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你》折射的女性生存困境與反思

傅曉燕 (德州學院 文學院，山東 德州 253023)

2018年10月上映的電影《找到你》是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入圍影片和中國長春電影節(jié)開幕影片。這部電影以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真實自然的表演、引人深思的主題意蘊引起了廣大觀眾的關注。影片塑造了三位身份、性格不同的母親，然而不論是叱咤職場的女律師、老實木訥的保姆，還是失去自我的全職太太，她們卻有著共同的為母則剛的艱難、婚姻苦果中的失望、家庭事業(yè)難以平衡的焦慮，折射了女性的生存困境，堪稱現(xiàn)實主義女性題材的佳作。

一、為母則剛的艱難

影片講的是歷盡曲折找到失蹤孩子的故事，通過這個故事串聯(lián)起了三位母親不同的辛酸和共同的艱難：律師李捷正在離婚過程中，為與前夫爭奪女兒多多的撫養(yǎng)權，拼命工作想給孩子最好的生活，雇了保姆在家中照顧兩歲的多多，在解雇了一個個不如意的保姆后，保姆孫芳的到來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孫芳雖然看起來老實木訥，也沒有上崗證，但她短時間內把哭鬧不止的多多哄得安睡的溫馨場景打動了李捷，就此留了下來。孫芳悉心照料多多，與李捷相處得也很和諧，但某一天下班時，李捷發(fā)現(xiàn)保姆孫芳和孩子一起失蹤了，對孩子的擔心使李捷在恐懼和揪心中幾乎崩潰，前夫和婆婆的指責也折磨著她，她強撐著勇氣尋訪孫芳的蹤跡、苦苦尋找著孩子，在尋找孩子的過程中，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保姆孫芳的人生故事：孫芳的身份原先都是編造的，她的孩子珠珠生下來就患了先天性膽道閉鎖癥，丈夫不聞不問，為給珠珠治病，她以柔弱的雙肩扛起生活的重擔，不惜淪落酒吧，陪客人喝酒掙錢，甚至為了得到五千塊不要命地一口氣喝下兩排酒，然而有一天還是因為沒有及時湊齊住院費，珠珠被強制出院，而床位上的新病人就是李捷的女兒多多。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孫芳的女兒不幸離開了人世，在大雨中，她哭得撕心裂肺，無助而絕望。失去女兒的痛苦使孫芳無法承受，于是她遷怒于李捷，處心積慮編造身份上門報復，甚至抱走了多多，并把珠珠的尸體留在李捷家的冰柜中。雖然起初是報復心，但在和多多的朝夕共處中，孫芳早已將多多視如己出，善良的母性使孫芳不但沒有傷害多多，還溫柔地呵護她，最終在李捷的真誠懺悔和苦苦哀求中，放下心結，將孩子還給了李捷。在李捷找孩子的主線故事中，因為她的律師身份，還牽出了另一位母親——全職太太朱敏的際遇：朱敏原本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知識分子，但嫁給王總之后，衣食無憂的優(yōu)渥家境使她選擇了做全職太太，一心在家操持家務、照顧孩子，與社會脫節(jié)的生活使她在丈夫出軌要離棄她之后，連撫養(yǎng)孩子的能力都被質疑，面臨即將失去孩子撫養(yǎng)權的失落和痛苦，絕望的朱敏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和信心，開煤氣自殺，雖然被救活了，但留下了毀容性的永久傷疤。

三位母親都經歷或即將經歷著獨自撫養(yǎng)孩子的艱辛：李捷努力賺錢，有經濟能力雇保姆照顧孩子，有獨立的底氣爭奪孩子的撫養(yǎng)權，但保姆帶走孩子之后，失魂落魄、幾近崩潰的苦苦尋找把她一人扛起生活所有重擔和打擊的艱難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孫芳傾盡一切、不惜一切為重癥孩子治病，暴風雨中的哭泣是她無奈而絕望的吶喊；朱敏寧可一切從頭再來、哪怕一無所有，也不放棄孩子的撫養(yǎng)權，是她失去一切依賴后最艱難也是最執(zhí)著的抗爭。女本柔弱，為母則剛，為了孩子，母親們可以讓自己爆發(fā)出最大的能量，傾盡所有的力量，付出一切、奉獻一切。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說：“女人是在做母親時，實現(xiàn)她的生理命運的；這是她的自然‘使命’，因為她的整個機體結構，都是為了適應物種永存。”[1]550冰心曾在詩歌、小說、散文中熱烈地贊美母愛，謳歌母愛的神圣偉大、無私奉獻，老舍在《我的母親》中深情贊頌了溫暖如春陽、寬廣如大海的母愛。母性是女性天性的善良、也是女性堅強的鎧甲。影片《找到你》中的三位母親，她們?yōu)楹⒆觾A盡全力、付出全部，盡管艱難，但無怨無悔。

二、婚姻苦果中的失望

影片中的三位女性也都經歷著不幸婚姻的磨難，承受著婚姻苦果的失望。李捷的前夫是一個醫(yī)生，兩個人都是中產階層，才貌相當、工作體面、生活小康、孩子可愛，原本應該幸福美滿，但強勢的妻子遇到媽寶男丈夫，在婆媳產生矛盾時，夫妻關系必然也會惡化。影片中有段李捷和前夫對話的臺詞：“你媽說想要孫女？又是你媽，你能不能像個男人一樣自己做主？鬧上法庭你可是過錯方?！睆倪@兩句話中觀眾得到的信息是婆媳不和、爭奪撫養(yǎng)權、丈夫懦弱且不忠。從影片中婆婆的幾次出場和李捷的沖突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李捷和婆婆的關系并不融洽，甚至勢如水火、互不相讓，李捷的前夫也指責她不像個女人。李捷在職場上的拼殺使之越來越呈現(xiàn)出強勢的性格，顯然與對女性的溫柔順從體貼的傳統(tǒng)要求相悖，于是夫妻漸行漸遠，終至離散。孫芳曾問李捷：“為什么離婚？他打你嗎？”李捷不屑地搖搖頭，顯然，李捷與丈夫的矛盾是價值觀與人生觀的不同，是精神層面的不契合，是性格不合逐步導致的感情破裂。

孫芳原本是一個善良單純的農村女孩兒，因為老家缺水，來到小城市生存，她對愛情沒有什么奢望，只想找一個疼她的丈夫，安安分分過日子，沒想到嫁給了一個酗酒又家暴的男人。結婚時鬧洞房，有男人對孫芳動手動腳，她受不了踹了對方一腳，眾人起哄，丈夫不但不護著她，居然上來就是一巴掌，以此顯示自己的權威。從此，家暴成了婚姻生活中的常態(tài)，但孫芳依然盡力忍耐，這個沒讀過什么書的女人默然承受了不幸的命運，希望懷孕生子能夠改變現(xiàn)狀，然而生下的是個女兒，而且有先天性重癥，丈夫選擇了放棄治療，對婚姻徹底失望的孫芳毅然離家獨自照顧女兒，在丈夫無恥地又來要錢甚至強行欺負她時，長期隱忍的不滿終于徹底爆發(fā)了，孫芳激烈地反抗丈夫的強暴，失手殺死了丈夫。不幸的婚姻以如此慘烈的形式收場，以極致的方式表達了對錯誤婚姻的失望。

朱敏作為一個名牌大學畢業(yè)生，原本可以有自己的事業(yè)，但她選擇了做全職太太后，日益失去了自我并被丈夫日益厭棄，事業(yè)越做越大的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有了新歡，不但離棄她，還要剝奪她對孩子的撫養(yǎng)權，多年來朱敏的天地日漸狹窄，只剩下了家和孩子，如今她要失去這一切，還要重新去尋找社會定位，一無所有的失落使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一場婚姻，最終帶給她的只有傷害和失望。

三位女性身份性格不同，卻都品嘗了婚姻的苦果，當然，影片中出現(xiàn)的三位丈夫的負面形象并不能代表男性的全部，但的確展現(xiàn)了婚姻中部分男性出軌、家暴、漠視等對女性的傷害，還有在家庭中，特別是孩子的養(yǎng)育中部分男性的缺席。圍著鍋臺轉的、輔導班接送的、在醫(yī)院中照料的……本應該夫妻雙方共同承擔的許多事，往往天經地義的只是妻子理所當然的付出，多少女性在苦澀的婚姻中備受煎熬、失望心碎，多少婚姻因此走到了盡頭。

三、家庭事業(yè)難以平衡的焦慮

影片中的三位女性，也都面臨或即將面臨家庭事業(yè)難以平衡的焦慮。李捷是外表光鮮亮麗、叱咤職場的女律師，經濟獨立使她有獨自撫養(yǎng)孩子的能力，但努力掙錢缺少了對孩子的陪伴，只能雇保姆照顧孩子。孩子被抱走后，被婆婆指責是怎么當媽媽的，被警察質疑怎么晚上才發(fā)現(xiàn)孩子丟了，保姆都說她不配當媽媽?！爸挟a階層女性渴望達到個人與家庭之間的平衡狀態(tài)，希望在履行母職的同時能夠保有自我的職業(yè)和生活空間。然而，在公共領域對女性‘工作—生活’平衡難題的消極強調和家庭成員對‘平衡’的不同界定方式下，母親的行為決策受到多重因素的制約，所謂‘平衡’狀態(tài)不易實現(xiàn)?！盵2]李捷等職場白領經常會面對“生”還是“升”的兩難選擇，也時時陷于養(yǎng)娃和陪娃的兩難焦慮中。她們努力在職場證明自己的能力和價值，但還是會被性別歧視的眼光所輕慢，李捷工作能力出色，晚上陪客戶吃飯時依然會遭受王總的手摸上大腿的惡心；辛苦上了一天班回到家，猝不及防還會受到孩子失蹤的打擊。她既要完成自己的社會角色，被要求工作出色；又要完成家庭角色，被要求陪伴孩子、教育孩子、操持家務、孝敬公婆、體貼丈夫。《第二性》中說：“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經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現(xiàn)形象。”[1]309社會、家庭對女性提出了雙重標準，并要求女性都要做到且能夠平衡。李捷努力尋求事業(yè)與家庭的平衡，卻心力交瘁、疲憊不堪。李捷們的焦慮折射了女性真實的生存困境，怎樣撫慰她們疲憊的心靈，值得深思。

保姆孫芳雖然不是靚麗體面的白領，屬于城市的底層打工者，但同樣面臨著“搬起磚無法抱娃，抱起娃無法搬磚”的兩難困境中。孩子珠珠住院時，孫芳為了賺錢給孩子治病，只能把孩子臨時托付給同病室的病人家屬，自己拼命賺錢、受盡苦楚，又因此不能時時陪伴在重病的孩子身邊悉心照料。

朱敏為了全心全力帶孩子放棄了事業(yè)，卻因此幾乎失去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恩格斯說：“婦女解放的第一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勞動中去?！盵3]早在1879年，挪威戲劇家易卜生創(chuàng)作的《玩偶之家》就暴露了男權社會和婦女解放之間的矛盾沖突，激勵女性掙脫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為爭取自由平等而斗爭。魯迅在1925年創(chuàng)作的《傷逝》從更深的層次探討了“娜拉出走之后怎么辦”的問題，女主人公子君追求戀愛自由，勇敢地和家庭決裂，和心愛的人同居，但戀愛自由的兩個人并沒有如同童話故事般從此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子君滿足于養(yǎng)雞養(yǎng)狗做飯的家庭主婦生活，生活的經濟重擔都壓在涓生一個人身上，隨著涓生的失業(yè)，兩個人的生活漸漸捉襟見肘、難以為繼，他們的愛情悲劇有涓生的原因，也有子君的原因，因為子君婚后只是由原來依附父親變成了依附愛人，依然止步于家庭，沒有走出去成為經濟獨立、真正解放的女性，所以她雖然從封建舊家庭走進新式小家庭，卻因無經濟地位，依舊是男子的附屬品，最終生活陷入困境，愛情也走到了盡頭。影片《找到你》中的朱敏雖然生活在當代，卻退回到了“男主外、女主內”的舊式女子的老路上，甘心放棄事業(yè)困守家中，然而沒有事業(yè)就沒有獨立的經濟能力，朱敏雖然在家庭中付出了很多，但她的勞動顯然被丈夫認為是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必然和必須，而她自己的價值并沒有被認可。所以在法庭上，她的丈夫信心滿滿地以她沒有能力獨立撫養(yǎng)孩子為由，想剝奪她的撫養(yǎng)權。朱敏在經歷了近乎絕望的打擊后，終于勇敢地決心重新在社會立足，找回自信，也找回自己的尊嚴。但是，朱敏將來即使爭取到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也找到了工作，依然要面臨外出掙錢和陪伴孩子難以兩全的困境，她未來的路依然會走得很艱辛。

《找到你》為觀眾展現(xiàn)了女性真實的生存困境，意蘊深厚、發(fā)人深省。姚晨、馬伊琍以充沛真摯的情感、自然流暢的表演打動了觀眾的心，使影片的主題表達呈現(xiàn)得更為深入。隨著人們對女性問題的日益關注，女性題材的影視作品未來大有可為，除了本影片中對幾位不同身份性格的年輕媽媽的生活艱辛、婚姻失望、兩難焦慮的問題揭示外，諸如青春期少女成長問題的深度挖掘、中年女性的生存壓力和精神困境的關懷撫慰，都可在豐富生動的敘事、新穎獨創(chuàng)的藝術形式和細膩的情感表達中得以多角度、深向度地呈現(xiàn)，我們期待著更多更好的現(xiàn)實主義女性題材的影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