都喜歡寫月光，寫夜鶯，而且寫得很相似。因此，有學(xué)者認(rèn)為，王爾德是李商隱最好的注解。

象征主義文學(xué)還具備許多特點，而這些特點在李商隱詩歌當(dāng)中也有表現(xiàn)，甚至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本文從四點來展開分析。其一：描寫客體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即筆觸從外部世界轉(zhuǎn)向內(nèi)在精神世界；其二：象征暗示和“外應(yīng)物象”的共同運用；其三：重視主觀的認(rèn)識作用和藝術(shù)想象的創(chuàng)造作用；其四：提出了獨特的“美的定義”。即從描寫客體，描寫手法等方面出發(fā)來闡述李商隱詩歌的象征主義色彩。

一、描寫客體的轉(zhuǎn)變

李商隱詩歌描寫的客體相較于初唐、盛唐、中唐詩歌，甚至于絕大部分晚唐詩歌都不大一樣。無論是李白還是杜甫的詩歌，敘事性均強于李商隱的詩歌，它們或多或少都具有時間、地點等“敘事要素”存在，他們都將大部分筆墨用來描寫外界的客體，或山或水或民間疾苦，眼之所見，耳之所聽，總之都離不開對外界客體的描寫。而李商隱的詩歌則與之不同，李商隱將絕大部分筆墨放在描繪其內(nèi)心情感之上（敘事性較少），甚至你會發(fā)現(xiàn)，在李商隱的一些詩歌當(dāng)中，時間，地點等要素都被完全“抽離”，也就是說，李商隱的詩歌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敘事的限制。

例如，李商隱的一首很難讓人讀懂的詩——《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這首詩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地點，大家都不知道李商隱想講什么，說這首詩是詩迷。有人說，這是首悼亡詩，還有人這是首愛情詩，莫衷一是。王士禛說“一篇錦瑟解人難”（《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這是有原因的，因為這根本不同于“敘事詩”，李商隱把莊周夢蝶，望帝春心等一些典故組合起來，歸根結(jié)底是對他內(nèi)心情感的描寫，這有點類似艾略特“新批評”中的“objectivecorrelative”，葉 嘉 瑩 先 生 把這翻作“外應(yīng)物象”——物象是主觀情感的映射，也就是說這首詩中的一大堆形象都是為了表達某種情感，這是象征主義文學(xué)特有的特征之一，顯然李商隱的《錦瑟》就屬于這個范疇，當(dāng)然這其中還有他對這些個典故和意象的獨特理解，在某些方面這些個典故、意象能與他的主觀情感契合，便成為了一個個“objectivecorrelative”。這首詩便主要是詩人對精神世界的描寫，而我們?nèi)缛粲贸Ｒ?guī)的對寫實詩的解讀方式來分析，自然很難讀懂詩人要寫什么，這很好的反映了詩人描寫客體的轉(zhuǎn)變。

另外，李商隱流傳至今的十六七首無題詩也很具有說明性，如果是敘事詩，寫實詩，即使是再為復(fù)雜，也一定能夠用具體的題目來“蓋帽子”——來串聯(lián)起詩中的各種要素，很少會有題目為“無題”的情況出現(xiàn)，如杜甫的《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天寶初南曹小司寇舅于我太夫人堂下累土為山一匱盈尺以代彼朽木承諸焚香瓷甌甌甚安矣旁植慈竹蓋茲數(shù)峰嵚岑嬋娟宛有塵外數(shù)致乃不知興之所至而作是詩》。而“無題”詩卻在李商隱筆下濫觴，盡管“無題”失落了題意，避免了題目的麻煩，但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李商隱的詩歌更多的是情感的流動，很難用具體幾個字來充當(dāng)題目。而如果創(chuàng)作之前在題目上加以限定，無疑會限制其情感的流動，其詩歌的創(chuàng)作。這些實際上都體現(xiàn)了李商隱詩歌描寫筆觸從外部世界轉(zhuǎn)向精神世界。

二、“外應(yīng)物象”和象征暗示的共同運用

上文所提及的“objective correlative”(我借用葉嘉瑩先生所翻作的“外應(yīng)物象”)?！巴鈶?yīng)物象”和象征暗示在李商隱詩歌當(dāng)中被廣泛運用，這也是李商隱詩歌象征主義色彩的重要體現(xiàn)之一。

“外應(yīng)物象”在中國古詩詞中是極為常見的，詩人習(xí)慣于將內(nèi)心情感融入意象之中，以景語說情語。如李白《長相思》、杜甫《春望》、《秋興八首》，本文以《春望》為例：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詩人經(jīng)安史之亂后重回長安后看到如此殘破悲涼之景，感傷時事看到花開反而落淚，怨恨別離聽到鳥鳴更加傷心。頷聯(lián)中的“花”和“鳥”很好地承載了詩人的主觀情感，同樣也應(yīng)是“外應(yīng)物象”。

故若僅言“外應(yīng)物象”是不足以說明李商隱詩歌的象征主義色彩，還需同時說明李商隱詩歌對象征暗示的使用。

如上文提及的《錦瑟》無疑便是很好的例子，我們姑且不談李商隱的《錦瑟》到底要講什么，我們單從其描寫的典故和“外應(yīng)物象”來分析。如“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其中有兩個典故：

《博物志》：“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薄缎绿茣さ胰式軅鳌罚骸叭式芘e明經(jīng)，調(diào)汴州參軍，為吏誣訴黜陟，使閆立本如訊，異其才，謝曰：‘仲尼稱觀過知仁，君可謂滄海遺珠矣?！?/p>

《元和郡縣志》：“關(guān)內(nèi)道京兆府藍田縣：藍田山，一名玉山，在縣東二十八里?！薄段倪x》陸機《文賦》：“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薄独W(xué)紀(jì)聞》卷十八：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謂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義山玉生煙之句蓋本于此?！?/p>

“滄海月明珠有淚"——明月徘徊于大海之上，珍珠滴落自鮫人眼眸中：“藍田日暖玉生煙”——每當(dāng)日光照在藍田山上，藍田山上的玉石就會發(fā)出來一種煙靄迷蒙的光彩。月、珠、淚、玉、煙，構(gòu)成了一個浪漫奇麗的清怨意境，這是很悲傷的情感，但同樣是美麗的。這是李商隱處于回憶之中的一種朦朦朧朧的情感，感嘆生平遭遇的一種當(dāng)時已惘然的情感。這種情感像什么呢？他說就像“美玉生煙”、“鮫人泣淚”，十分朦朧，不可言說。這便是象征暗示。

還有李商隱比較著名的《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這首詩也很好的體現(xiàn)了“外應(yīng)物象”和象征暗示的共同運用。這首詩也已擺脫了敘事限制，首句“相見時難別亦難”便一反常態(tài)，不寫物而直接寫自身坎坷的感情經(jīng)歷和心緒。“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借景抒情，將情感形象化，描繪出凄清的氣氛，為詩人情感的表現(xiàn)作了充分的點染和烘托?！按盒Q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边@句話說的是——春蠶一直吐絲，直至把所有的絲吐盡而亡；蠟燭一直燒到成了灰，蠟淚才能流干。這里的“春蠶”和“蠟燭”便是詩人的“外應(yīng)物象”，詩人同時也籍此來象征自己，來寫自己生命的一種狀態(tài)，表達自己對愛情的熱烈渴望和堅定信念。這便是李商隱的“象征主義”，什么時間，地點，都可以不要，只要自己的“私情”便好。

三、重視主觀的認(rèn)識作用和藝術(shù)想象的創(chuàng)造作用

重視主觀的認(rèn)識作用和藝術(shù)想象的創(chuàng)造作用也是象征主義的一大特點，這在李商隱的詩歌中也有所體現(xiàn)，下面以李商隱的《燕臺四首·春》為例：

風(fēng)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

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

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

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

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

愁將鐵網(wǎng)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

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鎖冤魄。

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珮。

今日東風(fēng)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

這首詩也是李商隱著名的“詩迷”，詩人想要表達什么在此亦不作深究。詩人可能是在追尋著一種東西，可能是文中所提到的“嬌魂”，也可能是一種情感?！懊鄯坑鹂皖惙夹?，冶葉倡條遍相識?！彼f采花的那只蜜蜂的芳心就像我追尋嬌魂的心，他來來去去尋找，把枝條都找遍了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象征是十分精妙的。而本詩中最能反映作者重視主觀認(rèn)識和藝術(shù)想象的創(chuàng)造作用是“愁將鐵網(wǎng)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鎖冤魄?！睅拙洌娙艘恢痹趯ふ夷莻€“嬌魂”，用海上那些人采珊瑚方法一樣，用一張鐵網(wǎng)沉到有珊瑚的海底，然后珊瑚就會被鐵網(wǎng)絞上來，但是詩人卻不知下網(wǎng)何處，為此憂愁。于是詩人便日益憔悴，衣帶漸寬。但是詩人的尋找還沒有中斷，詩人寫到他的心意就像磨一塊丹砂一樣，他把丹砂磨成灰了也要去尋找，但是他的這種心意上天沒有理會，于是便要“愿得天牢鎖冤魄”——他愿意把他的這種最痛苦的，含冤莫白的魂魄鎖在天上，詩人在此處的想象十分瑰麗，特別的，你會發(fā)現(xiàn)很難見諸其他詩歌中。這亦說明李商隱是很善于想象的，意象使用是精妙的。

又如李商隱的《無題.颯颯東風(fēng)細雨來》中的“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边@兩句只言外界的客體，如“香爐”、“玉虎”，但實則是對女子情感的描寫。葉嘉瑩先生對這兩句詩的解讀頗為精妙——“金”，如此之高貴；“鎖”，如此之封閉；“燒”，如此之熱烈；“香”，如此之芬芳?！皣А?，這個鎖咬住了，關(guān)得很緊?！叭搿笔窃诶锩嫔钌畈仄饋?，這說的是女子燃燒的、熱烈的、芬芳的、美麗的春心?！坝窕拷z汲井回”，把那深處的井水打上來，就是說把她內(nèi)心深處的感情就牽引上來了，從最深處，從心底牽引上來了她的情意。

短短十余字，不言情感，卻很好的把青春期女子熱烈而又矜持的感情用象征的手法表現(xiàn)了出來。這便是李商隱筆下的“象征主義”。

四、提出了獨特的美的定義

李商隱的詩歌重視對自己的私情描寫——即對其情感、精神世界的描寫，這無疑與文以載道相悖，這在唐詩史上也是十分難得的，我們需要辯證看待。

漢斯·羅伯特·姚斯在《關(guān)于接受美學(xué)》中提到了讀詩的三個層次。第一層是“美感的感知性的閱讀”。

如《錦瑟》，盡管我們讀不懂它，但是李商隱筆下的“華年”、“曉夢”、“蝴蝶 ”、“滄 海 ”、“明 月 ”、“煙 ”、“玉 ”、“淚”……這些個形象會很直觀的讓人感覺到美，感受到一種清怨的意境。至于懂或不懂，則無關(guān)緊要了。這顯然于“美感的感知性的閱讀”相符合。

李商隱在使用象喻手法之時，常喜歡用迷離，朦朧，惆悵的意象，這無疑是他對詩歌的美的一種認(rèn)識，亦是對晚唐時代狀態(tài)的一種解讀。

如李商隱的《嫦娥》：

云母屏風(fēng)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隱開始著筆于云母屏風(fēng)，燭火搖曳，燭影漸短，又瞬間筆鋒一轉(zhuǎn)，原來是“長河漸落曉星沉”——黑夜快要過去，天就要亮了，月亮就要不見了。然后呢？筆鋒再轉(zhuǎn)，李商隱想到了嫦娥，想到了嫦娥一人在天上應(yīng)該是孤獨寂寞的，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簡簡單單一首詩，詩人寫云母屏風(fēng)，寫燭影，寫長河，曉星，碧海，青天，卻寫出了一種凄涼的美感。

李商隱還強調(diào)“妙悟”，他在他的詩作當(dāng)中也十分注重調(diào)動自己的感官，把視覺，聽覺，嗅覺等進行融合。這里依舊以上文提到的《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為例：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頸聯(lián)中的月光本來是眼之所能見，而詩人卻說月光“寒”，這一個“寒”便很直觀地讓我們感受到月光的那種狀態(tài)，“光華流轉(zhuǎn)，月色如銀”的狀態(tài)。但這是不是說月光真的“寒”呢？只有可能是詩人的個人一種情感，但這也平添了一種朦朧的美感。詩人孤獨，悲傷，月光便“寒”了，這同時也說明李商隱的詩作始終是他個人為中心的。

五、結(jié)語

象征主義是近代西方的專有名詞，然而象征主義創(chuàng)作的手法卻早在一千多年前便在李商隱的詩歌當(dāng)中就得到了很好的運用。李商隱的詩歌多描寫自己的“私情”，這在一定程度上與文以載道相背離，但是這種相悖卻在一定程度上沖破了擴大了題材范圍，這或許是李商隱的詩歌在文學(xué)史上有這么重要地位的原因。今天我們在研究李商隱詩歌的時候，應(yīng)該結(jié)合西方文論，對李商隱的詩歌進行新的詮釋。

注釋：

①見《蔣勛說唐詩》。

②③見王莉《孕育于傳統(tǒng)中的新感覺——簡析新感覺派作品《蒼蠅》中的隱喻體系》。

④⑤見葉嘉瑩《美玉生煙》。

⑥H.R姚斯.接受美學(xué)與接受理論［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