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權(quán) 芳
我得去一趟D 城。這念頭越來越強烈,攪得我坐立不安。
去D 城的念頭起源于兩年前的夏天。某日,一個人告訴我,劉東陽死了,死于酒后失足落水,遺體第二天在河的下游被發(fā)現(xiàn)。這人準備向我具體描述一下劉東陽在河水中浸泡一夜的尸體的模樣,剛做出一點夸張的表情,就被我打斷?!皠e說了,我不想聽。”我說。他閉嘴,探究地看著我的臉,欲言又止。我讓他有話就說,他壓低聲音說:“——我們本想早點告訴你的?!蔽矣憛捤@種語氣,好像藏著多大的秘密一樣。
我說:“我明白?!?/p>
他一直觀察著我的表情,似乎怕我突然哭起來。女人的眼淚總會讓男人手足無措。他的擔心是多余的,我并不打算掉淚,我不是那種隨便在男人面前掉淚的女人。
我想象著劉東陽酒醉后在河邊跌跌撞撞走著的樣子?;蛟S他還含混不清地唱著歌。他總愛那樣。
我說:“我得去趟D 城。“
這回他說:“我明白?!斑€點點頭,好像正等著我這么說。
我已經(jīng)忘了兩年前告訴我劉東陽死訊的那個人是誰了。年歲漸長,忘性遠大于記性。但這無關(guān)緊要,我只需記得我說過“我得去趟D 城”即可。我不知道當時何以冒出這么一句,或許它代替了哭泣,甚至比哭泣更具有表達力,更符合當時的語境??傊?,這念頭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一直在心里搖搖擺擺,有幾次它幾乎要熄滅了,又在某種情境下重新被激活?,F(xiàn)在,我忘了是什么事又讓我想起了D 城,總之,我必須得去一趟D 城。
我想了好幾種方案:自己開車去;坐火車去;坐長途汽車去。甚至,像當年曾經(jīng)干過的那樣,在路邊攔車,請求過路的卡車司機捎我到D 城。D 城并不很遠,二百多公里而已,走國道,順利的話三個小時就到。
最后我還是決定坐火車去。我想起來,當年我和劉東陽,就是在去往D 城的火車上認識的。他就坐在我旁邊,我請他吃零食,他幫我拎行李,下車后交換了電話號碼和通信地址,開始了越來越頻繁的聯(lián)系。后來我們經(jīng)常一起坐火車去旅行,沒錢買臥鋪,甚至買不到座位,就那樣站在車廂連接處,站累了就席地而坐,他攬過我的頭,讓我靠在他胸前睡覺。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火車輪子發(fā)出單調(diào)的咣當咣當聲,那夜色,那聲音,還有劉東陽帶著汗味兒的氣息……
現(xiàn)在是秋天,適合出門。在一個星期五,我請了半天假,中午下班后就去了火車站。我沒有提前在網(wǎng)上買票,也沒有查詢車次和時刻,而是直接去了售票處。我知道去往D城方向的火車有好幾趟,不會買不到票。更主要的是,當年我和劉東陽常常這么干:星期天隨意地跑到火車站,看看有去往什么地方的車票,就買到什么地方,那種未知感和新奇感令我們興奮不已。有時候我們臨時起意,渾身上下加起來沒有十塊錢,也能靠逃票或者向列車員求情,順利到達想去的地方。我們喜歡那種不確定感,仿佛無數(shù)種可能等著我們,每一種都妙極了。
——那時多好啊,我想著,閉上眼,讓秋天溫暖的陽光打在我臉上,像誰的手輕輕撫過臉龐。
火車站是兩年前改造擴建的,三層,外形像一艘巨輪。我不明白火車站為什么要弄成輪船的樣子,弄成一列火車的樣子不是更合適嗎?我覺得這個造型很丑。但無所謂,這些年我很少坐火車,也就很少來火車站,它是什么樣子,與我關(guān)系不大。我回想著,十年前我離開D 城來到這個城市時,它是什么樣子。記憶像泡在顯影液中的底片,慢慢清晰浮現(xiàn):那時它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雄鷹,兩側(cè)的翅膀向著天空稍稍揚起,一看就是一只年輕的、大有作為的鷹。我和劉東陽曾坐著火車無數(shù)次來往于這個城市與D 城之間,劉東陽總喜歡在站前廣場上擺出和火車站一樣的造型,讓我給他拍照。他的兩臂向兩側(cè)打開,高高揚起,像一個大寫的“V”,臉上意氣風發(fā)。那時智能手機剛剛興起,像素很低,照片拍出來模糊發(fā)黃,但我們樂此不疲,仿佛這樣就能真的留住時光。
我在裝點著莫名其妙的雕塑的廣場上停留了一會兒,帶著一絲惆悵走進售票室。十幾個售票窗口一字排開,買票的人寥寥無幾,一側(cè)的自助售票機前倒是排著不少人。我猶豫片刻,打算到一號窗口去買票?!啾榷裕惶柎翱谇芭抨牭娜俗疃?,有十幾個吧,看起來最接近我對于售票窗口的認知。我和劉東陽經(jīng)常這么干:兩人分別排在一個窗口前,打賭誰的隊伍會移動得快一點兒,誰先排到窗口前。往往是我贏,我大聲喊著讓劉東陽到我這一隊來買票,被后面的人認為是在插隊,免不了爭執(zhí)起來,于是他走出隊伍,我來買票。擠出隊伍后他悄悄對我說:“哈,那幫傻子,一個人買兩張和兩個人各買一張有什么不同?”我說:“是啊,傻子!”我們一起仰天大笑。
一個身披“青年志愿者”綬帶的年輕姑娘走過來,伸出右手,微笑著攔住了我:“這位女士,請問您是要買票嗎?”呵,她叫我“女士”。大部分情況,我被不認識的人稱為“美女”,或者,“美女姐姐”。
我點點頭,奇怪地看著她。到這里來不為買票,還能干什么呢?
她側(cè)身,右手伸向那一排自助售票機:“女士,您可以選擇自助購票的,方便快捷,只需輸入您的目的地,再刷一下身份證即可……我可以幫您?!?/p>
我拒絕了她?!安?,我還是在窗口買吧?!?/p>
“哦,如果您不熟悉自助售票機,我可以幫您,一看就會的……請跟我來?!?/p>
我說:“我不是不會使用自助售票機,我是不想自助購票,我就想排隊買票。不行嗎?”
姑娘愣住了,顯然崗前培訓時沒有涉及這種情況。
我不再理會她,向一號窗口走去。
姑娘上前兩步跟上我,“女士,這些窗口都是開放的,都可以買票,您可以在人少一些的窗口買,節(jié)約時間……”
我忽然焦躁起來,一股怒火猛地升起?!吧当?!”我沖口而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愣在那里,張著嘴,眼睛瞪得滾圓,好像看一個怪物。
我有點后悔,近來越來越克制不住情緒,大概是跟老林頻繁吵架的結(jié)果。已經(jīng)有人往這邊看了,我想我應該道歉,至少應該閉嘴,畢竟我并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潑婦。要命的是,我一張嘴又是一句:“我排隊買票和自助購票有什么區(qū)別?我到一號窗口買票和到二號窗口買票有什么區(qū)別?”聲音很大,在大而空曠的售票室里形成回音。
課程實施是將課程設(shè)計轉(zhuǎn)化為課程實踐的操作過程,教師利用網(wǎng)上教學平臺,將整合后的課程資源以及課程導學、方法引導、教學重點、學習要求等教學信息以及學習方法提供給學生。
很多人往這邊看了,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怎么會這樣?我真的不知道。這位青年志愿者只是在履行職責,只是想幫我而已。更年期快到了?辦公室的那幫女人們總愛討論這該死的更年期。
售票室門口的那個鐵路警察也扭頭看向這邊,似乎在思考要不要過來看看。我用余光看到有人舉起了手機準備拍視頻。啊,明天,不,兩分鐘后,我的光輝形象就會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配以《女子大鬧火車站售票處》《女作家撒潑狂罵志愿者》之類的標題,視頻下面是滔滔不絕的留言,全都在罵我。是的,我是個作家,盡管我自己并不這么認為,但既然在省作協(xié)會員的名單之列,十有八九他們會認為我就是個作家。接著,他們會搜索出我的單位、地址、電話,在網(wǎng)上掀起更為狂熱的謾罵……
我低頭逃出了售票室。
我在廣場花池邊的長椅上坐著,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中午的太陽明晃晃地照下來,有些溫熱,是秋天特有的那種溫熱,干爽,安靜,帶著枯草和落葉的氣味,并不令人討厭。這總比馬路上濃郁的汽車尾氣好聞多了。我閉上眼,在這種氣味中慢慢平靜下來。我回憶著剛才那短短的一幕,再次覺得羞愧。我在文化館工作,又是個女作家,人近中年,“優(yōu)雅”“氣質(zhì)”“知性”是我努力追求的標簽,事實上我也經(jīng)常被人這樣夸——我的讀者、朋友、同事,甚至第一次見面的專賣店店員、銀行柜員、保險業(yè)務員……我鄙視那些撒潑打滾、蠻橫無理的中年婦女們,而我剛才差點就變成她們中的一員。我應該趕快去買票,但是沒有勇氣進售票室。我只好放棄了去窗口買票的打算,在手機上點開了12306 網(wǎng)站,打算網(wǎng)上買票,開車前再去取票,那時售票室的工作人員應該換班了,或者,他們早已忘記了我。
我嗅到一陣淡淡的煙味兒,并不嗆,也不難聞,帶著點清涼的薄荷味兒。我有時在寫作時也吸煙,我分辨出這是我常買的某種煙,細長、精致,價格也不低。我抬頭,是個男人,左手拖著行李箱慢慢走近我,似乎在尋找一個可以落座之處。首先引起我注意的不是他手中的煙,而是他身上雪白的長袖襯衫。真的是雪白的,一眼看去有點晃眼睛。怎么說呢,火車站這種地方,見到的大半是疲憊的、委頓的、隨意的,甚至是邋遢的形象,穿著也大半漫不經(jīng)心,夏天最熱的那幾天還有不少人把T 恤衫卷上去,露出并不雅觀的肚皮。接著,我看到他右手夾著的煙,的確是我常買的那種。那個牌子有六種系列,嘗試比較過每一種后,我固定了這一種。
他在我面前站定,我往長椅一側(cè)挪挪,“坐吧?!蔽艺f。秋天正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季節(jié),不冷不熱,空氣干爽清新,沒幾個人愿意在亂哄哄的候車室里忍受污濁的氣味,廣場上的每個長椅都坐滿了人,除了候車的人之外,很多附近的居民也把這里當成散步休閑的好地方。
他在我左側(cè)坐下來,微笑著說:“謝謝?!庇终f:“您介意我吸煙嗎?我可以掐滅?!甭曇粲悬c像某個播音員。我想了幾秒鐘,想起來,像中央電視臺《國寶檔案》的解說員任志宏。我注意到他使用了“您”這個字??傊?,這人不讓人討厭。
我搖頭說我不介意,接著繼續(xù)在手機上買票。
“您要去哪里?——不好意思,不想說就別說了?!蔽衣牭剿f。
我從網(wǎng)上買好了票,4 點05 分的,是一趟動車,從鄰市開過來。
“我去D 城。”我回答了他,對他笑笑,“你呢?”
他撓撓頭,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還沒想好去哪里。”
我有點驚訝,但并沒表現(xiàn)出來。這個年齡了,不能再像那些腦殘偶像劇一樣,動不動圓睜雙眼、大驚小怪。身為一個作家,在我的筆下發(fā)生過許多更加奇怪的事,合情不合理,或者合理不合情,反正最終我總能自圓其說,讓讀者相信那些事是真實發(fā)生的,有它發(fā)生的理由?!耙磺薪杂锌赡堋?,我讓一位書法家朋友寫了這幾個字,裝裱后掛在書房墻上,每當我對自己筆下的故事產(chǎn)生懷疑時,這幾個字總能再次說服我繼續(xù)寫下去。
我很希望他接著說下去,關(guān)于他為什么突然跑到火車站,連自己將要去哪里都不知道。我想,這可能是個很好的小說素材。要知道,生活遠比小說有意思,小說需要窮盡想象去編,但生活遠超想象。
但他不再說什么,而是掐滅了煙,起身把煙頭扔進附近的垃圾桶,再坐回來,掏出手機來看。似乎是某個讀書平臺,他很快沉浸其中。
我也拿起手機看。“六個妖精”群里,已經(jīng)很多條微信,她們在熱烈討論星期六去哪里玩,有的說去逛街,有的說去東郊的度假村。我看到蘇莉“艾特”了我,問我怎么不吭聲,“是不是又在寫你的破小說啊,當心寫成神經(jīng)病?!?/p>
我與她私聊,告訴她我要去D 城,并讓她替我保密,不要在群里說。
她似乎有點吃驚,“對方正在輸入”了好久,扔過來一句:“劉東陽?”
我說:“算是吧,也不全是?!边@是真話,細究起來,我真的說不清為什么一定要去一次D 城。為了追憶,或者說緬懷?有什么可追憶或者緬懷呢,若不是那個人(我依然想不起他是誰)告訴我劉東陽死了,我?guī)缀鯖]想起過劉東陽。生活夠瑣碎了,無數(shù)個令人煩惱或焦慮的瞬間填滿了每一個縫隙,留給“矯情”的地盤不多了。是的,我們管那叫“矯情”——浪費時間去想那些毫無意義的、不現(xiàn)實的事物,并為此感時傷懷。
她不再問了,只叫我注意安全,一路順風。
我一直認為,假如這世上還有那么一個人真的明白我,那這個人就是蘇莉。此時我再次這么覺得。換做“六個妖精”中的其他任何一個妖精,一定會大驚小怪地拋來一堆問題,“為什么要去D 城?”“你和誰一起去?”“什么時候回來?”“去D 城干什么?”“你家老林知道嗎?”諸如此類,一想就覺得煩躁。我簡直能想象她們手機屏幕前那張一副蠢相的臉,她們永遠不會懂得,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即使有答案,別人給你的答案也不一定出自真心,只為了應付你,你依然得不到真實的回答?!澳闳舨徽f,我也不問”,才是最好的狀態(tài)。
我百無聊賴地轉(zhuǎn)頭四顧,猶豫著要不要去找地方吃點東西。中午下班我直接來火車站,此時才覺得餓?;疖囘€得兩個多小時。
一列火車到達,出站口涌出人群。很多人在廣場上停下拍照,行李箱放在身旁,戴著大大的遮陽帽。他們操著南方口音,興高采烈地做著各種各樣的POSE,自拍桿伸得老長。一對情侶前后站著,身體緊貼在一起,伸出雙臂,讓同伴幫忙拍照?!疤┨鼓峥颂?!泰坦尼克號!”他們大聲嚷著,接著又有幾對情侶也擺出這個造型來拍照。
“呵,好傻啊?!笔恰叭沃竞辍钡穆曇?。他也在看那些年輕人。
“年輕人嘛,都這樣的?!蔽艺f。
“哦,我沒說他們,我是說這火車站的造型。火車站為什么要建成一艘船的樣子呢,很奇怪?!?/p>
“你真這樣想?”我說,“我的意思是,很多人都說現(xiàn)在這個造型非常漂亮大氣,聽說設(shè)計者是國際知名的一個建筑專家。”
“我更喜歡以前的火車站,一只展翅欲飛的雄鷹,非常好看。我有空就到這里來,就為了看它。我常常想,那可能是全國最漂亮的火車站?!?/p>
“你在這里拍過照片嗎?我拍過好多,不過都找不到了?!?/p>
“拍過啊,最常見的動作是這樣,”他站起來,兩臂抬起形成“V”字,身體稍向前傾,“覺得自己也要馬上飛起來?,F(xiàn)在想著挺傻的?!彼ζ饋?,又顯出那種不好意思的神情。
我也站起來,“我想去吃點東西?!阋灰黄鹑??”
我們背著各自的帆布雙肩包,走進了桃李巷。穿過車站廣場的地下通道,往南走,過兩個路口就到了。每個火車站的附近都有這么一個所在:遍布著飯館、商鋪、小賣店,各種口音、各種吆喝叫賣聲混雜一起,每走幾步就會聞到不同的氣味。我很多年沒來過桃李巷了,具體說來,七年前和老林結(jié)婚后就沒來過了。我們把家安在城西區(qū),那是本市發(fā)展最快也最時尚的片區(qū),一切都是嶄新的、亮堂的、昂貴的。老林說,要給我最好的一切,事實上也是這樣,老林是個還算成功的商人,每月給我的錢我從未花完過,我是“六個妖精”中嫁得最好的一個,幾乎每次聚會都被她們各種羨慕嫉妒恨,除了蘇莉。蘇莉說,再幸福的婚姻,也有別人看不見的煩惱,不值得羨慕;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蘇莉半年前毫無征兆地離婚,大概被那些虱子們折磨良久。
我們默默走著,誰也不說話,到了桃李巷的路口,停下對看一眼,走了進去。在一個烤魷魚的攤位前,我站住了。魷魚串們在鐵板上嗞嗞作響,閃著油亮的光澤,看起來不錯。老林向來反對我吃路邊攤,衛(wèi)生不好是其次,他主要認為這與身份不符。老林的身份感很強,我常替他覺得累。他常帶我去一些需要精心穿戴才能去的場合,拍賣會,酒會,草地PARTY,一群半生不熟的人沒話找話地寒暄,人人手里端杯紅酒裝模作樣。很多人向“林總”打招呼,也向“林太太”打招呼,但我在一句“你好”之后就無話可說了,對方站一會兒就走了。哦,我想起來了,這次我為什么決定去D 城,就是因為又和老林吵架了。他又一次讓我跟他去什么場合,我不愿去,我說我不喜歡那種場合,去了會渾身不自在,我寧愿待在家里看書。老林耐著性子勸慰很久,我不為所動,他突然爆發(fā),猛地摔了煙灰缸,罵出一串臟話,每個字都像飛鏢一樣扎進我的心臟。最后,我就像剛才逃出售票室一樣,奪門而逃。老林并沒有追出來。我在小區(qū)的噴泉邊坐了一會兒,決定第二天就去D 城。當晚老林沒有回來,也沒有一點消息。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焦灼地盼著天亮,生怕老林半夜回來,我又改變主意。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中午下班后我就來到了火車站。
他買了五串烤魷魚,遞給我。我猶豫一下,接過來。說實話,我感到失望:太多的辛辣調(diào)料也掩蓋不了不新鮮的氣味,咀嚼兩下之后我就再也不想吃了。我想扔了它,但他熱切地看著我,我不好意思當面扔,只好以最慢的速度咀嚼著,終于在他去對面買水時,將它扔進垃圾桶。
我對他說起D 城。D 城不大,人少,車也少,很安靜,只有幾條“井”字形的主街,騎個自行車,半天時間就能轉(zhuǎn)遍。市中心有個綜合市場,賣什么的都有,有家無名小店,就在市場一樓東南角,只賣烤魷魚,店主胖乎乎的,戴眼鏡,動作麻利,門口總是排著長隊,他家的烤魷魚真是太好吃了?。ㄕf到這里我竟然咽了下口水)
他微笑著聽我說下去。
D 城有條河,不大,十幾米寬,穿城而過,水很淺,也很清,看得見水底大大小小的石頭。沿著河岸,有好幾個小樹林,都是楊樹和柳樹,春天的時候,它們綻出綠色,真的是“鵝黃柳綠”,非常漂亮。夏天時,很多人來小樹林里野餐,鋪張床單,擺上吃的喝的,大家圍坐一起,能坐一天。常常有人唱歌,這邊唱完,那邊再唱。傍晚時,大家盡興而返,仍是一路走一路唱。(說到這里我感嘆:那時候人們多么快樂?。。?/p>
D 城的火車站很小,一排土黃色的平房,只能容納一百多個人。每天只有四趟旅客列車經(jīng)過這里,兩趟往東去,兩趟往西。往東去的是在凌晨4 點,往西去的是在零點。這個時間段,坐火車是件很折磨人的事,但我們都習慣了,甚至挺享受這種夜行火車的感覺:一切都在沉睡,只有火車和火車上的我們醒著,火車像劃開黑暗的一把劍,刺入夜的深處……(說到這里我停頓一下,以為他會插話說“你真富有想象力”之類的,我經(jīng)常在這種時刻被人打斷這樣插話。但他沒有)只有一個售票窗口,售票員常常在發(fā)呆,或者打哈欠。售票員有兩個,長得很像,都是臉很白,眉毛細長,大眼睛,又都穿著鐵路制服,我常常分不清她倆?;疖囌局車泻芏嗟亩∠銟洌恢哪攴N的,每年5 月開花,花朵有紫有白,氣味芬芳。不過我能聞出來,香味有兩種:一種是帶著蜂蜜那樣的甜香,一種是帶著苦杏仁那樣的澀香。我更喜歡苦杏仁這種香味,那種甜香太沖了,讓人頭暈……我們常常在晚上騎自行車去火車站,就為了偷摘丁香花。我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是忍不住啊。我們一個摘花,一個放哨——事實上也沒人看管它們,我從未見過有人為它們澆水或修枝剪葉,它們更像野生的、無主的,就那么一年年瘋了一樣地開花,似乎我們不去摘花都對不起它……我住單位宿舍,兩人一間,他也住單位宿舍,一人一間。我們摘了一大捧丁香花,最后全放到他的宿舍,罐頭瓶、塑料桶、飲料瓶……全被拿來當花瓶,插滿了花……我同屋的那個女孩患有鼻炎,一聞到花香就噴嚏不斷,涕淚交流,我只好遷就她。她是南方人,身材嬌小,身體也很弱,動不動生病,我得像姐姐一樣照顧她,帶她去醫(yī)院,用酒精爐給她煮稀飯,一勺勺地喂她。我很煩她,盼著她趕快結(jié)婚搬出去,或者我趕快結(jié)婚搬出去,但是后來她查出乳腺癌,半年后就死了。至于我,我和劉東陽分手,離開了D 城……我還記得我們宿舍在三樓,306 號,就在水房隔壁,常能聽見有人一邊洗衣服一邊唱歌……劉東陽也是這樣,唱歌跑調(diào),嗓門還大,我都替他尷尬……
我停下來,意識到我一口氣說了好多,并且雜亂無章,毫無重點。本來我只是想說,D 城有家烤魷魚店,味道不錯?!跋鹿P千言離題萬里”,寫作之大忌,說話也一樣。那么我剛才的主題是什么?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我為我越來越差的表達能力而羞愧。
我嗓子發(fā)干,想喝口水,但擰不開瓶蓋。他接過去,幫我擰開。我一口氣喝了一小半。
我們在一家露天冷飲店的椅子上坐下來。我像尋找一團亂麻的源頭一樣,努力回想著為什么突然說起D 城,甚至用上邏輯推理中的倒推法,終于理清,“烤魷魚”就是那個源頭。
“你去過D 城嗎?知道我說的那個綜合市場嗎?吃過那家烤魷魚嗎?”
他似乎有點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沒去過D 城,也不知道你說的哪個市場,那家小店?!?/p>
“哦,真遺憾?!狣 城真的很不錯,你真該去看看?!阒腊貥渖胶秃谌畮靻??還有哈里哈圖?”
我說,D 城有個柏樹山,夏天時我們曾去游玩。我們是坐著拖拉機去的,劉東陽的一個朋友不知從哪里借來一臺拖拉機——就是那種農(nóng)村常用的拖拉機。劉東陽花了半個小時就學會了開拖拉機,一群人擠在車廂里,一路塵土飛揚、震耳欲聾地開往柏樹山。D城很少見到交警,馬路上也沒幾輛車,我們一路暢通無阻,到地方后一個個滿頭滿臉的灰,渾身像被顛散架了一樣,都不會走路了,尤其是我的室友,蹲在路邊吐了好久,需要被人攙扶著。有人帶了相機,給我們拍了一張合影。照片洗出來一看,哈,一個比一個丑,尤其是我,那時是個大胖子,又黑又土,簡直是個“土肥圓”,但每個人都在張著大嘴傻笑,真像一群傻子……黑泉水庫的水特別清,可以捧起來喝。水里有魚,但有人看管,不讓釣魚??晌覀冇修k法,我們總能成功避開他們的監(jiān)控,到他們的視線盲區(qū)去釣魚,有時運氣很好,能釣上七八條,有時一條也釣不到。劉東陽很會釣魚,每次屬他釣得多……
我再次停下,像開車時突然發(fā)現(xiàn)走錯路了,第一反應是急剎車。
“真對不起,我都說了些什么亂七八糟啊……”我說。
他抬腕看看表,“3 點20 了……你的車是4 點05 分?”
我們起身,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澳氵€沒想好去哪里嗎?”我問他?!耙晃乙踩 城?”他說。
“也好。D 城真的不錯?!?/p>
他掏出手機,站在路邊,打開購票網(wǎng)站。“啊,沒票了?!彼咽謾C伸過來讓我看。
“有票啊。”我說,“你看,無座票還剩幾張。”
他愣住,表情和中午在售票室的那個青年志愿者非常相似。
“無座……要站一路,太累吧……無法想象?!彼q豫著說。
“兩百多公里而已,動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我說,“我的座位可以讓給你,我站著?!?/p>
他笑了,“好吧。”他買了一張無座票。
“你經(jīng)常這樣突發(fā)奇想地跑到火車站,隨便坐上一列火車,來一趟不在計劃之內(nèi)的旅行嗎?”
“老實說,我的確如你所說,裝幾件換洗衣服就去火車站,想隨便坐上火車,不管去哪里,只要離開一兩天?!銘撁靼孜业囊馑?,人有時候是會希望暫時離開熟悉的一切,盡管這一切都很好?!?/p>
我點點頭。我想起老林。若是我對老林這樣說,他只會說我“又犯病了”?!澳銈冏骷业哪X回路不同于常人?!彼_@樣說。或許他是對的,過于感性而缺乏理性,只會使生活一團糟糕。比如我,我現(xiàn)在要去D 城,但之后迎來的無非是一場激烈的爭吵。老林會質(zhì)問我:“你究竟為什么突然去D 城?”我將啞口無言,因為我也說不清楚。
他接著往下說。
——你知道的,人有時非常希望暫時離開熟悉的、慣常的一切,盡管這一切都不差。我有三次像今天這樣,下班后背個小包就來到火車站,但我買好車票都沒成行。一次是我都到檢票口了,接到我老婆的電話,我岳母突發(fā)急病得送醫(yī)院;一次是我到了火車站才發(fā)現(xiàn)手機落在辦公室了,只好回去取,既然回去了就懶得再來一遍;一次是我自己,大概吃得不合適,正在檢票口排隊,突然肚子痛,一分鐘都不能忍,我只好去衛(wèi)生間,等我出來,開車時間已到,檢票口關(guān)閉了。
今天中午,我在單位食堂吃飯,——哦,我在市第二醫(yī)院工作,是個口腔科醫(yī)生。一個同事端著餐盤經(jīng)過時不小心打翻了盤子,菜汁淋了我一身。我家就在醫(yī)院附近,步行十幾分鐘就到,我想回去沖個澡,換身衣服,于是吃完午飯就回家了。我沖著澡,不知怎么就想起我看過的那些牙。牙周病,齒,牙列不齊,智齒冠周炎,牙結(jié)石,根尖炎……我工作十五年了,十五年來我看了無數(shù)張嘴、無數(shù)顆牙。一會兒沖完澡,換上干凈的衣服,我又得去醫(yī)院,繼續(xù)看一張張的嘴,一顆顆的牙……我工作認真,態(tài)度好,深受患者好評,也獲得不少的榮譽,甚至在本市,說起我的名字,不少人都知道,在他們眼里,我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技術(shù)過硬的好牙醫(yī)?!业囊馑际?,我熱愛我的工作,也為自己感到驕傲,我只是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往后余生,我還需要看多少張嘴,多少顆牙?洗完澡,換好衣服,我沒去醫(yī)院,直接來了火車站。我給同事打了個電話,說我有點急事,下午不上班了。他們根本不會想到,我是打算坐上一趟隨便開往哪里的火車,來一場隨便去往哪里的旅行……
微信又在響,是蘇莉。問我上車了嗎?我給她發(fā)過去12306 網(wǎng)站的訂票截圖?!白⒁獍踩搅税l(fā)個微信!”我說:“好的?!?/p>
我對他說起蘇莉?!笆俏业暮门笥眩蛘哒f閨密。我常想,如果她是個男人,我愿意嫁給她?!?/p>
他呵呵笑起來?!叭绻滥愫鸵粋€陌生男人一起去D 城,又會怎樣想、怎樣說?”
我怔住了,我想現(xiàn)在我的表情一定和中午在售票室的那個青年志愿者一樣。我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的意思是,比如,到了D 城,我們……要住一起嗎?你得想好?!?/p>
他又說:“……或許會有人認出我……很多人專門找我看牙?!?/p>
他又說:“你得想好……”
我打斷他:“你別去D 城了?!?/p>
我們背著各自的帆布雙肩背包,一起走回火車站。從桃李巷口往北走,過兩個路口,穿過地下通道,從自動扶梯上來,就是火車站廣場。他在手機上退了票,陪我取了車票,送我到進站口。他向我告別,祝我一路順風。我們握了手,又互相揮手,像久別見面的朋友一樣再次告別。
我看著他的背影終于消失不見。我將要乘坐的那趟開往D 城的火車馬上就要開過來了,廣播里重復播放著檢票通知。我反復看著手中的車票,確認我即將去往D 城。我隨著人流往檢票口挪動,驚訝于竟有這么多人去往D 城。
手機在包里跳動,又是蘇莉,又在問我上車了嗎?我拍了張檢票口的照片發(fā)給她,說:“正在進站?!?/p>
我前面還有十來個人時,發(fā)生了點小狀況:我肚子突然不舒服,需要上衛(wèi)生間。我想忍著,但忍不住,腹痛來得非常猛烈,簡直一秒鐘也不能忍。我只好去了衛(wèi)生間。候車室的衛(wèi)生間永遠有人在排隊,一分鐘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等我解決完問題出來,廣播里正在說,我要乘坐的那趟火車,開車時間就要到了,現(xiàn)在停止檢票,關(guān)閉檢票口。
工作人員正在關(guān)閉檢票口。如果我飛速跑過去,請求她放我進去,或許她會同意,畢竟檢票口并未完全關(guān)上。就是說,這是個正在進行時的動作,而不是現(xiàn)在完成時,我還有可能坐上去往D 城的火車。但若她不同意,我擔心我又會像中午在售票室那樣,不小心說出不該說的話,那樣麻煩就大了。我已經(jīng)不信任我控制情緒的能力。
我焦灼地看著關(guān)閉了的檢票口。工作人員已離開,那里空無一人。站了一會兒,我聽到站臺上一列火車穩(wěn)穩(wěn)開動的聲音。我本該在那趟車上。
這一幕似曾相識,似乎被人預言過,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是在怎樣的情況下,被誰預言的。越想不起就越心焦。
我來到大街上,攔了輛車回家。
我走進小區(qū),向門口的保安微笑點頭。他說:“您下班啦?”
即將走到屬于我的那棟樓時,我站住,想了一會兒。我從包里掏出那張去往D 城的火車票,撕碎了扔進垃圾箱,再把12306網(wǎng)站的訂票信息刪掉。現(xiàn)在,我就和平常無數(shù)個此刻一樣,剛從單位下班回來,一切一如往日。
單元門打開,兩個人走出來,一個是老林,一個是蘇莉。老林的左臂摟著蘇莉,蘇莉的右手攬著老林的腰。他倆像是兩棵不小心長到一起的樹,枝枝葉葉能纏到一起的都纏到了一起。
在他們看到我之前,我后退幾步蹲下身。丁香樹叢完美地遮擋了我。
我坐在小區(qū)的噴泉邊,努力地想著,但越來越想不清楚,越來越焦灼,最后我筋疲力盡地做出決定:明天一定要去D 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