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姜樺
既然,這海岸的長度不能改變,就嘗試著改變一下這土地的寬度;用無邊的激情圍住滔滔大海,土地,在慢慢生長,延伸。
要試著讓泥土吃掉海水,吐出一大片平坦的沙灘,吐出含著沙礫的泥螺和文蛤,那些擱淺在沙灘的貝殼,銀色的光芒若有若無。
那聲悠長的漁歌號子是從海水里喊上來的嗎?那停在海邊的捕鰻船,那掛在船桅上的星星,我看見它們含著的鹽。
留在沙灘上的白月亮,那一只鳥嘴吐出來的一堆種子。整個下午,我一直坐在海邊那巨大光滑的石頭上,等著月光,騎著半明半暗的海水。
不能輕易就確定。
如同潮聲和波浪,大海的愛,有它最準(zhǔn)確的方向感。
面向那些海島,面向那些礁石,面向顛覆的沉船,面向那不死的岸。
只有等它真正屬于你——譬如今晚,冬夜沉寂,安靜地坐在海的旁邊,月光輕輕照在你身上。
一肩長發(fā)迎向海風(fēng),一襲長裙打開波浪,海邊沙灘紙鳶飛舞,海面開著朵朵蓮花。
星星,從黑夜深處剔出來的一粒粒白;月亮,高懸的桅桿滑落下的一把斷刀。
很多很多年以后,再一次獨自站在海邊,我可能會忘記那些花香,卻準(zhǔn)確地記住了你的地址。
請將我們送回到海水中去,請讓我們的雙腳靠近大海,哪怕只是退回那淺淺的灘涂——我,我得讓你們看見這腿上的泥。
穿上這身為舞臺定制的演出服,我們早已不是搏風(fēng)擊浪的漁民,手持一只只裝著電池的麥克風(fēng),我們喊出的一定不是風(fēng)中的怒吼。黃昏上岸,那歌聲一定是破碎的。
在大海邊唱漁歌,那嗓子一定是嘶啞的,我們的歌聲里堆滿了風(fēng)沙,在狹窄的船頭呼喚親人,我們的頭發(fā)茬里,堆積著霜和鹽。
要讓你聽見有人在這喉嚨里打樁,看見我們嘔吐出的破漁船的舊木板!
是的!請將我們送回到海水中去。哪怕僅僅退回兩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那聲音,才真正發(fā)自鼓滿涌浪的胸腔;
那手臂,才像被海水泡得發(fā)黑的纜繩!
一片水稻彎向田埂,彎向星星、月亮的倒影。無論什么時候,大地總是沉默的,成熟的水稻在露水中擺晃,卻從不輕易說出內(nèi)心的秘密。
雨聲漸漸密集。整個大地,蒙上一匹完整的布。
一不小心,雨點說出了秋天的聲音。
蘆葦?shù)念^頂現(xiàn)出一點白,仙鶴千里迢迢,從北方飛向南方。
紅頂扶持落日,歌聲穩(wěn)住蒿叢,翅膀,帶來一場白雪的消息。
等那些翅膀完全被收攏,一場更大的雪堵在路上。
牧羊人并非開始就出現(xiàn),等到轉(zhuǎn)過那座山頭,我才慢慢看見他。
被羊群碰落的云彩,被菊花碰落的星星。殘荷打開的手掌,接住大地的回聲。
夾竹桃從來都是無聲的,一個內(nèi)心焦慮的人,真的患上了某種疑難雜癥。
沿途的花朵,在燃燒。我沒看見那凌亂的灰燼,只記住了那驚愕的火焰。
盛開的桂花,躲在暗處,一只白貓,身披落花。
從腳下的出發(fā)地,到某個未知的地方,寂靜的夜晚,一路亮著閃電。
云彩在天空涂鴉。涂金菊白菊,涂雞冠花鳳仙花,唯獨,不見桃花梨花油菜花。
桃花落在流水里,油菜花開在畫上,大片的蘆花,剛剛踏上通往秋天的路。
天黑了下來。
貓頭鷹轉(zhuǎn)動眼珠,星星在尋找天空。
明天一早,黑夜消散,身底下的稻田,金燦燦的陽光浮上來一半。
暮色向晚,美人梳妝,一頭長發(fā)猝然落地,手中的剪刀沒有聲音;
美人攬鏡梳妝,僅僅為了將第一根白發(fā)留住,流淚的秋天,成了告密者。
黃桷樹遺忘的會被鳥兒記住!
那條魚記住的,早已被那條河遺忘。
古井幽深得沒有記憶,井壁的青苔響著回聲。
陽光斑駁,沿著果實的邊緣,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中間,再由外而內(nèi),進(jìn)入它的深處。
陽光的目的就是秋天的目的。
撥開在一只蘋果上打盹的光,秋天,要掏出果實熟透的心。
說不清一朵青萍和流水的交集,被隔開,再一點一點匯集,青萍之下,流水轉(zhuǎn)出巨大漩渦。漩渦的中心,那綠是滾動的,我甚至看見旋轉(zhuǎn)的綠色煙柱,流水鼓動的心臟,活力十足。
下午時分,陽光明顯慢下來,秋風(fēng)輕輕搓落水稻金黃的籽粒。
老屋的枝頭,那懸掛的柿子,它火焰的顏色,搖動節(jié)奏。
被那些稻粒挽留的落日余暉,慈姑下垂的葉子在等著煙雨。
如果,你在大河的對岸,喊我,而我的喉嚨竟然沒有半點回聲;
如果,我的頭從水底探進(jìn)探出,你卻沒朝我投來你關(guān)切的目光;
那么,你就理解了一個游子當(dāng)初的遠(yuǎn)走他鄉(xiāng),即便哪天回到村莊也非為獲得誰的諒解。
忘掉生活,那寫不盡的艱辛;忘掉來路,那辨不清的歸程。
忘掉淚水,那說不明的來歷;忘掉婚姻,一抹飄散的煙云。
只保留故鄉(xiāng),那屋頂?shù)拇稛煟?/p>
只記得一顆黑痣,幾十年,一直都保留在一個人的眉心。
一直都在搬運——
搬運食物,搬運石頭;搬運文字,搬運愛情;搬運生死,搬運命運。不能抬頭,哪怕只是看一看天氣,一輩子,我活不過一只螻蟻!
可能是虛假的,但你別懷疑他一頭白發(fā)深情唱出的老情歌。滿嘴牙齒脫落,依舊笑得像個小孩子。
可能是虛假的,可你別忽略——他持續(xù)多日的半夜驚夢、一身冷汗。凌晨三點,他坐在床前不停地咳。
一滴夜雨被夢放大。我,聽見了大海。我跑出去,跑到海邊,月光領(lǐng)著安靜的沙灘。
安靜的星空。海鷗。
安靜的波浪。夜。
掉過頭的那一刻,我是否還將看見一個人?看見,他微亮的煙頭——那被黑暗晃動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