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明華
你要知道,那個時代是個崇尚英雄的時代,像時下的人崇尚明星和富豪,一個個爭著想當偉大高尚的英雄,在夢中也跟我崇拜的英雄慷慨激昂地對話。聽我媽說,有一天夜里,我輕輕呼喚著“王芳——王芳——”這個全中國人民都十分熟悉的名字,然后嘩地一下在被窩里爬起來,如夢似真地高喊著“我是王杰,向我開炮,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的豪言壯語,再然后從炕上愣頭愣腦一躍而起,雙手傻乎乎地抱著枕頭,像是在戰(zhàn)火紛飛、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抱著沉甸甸的炸藥包去炸敵人的調(diào)堡,動作標準得像個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準備一臉豪邁地從炕沿上奮勇而跳,好像狼牙山的五壯士縱身從山崖上跳了下去,這種赴湯蹈火的舉動把我媽給嚇得不由自主地尖叫起來。
我媽還面帶笑容地說,我連續(xù)做了三個不同尋常的動作,一招一式都勢在必行。一個是從戰(zhàn)壕里沖出去的,我的兩條腿像青蛙一樣有力,“噌”地一下跳起來,那時候敵人猛烈炮轟過來的熊熊燃燒的凝固汽油彈好像剛剛結(jié)束。一個是把頭和身體偏過去的,好像躲過了敵人用美式?jīng)_鋒槍打過來的一梭子子彈,嘴里發(fā)出哇啦哇啦犬吠一樣的狂叫聲,可能是美國鬼子,也可能是英國鬼子,還可能是韓國人,只見我把枕頭扛在肩膀上,滿眼冒著仇恨的目光,嘴里還發(fā)出火藥捻子哧哧——哧哧——的聲音。
在這萬分危機的時刻,我媽眼明手快,一把將我摁在炕上,慌忙推醒了酣然入夢的我爸說,娃兒出毛病了,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我爸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額頭,像牲口販子一樣掰了一下我的眼眶,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說,沒毛病,一點也沒毛病,他這是在做夢。你也不想想,現(xiàn)在滿世界都是演英雄的電影和唱英雄的戲,連三歲的娃兒都在哼唱楊子榮打虎上山,李玉和慷慨就義,阿慶嫂系著圍裙智斗胡傳魁,男娃兒做這樣的夢不是很正常嘛。睡吧,天亮了再說!
有這樣做夢的嘛,怪嚇人的,一定是白天去了什么不干凈的地方,染了邪氣,出了毛病。我聽說他們一幫娃兒白天在王家大墳里吃了沒有燒過的油香,跟亡人爭食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說不定過一會兒還要嘴腫。還聽說他們在墳前的石桌下掏麻雀窩,把人家的貢桌都掀翻了,把麻雀蛋摔得滿地都是,是不是沖撞了王家的先人?唉!這些不懂規(guī)矩的活先人,盡給人闖禍。我媽發(fā)出一聲秋水一樣綿長的長嘆來,好像我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癥。
我爸沒有回話,我媽還在嘮嘮叨叨說個不停。她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說,死人,你沒聽見嗎?我媽把我爸狠狠地踹了一腳,一把把被子掀了起來。
我爸慌亂地把被子拉回來說,你把嘴夾住,啥毛病不毛病的,我的娃我清楚。
你的娃也是我的娃。
好好好,娃是從你肚子里生下來的,我不會賴了你的娃,你說不干凈就不干凈,你想咋的就咋的,別煩我!
我爸懶得搭理我媽,很不友好地翻了一下身,把枕頭弄得更加舒服的程度,白了一眼我媽,又打起了他冗長厚重的呼嚕,很快進人了甜美的夢想。因為我爸從不相信我媽神神鬼鬼的那一套,遇到類似的情況都由著我媽的性子。
我媽急忙從被窩里爬起來,披了衣服,我知道她又要為我的健康成長“祛邪扶正”了。因為是深更半夜,沒有月亮的夜晚她就沒有去村里的土地廟上香磕頭,而是選擇了更加便捷的辦法。她好像是我肚子里的一顆蟲子,早就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小心翼翼地在黑糊糊的三個腿兒的香爐里插了三炷香,點燃了三張黃裱紙,在我的頭上認認真真繞了三圈,狠狠地像巫婆一樣朝門口吹了三口水花花的氣,活見鬼似地說,不干不凈,燎了沒病。我知道你缺錢,三為大,你就大膽去花吧,花完了就給我托個夢來。然后跪伏著打開我家那件暗無天日的炕柜,熟練地取出一個里三層、外三層的紙包來,捏了捏,又掂了掂,好像她的手是一把秤,能秤出紙包的重量來。我不知道我媽為什么總是喜歡三個數(shù)字的東西。
紙包是粗粗拉拉淡黃色的紙。她用指甲輕輕刮了幾下,刮下一些黑油油黏糊糊的東西來,像藥引子似的。我媽用舌尖輕輕舔了一下,用開水沖過后,像伺候病人似地給我灌了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包住紙包,用白色的毛線熟練地扎了一個十字,掂了掂,款款塞進條兒絨褥子的夾層里,她認為那個地方是最安全的。因為只有家里來了貴客才會鋪那條褥子。我抿了一口,是紅糖水,那東西甜得比蜜蜂屎還甜,一下趕走了我的瞌睡。
真是知子莫如父。我爸說的沒錯,簡直太對了。他的兒子一點兒也沒有毛病,如果我有毛病,幾口紅糖水是能解決問題的嗎。這會兒,黏糊糊甜滋滋的糖水把我的腦袋瓜子一下弄得清醒多了,好像秋天田野里芬芳的空氣。我舔了舔嘴唇,吧唧出幾聲清脆的響聲來。我盯著我媽的每一個舉動,她輕輕把屁股挪了過去,只留給我一個碩大虛幻的背影,用暗淡的余光防范了我一下,扣了閉板,咔地一下,給散發(fā)著暗暗幽光的炕柜上了鎖。然后扽了一下,看是不是鎖好了。
我抖了一下肩膀說,媽,我還想喝。
我媽見我精神振奮,一下變得翻臉不認人了。她氣呼呼地說,喝頭多,睡,喝多了會拉肚子的。
這不是彌天大謊嘛,這么甜的紅糖水怎么會拉肚子呢!真是駭人聽聞,媽呀,你這也真小看我了。我媽的紅糖水把我甜得不停地搖頭,不停地吧唧嘴,好像燒火的風箱,吧唧得我爸翻了兩次身,才打上了睡貓一樣的呼嚕。我舔著甜滋滋的嘴唇,不知該怎樣安慰自己。不一會兒,我媽也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偷偷從被窩里爬起來,扳了一下炕柜上的閉板,不動。我把頭捂在被窩里,舔著甜蜜蜜的嘴唇,一夜沒有來瞌睡,眼睜睜胡思亂想著關于英雄的事情。
我經(jīng)常做夢,不是我經(jīng)常想騙吃我媽那點比麝香還要金貴的紅糖,而是我身不由己。在夢里,我記得蔚藍色的天空里,白云像草原上的羊群懶懶散散地飄過,大地一片蔥蘢,像一塊無邊無垠的地毯。一對兒草原英雄小姐妹每人懷里抱著一只雪白的羊羔,拿著透明的奶瓶給羊羔羔喂奶。一陣輕風像甜不可言的紅糖水一樣徐徐吹來,陽光明媚,河里的水特別明凈,發(fā)出潺潺的聲音來,像我們村里泉兒沿上的水聲。這時候,一些模糊不清的人撩開土屋里藏藍色的門簾張望了一會兒冉冉升起的太陽,紛紛走出家門,在幽深的村巷里奔走相告,說是他們在東風浩蕩、萬物復蘇的春天聽到了一個絕對可靠的消息:我們村出了一位跟黃繼光一樣偉大的英雄,剛從抗美援朝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下來,身上閃爍著晶瑩的雪花,散發(fā)著金達萊一樣迷人的香氣。喜悅的心情像春天的風一樣到處流竄。他們在幽藍的星空下像關注皮影戲的三尺白布一樣注目著我。我想,那個英雄不會是我吧!我偏著頭向左右偷偷瞧了瞧,無數(shù)的人影模模糊糊,完全處在一種可有可無的狀態(tài),不錯,英雄就是我。我高興得笑出了“嘎嘎嘎”的聲音,像金童玉女踩著潔白的云彩來人間報告喜訊。
我穿著虎虎生氣的軍裝,緊握鋼槍,有點兒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我昂首挺胸,跋著像三軍儀仗隊一樣的正步,走在長滿了青稞和麥子的村路上,好像還有幾棵剛開花不久的向日葵向我討好似的微笑,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氣。不一會兒,我站在我們村一個叫瞭過頂?shù)闹聘唿c上,環(huán)顧著祖國的大好河山,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滿是秋風掃落葉的無情,軍綠色帽子上的紅五星閃閃發(fā)光,像早晨燦爛的陽光普照著我腳下的千山萬水,好像有人要侵犯偉大的祖國和敬愛的毛主席。我想我要去中南海保衛(wèi)毛主席多好呀,要不在天安門城樓前站崗放哨,不讓崇高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受到一點損壞。我使勁蹬著一雙螞蚱一樣的腿,不停地揮動著雙臂,飛了起來。飛過了白楊樹,飛過了高山頂上的烽火臺和高壓線。我飄呀,飄呀,祖國的山川盡在我的眼簾之中,我想我已經(jīng)離天安門不遠了。因為我隱隱約約看見了一堵紅墻,紅墻上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世界人民大團結(jié)萬歲”。這時候,一道漫天的金光劃破蔚藍的天空,閃閃發(fā)光的毛主席從空中飄然而至,他寬厚溫暖的手跟我親切地握了一下,然后在我的小鏟頭輕輕摸了一把。
一覺醒來,我才明白是一場黃粱美夢,但我一點都不氣餒,有夢總歸比沒有夢要好。能夢見毛主席是我天大的福分。
那天早晨我怎么也舍不得洗自己的手,我嗅了嗅手,似乎還殘留著毛主席抽過的香煙味兒,像王豆腐婆家剛剛出籠的豆腐,豆香里有一種濕津津的石灰味兒,我又嗅了一下,還是這個味兒。我媽說,還不快洗臉,發(fā)啥呆呢?
我說,我看見毛主席了。
我媽說,兒呀,你是不是瘋了?說時摸了摸我的額頭,扛著鐵鍬走了出去。
我舉著毛主席“握過”的右手,瘋狂地在我們村的麥場上一邊狂奔,一邊高喊,毛主席握過我的手啦!毛主席握過我的手啦!我把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遍了村子。不一會兒,生產(chǎn)隊的麥場上就集聚了許多人。我的小伙伴們爭先恐后跟我握手,跟我說話,大伯、大叔們都說我有福氣。
我說,你們不知道吧,我在夢里握到了毛主席的手。他們有點兒似信非信地說,你說你握過毛主席的手,你說說,毛主席的手像啥?
我說,是一雙大手,像綢緞一樣綿。
你再說說,毛主席身上穿的是啥?
我說,條兒絨,全身都是新鮮的條兒絨,黑色的。
這下他們信以為真,因為在我們村里經(jīng)常流傳著毛主席吃涼面、穿條兒絨衣服的故事。他們一個個爭著摸我的手,說是要討個吉利。整整一個早上,把我的手摸得腫脹了起來。
那時我已經(jīng)戴上了鮮艷的紅領巾。我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對叛徒和兩面三刀的人充滿了與生俱來的仇恨,時刻準備著想要做出點讓大人們刮目相看的事情來,至少在我們村里弄出點響動來也是不錯的。
秋天的一天,太陽快要落山了,還沒有分離的麥衣和糧食在麥場上閑得發(fā)呆,那些充滿智慧和經(jīng)驗的大伯、大叔們捂著叉揚站在場沿上,一邊吸著劣質(zhì)的旱煙,一邊諞著無邊無際的干蛋。婦女們絮絮叨叨說著隔夜的話,說到動情處,笑得像瓜子一樣,把紅色的內(nèi)褲和白花花的肚皮都露了出來,把我們的臉都臊紅了,但我們還是喜歡偷看。我們總是聽不懂她們在笑什么。
不一會兒,一群大雁在天上擺出長長的“人”字,向著南方越來越小,不久,就消失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好像得到了重要的音訊,顛起肥大的屁股朝場沿狂奔而去,滿場的人仰望著東方的長空肅穆莊嚴起來。他們把雙手搭在嘴巴上,“噢——噢——噢啰啰——噢啰啰——”地叫喊起來,悠揚的聲音好像唱著婉轉(zhuǎn)美妙的花兒。虔誠的表情像是在給王母娘娘請壽,又像是呼喚著遠方的親人。
我問一位抱孩子的老奶奶說,奶奶,他們在喊啥?
豁牙的老奶奶不太準確地說,喊風。
風會來嗎?
老奶奶說,來,一會兒準來。
雨是天上的云,風是雨頭兒。我想,碾場的天氣里如果把雨也叫來了咋辦,這不是揚不了場嗎?這不是雪上加霜嗎?孩子們的擔心往往是多余的,大人們好像總是心里有數(shù),不一會兒,白楊樹的葉子像一張張小手似的嘩啦嘩啦晃動了起來。不久,風就果真從生產(chǎn)隊的場坡里爬了上來,然后爬上場沿,爬上場面。人們的褲腿像風箱的風門“啪嗒啪嗒”擺動起來,我覺得是那樣的神奇。我的同伴們不停地歡呼著:風來啦!風來啦!揚場啦!揚場啦!
小伙伴們把帽子拋在空中,把褂子拋在空中,注目著鼓張翻飛的樣子,好像飛起來的不是帽子和褂子,是自己。
我趴在場坡里靜靜地瞧了很久,麥子和豆兒的香氣從不遠處迎著輕一陣緊一陣的風彌漫了過來,就是沒有瞧清楚風是怎么生的,是怎么走的,又是什么樣子的。我問喊風的大伯說,風怎么能聽你的使喚呢?
他笑而不答,好像《愚公移山》里的那個智叟,抹了一下我的小鏟頭。然后不慌不忙地卷了一棒大拇指頭粗的旱煙,瞧了一眼蔚藍無邊的天空,算是給了我答案,好像壓根兒就瞧不起我們小屁孩的無知。
我被風吹得像一只蝴蝶一樣撲騰起來了,轉(zhuǎn)身向麥場的中心奔跑而去,邊跑邊喊,風來啦!風來啦——好像風是我招來的,好像我是風的先知者,其實風還在很遠的時候他們就看見了。
揚場的叉揚和木锨在天空里翻飛,好像子彈亂飛的戰(zhàn)爭場面,女人們手里的栽把也格外忙碌起來,屁股使勁地扭出一種無邊無際的夸張來,扭出了社火里“八大光棍”的模樣。不一會兒,就扭出了一堆一堆的糧食,一個一個粗壯的麻袋。在一陣麥衣紛紛揚揚飄落之后,夕陽把堆放在打碾場上小山似的麥子照得光芒四射。這時候,麥場上一下來了許多架子車。一整天沒有閃面的生產(chǎn)隊長從大隊部門里大步流星走了出來,步伐堅定地朝著麥場走來。
我特別喜歡隊長的作派,我喜歡隊長,并不是他曾經(jīng)跟我爸在同一個戰(zhàn)壕里做過“戰(zhàn)友”,而是他這個人心地善良,總是在關鍵時候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激動得簡直不像一個大人,比我們這群小屁孩還要癲狂。他把一頂汗?jié)n斑斑的草帽脫下來,在空中指點江山似的劃了個半圓,滿臉喜悅地放出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大家聽好了,明后兩天放假,放假干什么呢?他有點詭詭地說,看戲,革命現(xiàn)代樣板戲。
農(nóng)業(yè)社的社員們頓時在麥場上歡呼雀躍,有把草帽扔在空中旋轉(zhuǎn)成飛碟的,有把鞋拋在空中砸了人頭的??磻蚶玻磻蚶?,革命現(xiàn)代京劇,兩天,四場,一場比一場好!好像他們是先知先覺的隊長,好像他們是文藝宣傳隊里的演員,什么都知道似的。而心照不宣的是村里那些男男女女的小年輕,他們相互瞧著對方微微漲紅的臉,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是的,他們是有秘密的,我親眼看見他們離泉兒沿不遠的樹背后親過嘴的,只是我一直保守了這個秘密。
孩子們高興得在大人們的胯下穿行,在一個個碼滿了麻袋的空間里穿行。
接下來,隊長在麥場的中央安排演員的吃飯。因為吃飯是要留錢和糧票的,社員們巴不得讓所有的演員都在自己家里吃飯,他們把隊長圍得水泄不通。你一個他兩個,很快,演員們有了各自的戶主,最后留下王連舉、鳩山、座山雕、南霸天幾個演壞蛋的演員時誰都不說話。不說話就是不愿意接受。
隊長使勁砸了幾下羊腳巴煙嘴,沉思片刻說,這樣吧,一個演員補一個工,錢和糧票照收,生產(chǎn)隊一分一兩不收,行不行?
社員們還是不表態(tài),因為跟“壞蛋”和“叛徒”不要說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就是一個茅坑里拉屎,也一百個不情愿。隊長搖了搖頭,只好自己承包了。
我好像足足等了一天,才把太陽從村子中間的大柳樹等到最西頭的大榆樹。大榆樹上太陽一直掛著不動。
這天夜里,村子突然變得煥然一新,像待嫁的新娘。麥場上添了好多好多紅色的燈籠,有壽桃的,有包谷的,有花纓蘿卜的,有白菜的,有南瓜的,還有樓閣的,像正月里的九曲黃河燈陣,像傳說中天上的街市,金童玉女們穿行在其間。有玩老鷹捉小雞的,有玩八路軍和日本鬼子打仗的,也有小八路查路條捉漢奸的。
隊長舉全隊之力在麥場上搭起了一個我見過的最大方最漂亮的戲臺,門楣上寫著“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后面還加了一個小蝌蚪一樣的驚嘆號,像一個倒長的大蘿卜。門楣的兩邊寫著“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振蕩風雷激”。不僅如此,村門上也寫上了“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這些我們只能馬馬虎虎念下來的對聯(lián)把小學校長寫得頭上冒出了豆兒大的汗珠。那個比他小十歲的小學老師不停地疊紙,疊出許多拳頭大的“米”字框來。一邊疊一邊說,校長,你看合適不?小學校長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繼續(xù)揮舞著手里的毛筆。圍觀的人一會兒把頭偏到左邊,一會兒偏到右邊,好像給在小學校長使勁兒。
往日里通往麥場的落滿了麥衣的一段蹚土路被清掃干凈后,灑上了從泉兒沿挑來的水。我問我媽,媽,灑路咋不用水溝里的水?
我媽說,泉兒沿上的水干凈,吉利。
村子一下變得新鮮起來,也清爽起來,像待嫁的新娘剛絞完臉,容光煥發(fā)。光潔一點的莊墻,還有粗茁一些的白楊樹和柳樹上貼滿了黃色的、綠色的、紅色的標語,諸如“抓革命,促生產(chǎn)”“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之類。
娃兒們早就搶好了自己滿意的位子,打麥場上布滿了密密麻麻光鮮的石頭,用紅白綠藍的粉筆頭打上了張三李四王麻子的記號,甚至寫上了自己的大名,還沒有學會寫自己名字的,畫上了蘋果、桃子的形狀,好像春雨過后森林里長出的蘑菇。第二天,紅旗中學的文藝宣傳隊打著一面迎風飄揚的紅旗,唱著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氣宇軒昂地走進村子,開始上演革命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
我嗅了嗅麥場上的空氣,淡淡的麥香里到處彌漫著一股胭脂和雪花膏的味道,這種味道村里平常是沒有的。往日的早晨,村子里最沖的是羊糞味兒,接下來是輕輕淡淡的牛馬糞味兒,今天的味兒不同尋常。我又嗅了嗅不遠處的空氣,麻麥剛剛釋放出來的香氣把我嗆得打了一個噴嚏。不用問,也不用看,演員們已經(jīng)化好了妝。我從麥場跑到家里,足足換了五口氣,我把我媽放在碗洞里的麻麥裝在褲兜里跑回來,又足足換了五口氣。這時候,麥場上全是人,也有鄰村的。
不一會兒,在明媚的陽光里演員們換上了演出服。演李玉和的演員挺胸收腹,氣宇軒昂,一看就是個英雄人物的模樣,我從人縫里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盡管他肯定沒有看見我,更不知我是張家的娃還是李家的崽,我心里還是甜蜜蜜的,好像他早就是我的朋友了。他制服上的五個銅紐扣兒在秋天的陽光里閃閃發(fā)光,手里的紅燈高高舉過頭。他在戲臺上走了一圈,算是這出戲開場了。
鑼鼓家什緊鑼密鼓地響了起來,一陣“嗚——轟隆——轟隆——”“嗚——哐當——哐當——”的聲音連綿不斷,鏗鏘的聲音好像緊貼著鋼軌快速奔跑起來,還聽得鋼軌接口處“嘎噔噔——嘎噔噔——”的聲音一往無前,好像我媽心情好的時候在案板上切面條,響出了美妙的節(jié)奏。想象中那是一列綠色的滿載著旅客的列車,車廂里唱著一首我十分熟悉的歌兒: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
忽聽汽笛一響,只見一股云彩一樣的白氣中,激動人心的場面出現(xiàn)了。扮演王連舉的演員閃現(xiàn)在快速飛跑的車門里,他雙手抓住車門上的扶手向外瞧了瞧,做了一個從火車上縱身一跳的高難動作,在地上翻滾了三下,大檐帽滾到很遠的地方。他一個半跪的姿式,從腰里拔出盒子槍,朝四下里瞧了一圈,莫名其妙地朝自己打了一槍,不明不白壯烈地趴在地上。
人群里有人嘀咕道,裝,叛徒就喜歡裝,你他媽的裝。
我一看王連舉蛇著腰身縮頭縮腦,在舞臺陰暗的布景里一露出尖嘴猴腮的臉兒,肚子里的氣就直往腦門上突突突地涌,好像鍋里冒著水泡兒,好像我爸冬天熬茶的茶壺滾了。我恨不得沖上去一把把他揪下來,拳腳相加,讓他立馬去見地獄里的閻王。我狠透了叛徒、內(nèi)奸。那時候,我撐著下巴趴在戲臺沿上,離他只有三五步之遠,我嗅到了他翻毛皮鞋里的味道像臭雞蛋味兒螞蜂針一樣向我矢來。他是個長著小眼睛的家伙,我甚至能看清他長的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為了說明立場之堅定,深仇之大恨,態(tài)度之鮮明,我不來點真的,我的腦袋瓜子快要沖破了。不知哪來那么大的力氣和勇氣,我用力踮了一下腳尖,像燕子李三一樣,一個飛身躥跳的動作沖上戲臺,惡狠狠地站在他身邊,不慌不忙像村里的牲口販子相牲口一樣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說,你就是王連舉?
演王連舉的演員把頭勾下來,向我微笑著點了一下和藹可親的頭,還摸了摸我的小鏟頭,像喜歡我的語文老師一樣說,叫啥名字,能告訴我嗎?
你是叛徒,是吧?
演王連舉的演員點了一下頭,又立馬搖了搖頭。
裝,你這不是豬鼻子里插蔥——裝象嘛。這是原則和立場問題,我能跟他套近乎嗎,簡直是白日做夢!我說,我叫叛徒!叛變的叛,孔老二的徒子徒孫的徒!然后奮力一下,把頭擰了回去。
沒錯,三十年等來個閏臘月,我找的就是你。這一回,你就是給我磕三個響頭,喊我一聲爹,我也不會被你的糖衣炮彈所迷惑。你身上狗屎一樣的國民黨軍服騙不了我!那時我們把穿這身軍裝的人叫黃皮軍。我抹了一下蚯蚓一樣蠕動的鼻涕,退出五步之外,然后加速沖了上去,雙腿一躍,把手里吃剩的半個西紅柿準確地砸在他的一只翻毛兒皮鞋上,然后把鼻涕抹在他的綁腿上。我將手伸進褲兜里,把家里偷來的一枚準備換炒葵花子兒吃的雞蛋在手里掂了掂。這枚雞蛋一會兒裝在我的褲兜里,一會兒塞在我家草房的麥草里,整整折騰了兩天,被我身上充滿青春氣息的體溫焐得發(fā)燙,這會兒,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寧愿換不了一顆炒葵花子兒,讓我的饞嘴受窮,也要讓它粉身碎骨。我冷冷地笑了一聲,像李玉和冷笑鳩山的質(zhì)問一樣,毫不猶豫地砸在他的另一只翻毛兒皮鞋上,像李玉和一樣聲音洪亮地哈哈大笑了兩聲。我覺得我的聲音像敲響的銅鑼。我還故意把身子抖了抖,抖出了渾身的力氣和膽量,表明我這是對敵人的冷笑。
演王連舉的演員瞪了我一眼說,這是誰家的娃,咋這么不講理?
我說,你別管我是誰家的娃,你不要囂張。
我拍了一下鴨子一樣癟瘦的胸脯,在舞臺上走了幾個標準的“忠”字步說,我鄭重而莊嚴地告訴你吧,我是貧下中農(nóng)的后代,你看看臺下,有這么多貧下中農(nóng)給我撐腰,我不怕你。你這個大叛徒,你為什么要出賣李玉和呢?你想過沒有,你出賣了李玉和,年邁的李奶奶咋辦?年輕漂亮的李鐵梅咋辦?密電碼咋辦?不就落在敵人手里了嗎?再說了,你只要跟李玉和抱成一個團,就是睜一眼閉一眼裝個糊涂,他鳩山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家伙,就是有孫悟空上天入地的本領,也干蛋!
我的“忠”字步并沒有起到震懾的作用。演王連舉的演員見多識廣,他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掏出一條印有農(nóng)民收割麥子的手絹蹲下身去擦黃色的皮鞋。他的聲音之洪亮、神情之得意,把我嚇了一跳。我有點納悶,有點心虛,他一個叛徒哪來如此足的底氣,還在這里不慌不忙擺資產(chǎn)階級的譜!我朝戲臺下面的社員群眾鎮(zhèn)定地掃視了一遍,他們頃刻間報以熱烈的掌聲,我不知道是鼓勵我狂妄的所作所為,還是對王連舉演技的肯定。
演王連舉的演員說,好,打得好!
我大聲喊道,好你個叛徒!你以為你表揚了我,我就改變態(tài)度呀,沒門,你這是徹頭徹尾的糖衣炮彈。
臺下又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人們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我好像一下就高大和威武起來了。
當然了,當高大偉岸的李玉和戴著手銬和腳鐐,在刑場上一招一式,視死如歸、高亢吟唱時,我就激情飛揚,浮想聯(lián)翩。加之京胡鏗鏘有力的音樂伴奏,我的激情早就激昂成了英雄的風范。許多時候,我激動的心情像呼倫貝爾大草原上奔馳的駿馬,像祖國湛藍的天空里展翅飛翔的鳥兒,不知不覺間翱翔起來了。
這天回到家里,我滿心激動,一腔熱血,有了跟叛徒王連舉在戲臺上針鋒相對的斗爭經(jīng)歷,我就多了幾分自信和把握,那潛在的表現(xiàn)欲如同澆了油的烈火被燒得蓬蓬勃勃。那會兒,就是消防隊紅色的救火車開進我家的院子,把所有的水槍都打開閥門也無濟于事。我大聲咳嗽了一聲,爺爺在世的時候,每天早晨起來就是這樣咳嗽的,自信里充滿著威嚴。我現(xiàn)在也是自信滿滿。
家里沒有一點兒讓我擔驚受怕的聲音,我知道爸媽都不在家,便一屁股關了門,插上門閂,瞧了瞧鏡子,整理了一下衣衫,在地上打了兩個漂亮的旋子。我左看右看,上堂里的毛主席向我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他好像在用湖南口音說,伢仔,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有了他老人家的鼓勵,我哼了一下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陽澄湖上》,這段的調(diào)子太高了,覺得不行,再說沒有音樂家什的引導,就更不行,于是我就換成了李玉和上刑場時的那一段。我已經(jīng)看過不少于五遍《紅燈記》了,知道這一段的表演不在于唱,而在于唱前的動作和對白。只是沒有英雄出場時的音樂,就少了許多鏗鏘有力的氣氛,不過,這點缺陷算不了什么。
我站在一塊巴掌大的鏡子面前,吸了一口丹田之氣,差點把自己本來就癟瘦的肚子吸沒了,褲子立馬落下來了。我抽了一下褲子,揮動了幾下胳膊,好像來了一點感覺。我向后退了一步,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我,除了鞋上開了兩個眼睛大的窟窿不是太光彩,我完全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英雄形象。心想,毛主席在延安的棗園里還穿著打補丁的衣裳呢,我一個貧下中農(nóng)的后代鞋子上開了兩個窟窿又能丟什么臉面呢!我雙手做出端碗的姿勢,說了句:“媽,有你這碗酒墊底,什么樣的酒我都能對付!”
再說聲:謝謝媽——,就高唱了起來: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赳赳;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萬盞會應酬。
但我覺得還不盡如人意。整整一個下午,我就站在我媽洗臉用的鏡子面前,做著李玉和臨刑前端碗的姿勢,反復念叨著“媽,有你這碗酒墊底,什么樣的酒我都能對付!”
是的,我每天一睜開雙眼,就充滿著飛翔的欲望,這種欲望像青春期的荷爾蒙,一直折磨著我的整個少年時代,也伴隨著我的成長。
那時我渾身的荷爾蒙像洶涌澎湃的洪水泛濫成災,我崇拜古今中外的英雄人物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為了夢想成真,我不斷從失敗中總結(jié)經(jīng)驗,從一個務虛主義者自覺地過渡到了一個務實主義者,幾乎把家里有點兒分量的東西都竭盡全力試舉過,打發(fā)著我一天天生長一天天旺盛的精力。有些重要的具有遺產(chǎn)意味的農(nóng)具被我折騰得面目全非。
這個年齡,很多時候都是在仰視成人世界的,抱有諸多好奇,一半是依賴,尋求自我保護,一半是恐懼,害怕被周圍的人忽視乃至遺棄。因此常常以對抗的行為為表現(xiàn)形式,在成人世界里尋求存在感。當大人們俯下身子或蹲下來為你擦眼淚鼻涕時,才感到世界變低了、平等了,心中會蕩起一絲被認同的快意。
與許多同齡人一樣,我有過許多近似于瘋癲和不可理喻的英雄壯舉,我的英雄夢不分白天黑夜地南征北戰(zhàn),我激蕩的情緒像海水一樣澎湃,也像海水一樣在礁石的四處防不勝防地碰壁,碰得落花流水。比如,撐著一把雨傘從房檐上跳到院坑里,崴了腳踝骨,一瘸一拐,腳腫得像饅頭一樣,還裝做沒事人一樣,好像自己肩負著一種多么偉大的使命,耳邊經(jīng)?;厥幹鴪猿值降拙褪莿倮氖难?;比如,腳踝骨的傷還沒有恢復,就在生產(chǎn)隊的馬號里偷騎上一頭騾子,跑不了幾步,摔下來弄傷了胳膊肘,就故意做出一副掛彩的樣子,好像輕傷不下火線的英雄就是這個形象;再比如,在奶奶的針線蒲籃里藏一只癩蛤蟆,當她取東西時突然噌的一下跳出來,把老人家嚇得背過氣去……我卻藏在門背后偷著樂。每次的壯舉之后,接踵而來的“獎賞”不是大人的一頓訓斥,就是通常屁股上紫紅的巴掌印,或者是使人頭昏目眩一時緩不過神來的脖頸豆兒。比如磨鐮刀的磨石,再比如我家那輛加重架子車的車軸,還有一口在3 月頭上就空了的腌菜缸,我一一試舉過,都未能達到我想要的那種神力,最后把一扇祖?zhèn)魅臌溔实哪胱硬恍⌒呐靡环譃槎?,嚇得三天沒有回家。
就是這樣,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水滸傳》中的魯智深和武松,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能成為舉世矚目的英雄。我知道英雄不是生來就有的,而是要經(jīng)過艱苦卓絕點點滴滴的努力和磨煉。
崇拜英雄和想當英雄的日子里,我的思想像夏天澇池的水充滿了蔚藍色的欲望,像朵朵葵花向著太陽開放,幾乎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和苦難,甚至我幼小的年輪挺住了那曠日持久的饑餓。
你想想,那是一個物質(zhì)多么匱乏的年代,誰家做一頓肉飯,或者在鍋口里熗了半鐵勺蚊子一樣漂浮的石蔥花兒,就會把全村的空氣都熏得頭重腳輕,我們把鼻子翹起來小狗似的在干澀的空氣里嗅來嗅去。除了一些干嘴沒食的空洞,我們還能想些什么呢?我們的腦際里像一張白紙,什么也沒有,就是想也是白搭。實在的東西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樣稀少,誰也不會奢望有一天發(fā)一筆橫財,或者天上掉下一塊餡餅之類的事情。我爸經(jīng)常對我語重心長地說,娃兒,毛主席幫我們翻了身,不要胡思亂想,能吃飽肚子就是天大的福分。
是呀,我們誰都盼望著能吃個肚兒圓。在許多寂靜的夜晚,望著空曠幽藍的天空和滿天星斗,五谷迷人的香味兒經(jīng)常讓我的嗅覺凌亂不堪,經(jīng)常在夢境里看見一望無際的莊稼和社員們戴著草帽收割麥子的場景。我閉著眼睛,也能畫出這樣的一幅畫兒來。讓我坐臥不安,口水經(jīng)常泡濕了睡覺的枕頭,一張饞嘴嘗試過各種吃的,甚至連村子里光鮮一點的樹皮也讓我跟我的一群狐朋狗友們掃蕩一空。
有一天夜里,我又在做一個跟吃密切相關的夢。夢境中,我家的灶口里熱火朝天,把廚房照得亮堂堂的,連那些被煙火熏黑的屋頂也散發(fā)著黑緞子般溫暖的光澤。鍋口里熱氣騰騰。我媽模模糊糊的背影在案板前不知在忙碌著什么,我蹲在灶口里偷偷啃著一個黃澄澄、油花花的豬蹄子。我咬呀咬呀,口水發(fā)出豬崽兒舔水似的聲音來,親切得好像我媽高興時呼喚著我爸的名字。我怕我媽聽見,捂住了嘴巴。這一捂把我給捂醒了,夢一下就像漏網(wǎng)的魚兒跑得無影無蹤,豬蹄子也不翼而飛。我發(fā)現(xiàn)我在啃著自己的手指。
我的手指腫脹得像透明的紅蘿卜,有點兒痛。
我媽對我爸說,娃兒連著幾晚上又是磨牙又是流口水的,八成是口水皮胎破了,公社衛(wèi)生院的阿拉大夫不是跟你喝過酒嘛,你讓他瞧一瞧。
我爸說,誰說娃的口水皮胎破了,是餓的,你讓他吃三天的白面饃,八成就好了。要不一家人馕馕吃一頓肉,哪怕是一頓豬面腸,保證不流口水了。
你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這就對了。我們是吃洋芋和青稞面的命,山擋住了能翻過去,命擋住了翻不過去。
我媽跟我爸說話時,我正在想著我媽鎖在炕柜里的那點紅糖。
我媽從被窩里爬起來。我偷偷瞧了一眼,她沒有心疼地摸我的頭,也沒有打開炕柜取出那個用粗麻紙包裹的紙包。她說,還是給娃兒烤點焦饃饃吃吧!我想我要喝的紅糖水一定是泡湯了,一下就把頭捂在被子里,使勁把被子踹了兩腳。在我們這個捉襟見肘的家里,別說讓我吃三天的白面饃,就是三天吃一頓白面飯,我媽也做不到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至于我爸說的肉,簡直是麻雀吃大豆——嘴里不來的事情。
由于我的貪玩和盡做一些調(diào)皮搗蛋的事情,差不多一個月就能穿破一雙我媽給做的條絨布鞋。在我們那個一窮二白的家里,這是一項比造原子彈還要大的開支。我媽幾乎每天夜里挑著貓眼一樣的清油燈盞,嗦啰嗦啰地納鞋底兒,納幾下,就把針在頭發(fā)里抿一下,然后把燈捻子挑高一些,好像她的頭發(fā)里暗藏著磨針的磨石。最重要的是,她已經(jīng)將村里許多人家的布票借了個遍,我媽就是隊長的老婆也不好再張口了。
那時我的爸媽已經(jīng)步入了讓村里人尊敬的那個年歲,言語比較少。我爸眉頭上的皺紋清晰可見,好像麻袋片子。他一有空閑,就蹲在二分五厘的自留地里,好像要從這塊小小的自留地里種出金子和銀子來,抑或人民幣來。沒錯,我媽就是這么說我爸的,你種,看你種出票子來。
我爸說,我種不出票子,但我能種出日子。
我爸總是盼望著春天的喜鵲在樹梢上喳喳地叫,好像春天比我們家的母豬下了一窩豬崽還重要。春天的時候,水溝里灰蒼蒼的積雪和冰塊開始融化,土地很快解凍了,自留地的土頭干濕度合適得跟他想得一樣,還冒著淡淡的水汽,有些兒朦朦朧朧的感覺,我爸似乎也感覺到了這種詩意,他的臉上有些兒容光煥發(fā)。他把二分五厘的自留地務勞得比我的作業(yè)本還要干凈,他握著銑锨站了一會兒,把地胸有成竹地隔成了四塊,前腿弓,后腿彎,用耙子一拉一推地耙著,把耙出來的一些柴棍和七七八八的垃圾撿出來,堆放在一塊兒燒為灰燼,讓一塊地變成四塊整齊對稱的樣子。他好像不是在務勞地,更像是在擺正一種生活態(tài)度,他讓一個農(nóng)民和土地擺出一種順眼和舒適的姿勢,不像我一樣身體里有了過剩的荷爾蒙就對著來。
自留地一塊種了海娜,一塊種了香菜,一塊種了水蘿卜,一塊育了西紅柿苗,地壟上點上了大白菜。我爸蹲在地頭上看了很久,也似乎想了很久,春天的陽光打在他的額頭上,讓他變得格外柔和。我爸好像在守候著什么,他的目光溫暖無比,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有時見我爸整整一個下午蹲在屋前的菜園里,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個辛勤耕耘而言語不多的園丁,令人備感可尊可敬。一陣風從他已經(jīng)有些花白的頭發(fā)上拂過,好像搖曳著一叢秋天將至的芨芨草。那件很少換洗的灰色軍便服的下擺,在風中無法抑制地上下撩動,好像一只大巴掌,忽輕忽重地拍打著他的屁股,但他好像什么也沒有感覺到,全神貫注地望著他的菜園。很多年以后,我學會了一個詞語叫“守望”,我把它毫不猶豫地寫進了我的作文,老師給“守望”吃了兩個不太規(guī)則的紅圈,好像兩牙兒西瓜,讓我清爽得好像沐浴在風輕云淡的湟水河邊。
新苗出來時胖嘟嘟的,一天一新,一天一高,生機勃勃。我爸難得有這么好的心情,望著天空里從南方飛來的大雁,詩人似的念了兩句詩:老妻切囑防行步,少女驚呼看出芽。我說,爸,這是你念的詩嗎?我爸搖了一下頭說,不,是唐人的詩。
唐人是哪里人呀?
我爸說,中國人。
噢!我有點若有所思,說,你見過唐人長啥樣?
跟我們長一樣。
他們吃飯嗎?
這娃,不吃飯咋是人?
看來,吃飯對我爸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夏天,香菜、水蘿卜、西紅柿和大白菜賣給了離我家不遠的棉紡廠職工食堂,海娜賣給了西寧東關的回族阿娘。那時的回族阿娘們時興包指甲皮兒和眼皮兒,紅紅的,好看極了。聽說她們也包腳上的趾甲,只是我沒有看見過。我爸每次回來時口袋里就多了鉛筆、卷筆刀和橡皮擦。當然了,這些都是我爸秘密賣給人們的,我親眼看見,大人們討價和還價的時候,眼睛像階級敵人一樣向四周游上一圈,把手神秘地伸進對方的袖筒拿捏了幾下。雙方接受了價格之后,才把手拿出來。面帶微笑,不用說,買賣談成了;面色如灰,也不用問,生意一定是癟了。
我媽在我爸身邊轉(zhuǎn)了一圈說,就知道往土里鉆,你是個遠近聞名的木匠,給公社的專業(yè)隊打的那一輛大車,每年秋天都往糧站上送公糧,大家都說你打的大車皮實牢靠,就不能偷偷打點桌椅板凳什么的,搞點副業(yè)。再說了,我娘家就住在林棵邊,弄點木頭不難。
我爸說,莊稼人鉆土,就像當兵的擦槍,不鉆土還能鉆礦鉆石油呀?我也想過發(fā)財?shù)氖虑?,但你說的那些是投機倒把,偷集體的林子是要蹲班房的。
我不是讓你去偷,就砍幾棵樹唄。
你說得比唱得好,去做不讓做的事不就是偷嗎?
我媽一聽,就不作聲了。
是呀,我爸說得太對了。我爸一生光明磊落,投機倒把的事情怎么能做呢?是呀,在我看過的小人書中,沒有一個英雄是當小偷的。
我媽是個要強的人。那時我的幾個姐姐陸續(xù)出嫁后,我媽大概在地里勞動太累,又掙不了更多的工分,喜歡跟人比上比下的,總是為我又一次把鞋穿成千窟窿、萬眼睛而發(fā)愁,脾氣越來越不好。
在我看來,老鼠是聰明自在的動物,它們最高興的是秋天成熟的季節(jié)。麥子熟了的時候,老鼠就開始興奮不已地打洞存糧,我卻最害怕秋天生產(chǎn)隊分糧食。只要麥場上的糧食堆成了山,計工員老偏頭就變得格外牛皮哄哄起來,麥場上全是他粗壯的聲音。他吱扭吱扭從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把磅秤推出來,又把磅秤吱扭吱扭推到糧食堆旁,勾著偏頭扭過來扭過去,一直扭到四個輪兒都踏踏實實著地了。他一點也不著急,著急的是農(nóng)業(yè)社的社員們和已經(jīng)斷糧的那些人家。只聽嘩啦一下把算盤珠兒扭到該扭的地方,放在磅秤的上沿上,粗聲大嗓喊道,張有才,口糧田680 斤,工分田964 斤,拿名章。
忘帶了。
忘了就摁手印吧。
于是,老偏頭就打開一個紅色的印色盒兒,拉著張有才的指頭兒在印色盒兒里小心翼翼摁一下,然后摁在名字上。
我媽聽得仔細看得更仔細,自家分的還不足張有才家的零頭,回到家里就對我爸說,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分的零頭比我們多。
我爸說,日子是過出來的,不是比出來的。人家分得多是人家不分白天黑夜苦的,關你屁事,人家是幾口人、幾個勞力,你家又是幾口人、幾個勞力,你就是見不得別人家的煙洞里冒煙。
這時候,我媽就后悔我的幾個姐姐出嫁得太早了。我媽說,反正跟了你就沒過過好日子。
你把嘴給我夾住。你咋說話呢,日子不好,幾個娃兒是你一個人拉大的?日子不好,你還不是跟我過日子?這就是你田翠英的命,你不要騎上騾子想騍馬。
我媽叫田翠英,我爸和我媽說話的時候,我爸經(jīng)常喊我媽的名字。
我媽好像只有通過沒完沒了的嘮叨和跟別人的比上比下,才能消除她一生的疲勞,也才能尋求她心理的平衡。當然了,她在我爸那里占不到一點便宜,回到家里就拿我當出氣筒。我媽看了一眼我說,你自己看看你散皮豁眼的樣子,你把一雙多好的鞋穿成啥了?我的狗兒呀,為娘的已經(jīng)沒有能力讓你穿布鞋了,你就光著腳板去瘋吧,你再這樣不聽話,我干脆讓村里的王鐵匠給你打一雙鐵鞋,把你銬起來,你就看著辦吧!
我一塊包谷面發(fā)糕剛?cè)M嘴里,好像嚼著鋸木渣子。就在這時候,公社郵電所的郵遞員偏偏騎著草綠色的自行車來到村里。一陣清脆的鈴聲響過,他在悠長的村巷里粗聲大嗓地喊,一邊喊一邊從草綠色的布袋里拿出一張紙單說,巨生滿,拿名章來,熱水煤礦寄來的,八塊錢。
我媽說,你看看,人家巨生滿的奶干子多能耐,出去才幾天,就知道往家里寄錢了,真孝順。
不就是八塊錢嘛,值得那么大呼小叫的?
八塊錢還少?你算算,差不多是900 個雞蛋!有那么一天,你要是能出去吃了公家的飯,給我寄八分錢,媽就高興得跳蹦蹦,天天給你做面吃。
我媽不識字,她基本上是用雞蛋的價格來換算所有物價的,算得賊快,那時的一個雞蛋是三分錢。聽到我媽說這些話,就像有一條趕牲口的鞭子抽打著我,身體里就會涌起一股血,那血火突兒突兒的,撞得腦袋瓜子漲疼,像海娜籽兒一樣快要炸裂開來。怪就怪我的運氣不好,那個著一身綠色的郵遞員比我媽還令人討厭,簡直討厭死了。他又一次伸長脖子喊道,拿名章,取錢!
巨生滿的奶干子參加工作還不到一年,巨生滿就在村巷里紅光滿面,春風得意,也不知從哪里弄了一套皺皺巴巴的中山裝穿在身上,見人就故意翻著四個兜兒。他還不知什么時候梳上了大背頭,一副公社書記的派頭,村里人沒有一個不羨慕的。當然也包括我媽。
你是知道的,狗急了要跳墻,兔子急了會咬人的。我有時實在忍不住,便頂撞我媽說,你咋不說人家巨生滿是大隊革委會副主任?你有本事了當個小隊的副隊長讓我看看!其實我們那個連一個連的人數(shù)都不夠的生產(chǎn)隊壓根兒就沒有配副隊長,我媽就是有這個能耐,也沒有機會。
我媽臉上的表情一片無奈,好像我一下就抓住了她的七寸,對我的反駁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其實,我媽心里比我還要清楚,不是她兒子不愿意有出息,而是她兒子無法有出息。屁大的一個村,從隊長到計工員再到保管和生產(chǎn)組長,一個蘿卜一個坑,都占得滿滿的,不是誰想有出息就有出息的。出村要有通行證,住店要有介紹信,吃飯要有糧票,就是在外面搞一天副業(yè),也要征得隊長的批準,在我們那個巴掌大的村里要有出息簡直比登天還難。
正因為難,我心里一陣竊喜。我知道我媽對我的貪玩已經(jīng)黔驢技窮,她除了任勞任怨主持家務和真真假假的嘮叨,一直不見有什么真實的舉動。我徹底看穿了我媽的謊言,整天價幸災樂禍,肆無忌憚地放縱著自己信馬由韁的行為。每當這時候,我媽伸手去拿鍋臺前的柳木燒火棍,要不就是去脫鞋,做出一副非將我揍扁不可的樣子,我肯定是撒腿跑了。
我爸往往不喜歡說話,他已經(jīng)到了讓人叫叔叔大伯的那個年齡,總是累得像一只掏空的口袋,巴不得在夕陽溫暖的懷抱中緩緩倒下去,長眠于長滿野草的墳墓里。因此,給了我一個充分自由發(fā)展的空間。我是理解和尊重我爸的,他在幾年前村里發(fā)生的一次重大事件中就成就了他的英雄本色,往往用沉默寡言掩蓋著內(nèi)心的強大,真是半瓶子咣當、滿瓶子不響。我爸就是那種滿瓶子不響的人,他從未吹噓過自己不同尋常的過去,就是吃硬了酒也不會說出自己的英雄事跡,都是村里人在茶余飯后說出來的。每當人們說到他的英雄事跡時,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是社員,隊里的大小事情就得有個擔當。
還在多年前,我們村和上莊里的王家河村經(jīng)常為給莊稼澆苗水的事情打架,打起來是真刀真槍的,不是棍棒就是鐵鍬,不見幾滴血、不見幾塊傷疤,是絕對分不出勝輸?shù)?,也絕對不會收兵回營的。
有一次的打架不同尋常,村里出動了二十多個男人,把一條水渠圍得水泄不通。聽我們村能說會道的張家婆婆繪聲繪色地說,五月里十多天不見一滴雨,莊稼的五個瓣兒兩個已經(jīng)黃了。隊長說,再黃一個瓣兒,莊稼就沒救了。終于輪到我們村澆苗水的那天早晨,太陽剛冒出影子,我爸還在被窩里睡懶覺,只聽得一陣鑼鼓敲響,我爸幾乎不假思索地從炕上蹦起來,拎著門巷里倒立的杈揚沖到水渠邊。我不知道我爸還在被窩里睡覺,跟我家隔著三付莊廓的張家婆婆是怎么看見的,莫非她在門縫里瞧著我爸的一舉一動?我知道這里面肯定有一些水分,但我為了維護我爸的英雄形象和集體主義精神,不停地點頭,裝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好像張家婆婆講的我都親眼看見了似的。
張家婆婆說,只見渠沿上黑壓壓一片人,像一群窮極無聊的烏鴉。隊長一馬當先,瘋狂地奔跑在人群的最前頭,他高喊一聲,舉著一張白蠟木把的鐵锨左掄右砍,沖開一條道兒。這時候,王家河的一個社員舉著一張柳木把的鐵锨從后面偷偷朝隊長的腰里砍了過去。鐵锨帶出來的風,把隊長的白扣布衣衫嘩地扇了起來,露出白花花的腰來。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我爸幾乎沒有來得及思考,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一個完美的八路軍刺殺日本鬼子的動作。聽到噗的一聲,好像上坡里拉車的牲口放了一個屁,對方的肚子上多出兩個拇指大的洞來,欲開未開的鮮花開滿了破舊的衣裳,在清晨的陽光里呈現(xiàn)出一幅生動的畫面。一場搶水事件頓時平息了。所有的人都傻眼了。從此,糾纏了十幾年的青苗澆水糾紛宣告結(jié)束,每年的青苗澆水走上了你不爭我不搶的秩序化軌道,王家河從未搶過我們村里的苗水。
每當張家婆婆在人群里把這個激動人心的壯烈場面,繪聲繪色說給聽她講話的觀眾時,人們報以熱烈的掌聲。這時候我媽就不高興了。我媽指著張家婆婆的鼻子氣啍啍?shù)卣f,張婆,你能不能夾住你的嘴,我家男人在被窩里睡懶覺,你是咋看見的,你說話得有個證據(jù)。
張家婆婆說,全村人都這么說,我就跟著全村人說,我要啥證據(jù)?
全村人咋說我不管,反正你不能胡說。
你還看見我男人的啥了?
你看見的我都看見了,咋的!
張家婆婆人們都叫張婆,其實那年她還不滿四十歲,村里流傳著她的一些流言蜚語,我媽對她不放心。
我媽和張婆為了我爸的事吵了起來,她們似乎都在維護著我爸,這時候簡直分不清我爸是我媽的男人,還是張家婆婆的男人。我朦朦朧朧覺得我的臉上有了光彩。
當然了,這次搶水事件我爸和隊長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可悲的下場不言而喻。村里來了兩個警察,每人騎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二話不說,一輛捎著隊長,一輛捎著我爸,太陽落山的時候,從村子里消失了。我爸在派出所蹲了半個月的班房,隊長比我爸多蹲了三天,回到家里時衣服里爬滿了青稞一樣肥胖的虱子。那些日子,隊里每家每戶輪流送飯,每一個送飯回來的人,無不贊嘆我爸的那一杈揚掄得絕,掄得舉村無雙空前絕后。為了表彰我爸和隊長的豐功偉績,在全體社員參加的大會上做出一個決定,每人獎勵了50 天工分,把我媽高興得向我爸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我爸一下變得豪情滿懷。
五月底的一天,西邊的太陽快要掉下山了,鮮紅的霞光把整個村子弄得有些刺眼,有些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樣子。我媽的衣服穿得特別干凈,頭發(fā)也梳得特別光潔,像一頭母牛剛剛舔過的牛犢一樣,一臉的容光煥發(fā),她遠遠地跑到村口接我爸。我媽面帶微笑地說,唉,班房好不好?
我爸給我媽擠了一個媚眼說,早上是白菜豆腐湯,中午一碗開水兩個刀把,晚上是面條,日子還行,就是沒有你做的攪團香。
我媽用嫵媚的笑臉深情款待著我爸。我媽的臉好像秋天成熟的果子。我爸臉上的傷疤差不多已經(jīng)愈合了,她輕輕地摳了摳,摳得他有點兒舒服和愜意。我模模糊糊地明白英雄也有溫柔的時候,無關陽光。我不忍心打擾他,只是靜靜地在他身后看著他。
我媽說,疼嗎?
我爸搖了搖頭。
生產(chǎn)隊的馬拉大車把我爸從班房里轟轟烈烈拉回來時,渾身上下從頭到腳的傷疤大大小小共有六塊,沒有一塊是不光彩奪目的,讓人一見就頓生敬畏。我爸成了村里的英雄。我爸從馬車上下來時昂首挺胸,有點兒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的壯烈。
我爸從班房回來后村里的領導特別看好,也得到了許多實惠。比如家里得到了兩個印有為人民服務的搪瓷茶缸,四條印有人民公社好的羊肚子毛巾,一對兒紅色的晴綸枕巾,還有一只印有紅五星的軍用水壺,家里一下琳瑯滿目起來。我羨慕極了,每當學校外出搞少先隊活動時,我就在這只軍用水壺里灌滿開水,讓小朋友們露出羨慕的神情,這更加激發(fā)了我要當英雄的欲望。
夜里我爸和我媽兩個人頭枕在腈綸枕巾上有說不完的話,把我羨慕死了。
想做英雄,不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事情,至少也是個自食其力的人。
我平生穿的第一雙球鞋是給學校打土坯掙來的,我想我不用等到有朝一日,現(xiàn)在就要用自己的勞動超過巨家奶干子的八塊錢。不就是8 塊錢嘛,有啥了不起的,我是說到做到的。
那年我虛歲11,掙了10 塊錢,我經(jīng)常在墻角里數(shù)這10 塊錢,除了一些一分、兩分、5 分的鋼镚兒,一些毛票差不多都被要數(shù)破了。這10 塊錢每天在變換著存放的地方,最終我還是奢侈大方地花了出去。3 塊2 毛錢買了一雙球鞋,2 塊6 毛錢買了一件跨欄背心,1 塊2 毛錢買了一件褲頭,還剩2 塊錢買了一只乒乓球拍,紅雙喜的,一面是正膠的,一面是反膠的,正膠的是紅色,反膠的是黑色。海綿的厚度和膠皮的硬度正合我意。膠皮里加了一種特別沖的芳香味兒,好像勤勞的工人叔叔和阿姨多了一個心眼兒,裝了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香囊,小朋友們打老遠就能用鼻子聞見我的到來,不是給我留著幾??ㄗ?,就是裝著一個蛋蛋糖。我得意極了,也榮耀極了,成就感油然而生。自力更生讓我從那年開始不知不覺挺起了胸脯。
我的球鞋是白色的,比天上的云彩還白,穿臟了就在水里浸泡一下,等鞋面吸足了水,就用老師扔掉的粉筆頭找個沒人看得見的地方涂來涂去。我喜歡一個人做這件事情。用不了多久風干了,就會化腐朽為神奇,白得能刺傷同學們的眼睛。這一段時間,我做了我們班的義務值日生,把教室里的粉筆頭揀得一個也不剩,我甚至把黑板下沿上的粉筆灰都刮得像牛舌頭舔了一樣干凈。有一天,班主任老師站在講臺上環(huán)顧了一下,毫不保留地表揚了我,說我是我們班的小雷鋒,真是一箭雙雕。
這不是我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是從高年級學來的。三個月后,一雙球鞋的鞋帶斷得一點也不聽我的使喚了,我就用細鐵絲連起來,這雙白球鞋仍然為我在那個小群體里昂首闊步奉獻著,直到為我“鞠躬盡瘁”。我特別珍惜和喜歡我的這雙球鞋,就因為喜歡,我的勤快讓我媽都大吃一驚。星期天早上我起得早。不一會兒,我家當院里晾曬衣服的鐵絲線上就掛上了我的球鞋。我白色的球鞋在陽光的普照下迎風旋轉(zhuǎn),鞋面上黃跡斑斑的鐵銹隱隱可見,那是我的被鐵絲取代的鞋帶印在了那里。由于我粗枝大葉的手藝,支楞出的鐵絲頭把我的白球鞋勾出許多線頭來,我用我媽做針線的剪刀剪得干干凈凈。
我媽在我旁邊站了一會兒,終于說了一句讓我舒心的話。好,這就好。不要整天凈想著一些沒高沒低的事情,想當英雄,就得從小事做起,就得從這個村子里走出去。
我媽的遺傳基因太強大了,強大得連我爸都有點嫉妒。那時在我家的六個兄弟姐妹中,五個姐姐都像了我媽,一個比一個長得漂亮,瓜子模樣,大眼睛,修長的腿像林棵里的山白一樣,一看就是跟我媽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我爸望著幾個姐姐的背影說,田翠英,咋幾個女兒都像你呢?我媽從廚房里走了出來,解下圍裙,把胸脯像李鐵梅一樣挺了起來,手里攥著一條馬尾巴發(fā)辮,露出驕傲的神情說,不是我嫁給你生了這么多兒女,我早就成了大隊業(yè)余文工隊的演員。
我爸說,田翠英,你就吹吧,你把牛皮吹破了,才是你的本事。
我媽對我爸說,你不信是嗎?說時一邊嘴里哼哼著“春季里么就到了者,水仙花兒開”,一邊扭了起來。
一天,我跟幾個伙伴打三角板,打得正歡,喜歡說媒的張家婆婆扭著粗壯的腰從麥場上走下來。我看她滿臉喜悅的樣子,我想一定是朝著我家的方向走來,我不免回頭張望了一下張家婆婆。張家婆婆好像哪里都是鼓的,屁股、胸脯、大腿、臉蛋,連鼻子都是鼓的,但她鼓的好看,我想八成是經(jīng)常作媒婆吃出來的。我家的門巷里絡繹不絕,就差沒有把我家的門檻踏破,村里人都羨慕我家的五朵金花。
我的五個姐姐都沒有超過十八歲就相繼嫁人了。嫁妝都是一對兒箱子,每對兒箱子上都寫著“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對聯(lián)。村里幾個識字的人都說,文采飛揚,氣勢豪邁。我從人縫里擠進去瞧了瞧,還散發(fā)著油漆的味著,扇了扇自己的鼻子,也沒有把油漆味兒扇走。我總是抱著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我想那時的畫匠水平不怎么樣,只懂這一句詩文,要不為什么不能寫些別的呢!比如“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多好呀,再比如“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也是相當不錯的。有一天,我爸哼著《白毛女》里的“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也許是我爸的心情不錯,我就把這個想法告訴給我爸,我爸說,也好,但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寫在面柜上或者廚房門口更好。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大姐帶著一對兒楊木箱子嫁給了比她大八歲的裁縫,兩年后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頭兒子。幾年不見,大姐的進步突飛猛進,簡直是撒了化肥的莊稼日新月異,四年后,她成了她們村的民兵排長。真是喜上添喜,這個幾乎爆炸性的消息像驚蟄后的春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吹遍了村里村外、村南村北,連樹上的麻雀也嘰嘰喳喳叫得格外歡實。村里人說,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娃兒會打洞,一代強比一代。我爸勾著頭收拾農(nóng)具不吱聲,我媽的臉上常常帶著向日葵一樣的笑容,就差沒有把我家的門巷照得發(fā)亮。你看看,你看看,我的女兒多神氣。
是呀,大姐已經(jīng)成了無以雄辯的英雄,對我產(chǎn)生了巨大的精神壓力。
我學著我媽的口氣在我爸的面前說,你看看,你看看,我的女兒多神氣。我爸在我的屁股上踹了一腳說,狗東西,就知道給你媽說話。
深秋的一天,陽光普照著我們村的山川大地,河里的水跟天空一樣清澈明凈。天空無比遼遠,幾頭吃草的牛向遠處不時地張望著,好像預感到有什么好事發(fā)生。聽說大姐今天要回娘家,我特地起個大早。
我在茅廁里撒尿的時候,已經(jīng)嗅到了鐵和槍油的味道,我知道大姐已經(jīng)離我不遠。
我一溜煙從家里跑了出去,抬頭向村口望去,空曠的村子里,婆娑起舞的墩墩柳下面,大姐迎著朝陽背著一桿七九步槍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到娘家,她的威風引來了村里的許多人。那天我家的院子里人滿為患,喜鵲和麻雀在楊樹上爭先恐后叫得歡暢,一只大公雞挺著將軍似的胸脯在院子里巡視了一圈后,幾只老母雞好像也知道今天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在廚房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是給我媽制造著一些麻煩。我媽手里舉著一根細長的柳條“狗食——狗食”地追趕著一只帶頭的公雞,還不停地跺著腳,也無濟于事。我媽勒著用日本尿素袋子染了色的超短圍裙出出進進,不停地被風鼓起來,一飄一飄的,好像一只探春的蝴蝶,比平時年輕了許多。她在鍋里烙狗澆尿油餅餅的香味不可收拾地彌漫了整個院子,把我的鼻翼弄得忙不過來。我家的兩只山羊不停地打著脆生生的噴嚏,黃拉拉的鼻涕把臉弄得五花八門。我媽怕弄臟大姐的褲子,在大姐還沒來之前讓我把兩只山羊趕進了羊圈。聞到香味的山羊“咩咩”地叫著,不停地用頭撞著柵欄,好像大姐成了英雄也有它們的一份功勞似的。
聽說大姐用這桿槍打死過一只吃了生產(chǎn)隊羊的母狼,狼皮送給公社書記,四顆狼牙送給了公社的武裝干事。公社書記把狼皮送給了縣長,武裝干事在銅匠鋪子里給四顆狼牙鑲了黃銅,然后送給了縣武裝部長,這樣送來送去的,就把大姐振奮人心的名聲給送了出去,都說我大姐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也有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說,才一只母狼呀,要是一只公狼呢,她一個女娃肯定不敢開槍。
大姐聽了這些不好聽的話斬釘截鐵地說,哼,只要是吃了生產(chǎn)隊的羊,不要說公狼,就是一只頭狼我也敢放槍。
在真正的英雄面前,流言蜚語總是不堪一擊。各家各戶掛在柱子上的有線小喇叭像向日葵一樣開放著,“哧哧——哧哧——”的聲音響兩秒之后,小喇叭就進入了正常。
大姐不平常的事跡在小喇叭里一天三播。一次是早上7 點半,一次是中午12 點半,還有一次是下午6 點半。在這個炊煙裊裊、家全人全的時間段里,開頭都是“民樂人民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廣播”。我爸和我媽每人坐著一個早就準備好的馬扎,認真仔細地聽著女播音員甜美的普通話,好像播音的不是廣播站的播音員,而是我大姐。我大姐的故事在我們縣廣為流傳,就是不成為英雄也不行了。通過一家一戶梁頭上掛著的小喇叭,我們還知道了大姐一些鮮為人知的事情,她還在一個叫雀兒灘的地方參加過全縣的民兵大演習,在跑步前進的過程中迅速爬在地上,槍膛里壓上了子彈,5 發(fā)子彈打了45 環(huán)。那時我已經(jīng)學會了兩位數(shù)的乘法,老師說了,除法是乘法的倒運算。我就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乖乖,這不是每一槍打了9 環(huán)嘛!多么了不起啊,這不就是我們村里的韓英和吳瓊?cè)A啊!
大姐怎么能成為英雄呢?大姐怎么能有這種本領呢?她在我眼里太一般般了,就像夏天隨風飄楊的柳絮一樣,她出嫁的時候挑一擔水都有些費勁,幾年的光景,咋就成了英雄呢!大姐呀,我親愛的大姐,你咋跟我沒有打個招呼就成了英雄呢!
大姐突然成為英雄,讓我猝不及防。
大姐在我眼里好像比原先漂亮多了,簡直是容光煥發(fā),不,是意氣風發(fā)。我朦朦朧朧覺得她臉上有了很多美麗的光彩,臉上還有了一些淡淡的霞光一樣的紅暈,不是干重活時的那種紅暈,好像是從我媽肚子里生下來就長在那里的,只是過去我從心里小視了大姐,大姐日新月異的進步?jīng)]有引起我的注意而已。大姐把過去的一頭長發(fā)綰在后面,高高翹起,露出白晳修長的脖頸來,好像一只隨時歌唱隨時起飛的天鵝。不,大姐在我眼里就是一只天鵝。她湊過來跟我主動說話的時候,我被她沙果味道一樣的體香感染得有點走神,我的一些想法好像超過了我的年齡。這會兒,她把七九步槍掛在屋子里,把自己的上衣掛在槍的上面,有意遮住幽幽發(fā)亮的槍體。我看見她的白扣布襯衣兜在褲腰里,胸脯鼓得像李鐵梅從李玉和手里接過了那盞革命自有后來人的紅燈。
我心事重重,不知道該干什么。大姐已經(jīng)成了英雄,是誰也無法辯駁的事實,我著急得在門巷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總想著要弄出點驚天動地的事情來。我在院子里像一只得了暈頭病的綿羊,沒頭沒腦地走了一圈,扛起五尺長的拴門閂子想把它玩成王杰手里的爆破筒,由于太重,我怎么玩也玩不起來。我握著深挖洞、廣積糧的紅纓槍,朝我家草房掉了一塊門板的門扇上狠狠刺了過去。
“殺!殺?。ⅲ。。 蔽疫B著刺了三槍,一槍比一槍狠,一槍比一槍準,好像槍槍刺在日本鬼子的心臟上,發(fā)出皮肉綻裂的聲響來。我爸見我憋著一股蠻勁發(fā)狠,微笑著在我的小鏟頭上輕輕抹了一下說,不急,做事情都得有一個過程,不能急,急了要吃虧。
我心里暗暗犯嘀咕,我的老爸呀,你真是站著說話腰不疼,我已經(jīng)吃了落后的虧。在你成為英雄之后,我是家里唯一頂天立地的男性,就是再出一個英雄也該是我,還有不急的嗎,誰讓大姐搶先成了英雄了呢!
大姐成了英雄,我一點精神準備也沒有,心里簡直是兵荒馬亂。我的心陡然縮成一團,覺得無數(shù)的螞蟻鉆進了心里,一種難受的感覺布滿了全身。
我媽也不想一想我此時此刻悲傷的心情,竟然一把奪走了我手里的紅纓槍說,你跟老子發(fā)什么狠?
我對我媽說,媽,你咋這么偏心眼,讓我大姐成了英雄呢?
我媽說,你大姐是在婆家成為民兵排長的,關我屁事!再說英雄又不是自己封的,有本事了自己去闖!
是呀,我媽說得太對了。我回憶了一下我看過的小人書,沒有一個英雄是自封的,沒有一個英雄的成長不充滿傳奇,只有自不量力的孫悟空在花果山自稱為王。這么多年來,我媽說了許多話都不是重要的,唯有這句話讓我茅塞頓開。
我們一大群小屁孩跟在大姐的屁股后面,把衣服裝在褲腰里,模仿著她緊湊和激昂的步伐。沒別的,我就是一萬個羨慕,想摸一下她手里的那桿槍。她的紀律性太強了,誰也不讓摸,你想一想,連我爸媽都透露著羨慕的目光,哪有我的份兒呢。
我媽說,老大,槍膛里是不是壓了子彈?大姐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我媽的神情一下變得比領導還嚴肅。
張家婆婆在背后喊我,小華——小華——我知道她想是跟我一塊兒進我家的門。
我回過頭來,她把一顆牛奶味的水果糖笑瞇瞇地塞給我說,你大姐成了縣上的英雄,你知道嗎?張家婆婆還在畫蛇添足地說著一些我不清楚的事情,我都神思恍惚沒有聽進腦袋。好像大姐成了英雄有她的份兒和不可磨滅的功勞。
我說,我大姐成了英雄,跟你有啥關系?
張家婆婆說,咋沒關系,她長臉也是給全村人長臉。
我還沒有進門,張家婆婆在一個小手帕里提著四個雞蛋率先就擠了進去。
家里一下擠進來許多人,有的是來看槍的,有的是來跟大姐握手的,還有的想跟大姐說幾句話的,只是大姐太忙了,不能一一滿足。大姐像一個凱旋的英雄,游刃有余地應酬著一切。我家成了村里的接待站,連大隊革委會主任也來到了我家。
革委會主任說,丫頭,你真出息。
大姐說,都是娘家莊子上的培養(yǎng)。
然后,革委會主任主動握住大姐的手。我恨死大隊革委會主任了,我大姐的手是你摸的嗎!
我悄悄扽了一下大姐的衣角,大姐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很謙虛很舒服地笑著,露出兩片紅唇和一排白牙,美麗的睫毛眨動了一下,充滿溫情地說,要不要跟我學走步。我點了點頭。大姐好像早就知道我的心思。
大姐教我們走走步。大姐說,走步要兩個拳頭半握,先把右腳跨出去,然后把左胳膊用力擰在后面。說時,大姐用洪亮的聲音喊道:聽口令,起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我們顧了拳頭,顧不了胳膊,顧了胳膊,顧不了腿。看來,做英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先要從起步走和一二三四開始。至于大姐挺胸收腹走出的正步更是讓我們望塵莫及。
大姐的一二三四剛喊完,一股奇異的香氣從我家的方向沖了過來。我嗅了嗅,嗅到了我十分熟悉的整整一年里沒有嗅到過的味道。媽呀,香死了!我掉轉(zhuǎn)屁股,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那天大姐得到了公主般的待遇,我媽把手伸進了高懸在頭頂上的籃子,給大姐偷偷打了三個荷包蛋。不一會兒,鍋里發(fā)出哧哧的響聲,像貓兒舔水,我的口水一下就像竹筒水槍射了出來。我媽說,吃吧,吃了好扛槍,好給我們爭光。我守候在灶旁不走,大姐只好分給我一個。不料,我還沒有嘗出荷包蛋的味道,嘰溜一下沒有一點兒防范地咽了下去,我想把荷包蛋嘔出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后悔極了。我望著大姐的碗,大姐只好又給我撥了一個。大姐太了解我了,要不乘她不備,我非卸了她的槍栓不可。這種雕蟲小技是我的拿手好戲,我已經(jīng)不下十次玩弄過這把七九步槍,我連后托上圓筒形的豬毛刷子和槍油都弄了出來。
我的肚子還在咕咕地叫個不停,它一定是在叫喚著黃燦燦油花花的炒雞蛋,因為我在場上嗅到的就是這個久違的味道,遇到我媽的荷包蛋只是我走運。我靜靜地守候在廚房里,就像一只貓守候在老鼠的洞口。
我媽終于從碗洞里拿出了一碟炒雞蛋,說,這是給你大姐的。
我說,媽,你真偏心眼,我不吃,咋能成英雄?
我媽在我的頭上輕輕戳了一下說,吃,就知道吃!
大姐說,你就讓他吃吧。
我做夢都想當英雄。你想想,小時候連我家的黃眼圈綿羊都惹哭過的大姐,就她那點能耐時下都成了我們縣上的英雄,我還有不著急的嗎?
我既羨慕又著急。
你想想,假如你們是我,會是啥心情?要不是我爸媽就我這么一個兒子,那會兒我上吊的心情都有過。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當英雄,就要有幾個得力的人來幫襯。比如三國故事里的劉備,沒有搖著羽毛扇的諸葛亮,沒有關云長讓人望而生畏的大刀片和張飛驚天動地的吼叫,沒有趙子龍的赤膽忠心,劉備就是有十個心眼兒,也做不了英雄。做不了英雄,我這輩子還有啥意思!
我知道,大凡英雄,都是有哥們義氣的。講究的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的規(guī)矩。
我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我的朋友是面條、豆芽、麥子和魚兒,名字都不夠響亮,可都是相互信得過的。只要相互信得過,抱成一個團,說不定就能弄出一些大事情來。我們好像經(jīng)常處在饑餓狀態(tài),誰要有了吃的絕對不會獨吞。誰要偷偷獨吞了食物,就是小狗養(yǎng)的,就是一種不光彩的行為,就跟漢奸和叛徒?jīng)]有什么不一樣。
有一次,面條迎來了意想不到的機會。有難同當,有福共享,面條的機會當然是大家的機會。村里有不少人在竊竊私語,繪聲繪色描述著面條的姐姐姑娘十八變的情況,說面條姐姐越變越好看,已經(jīng)長成了一朵人見人愛的牡丹花。有人看見面條姐姐去泉兒沿挑水時,對面的小樹林里有一個小伙子就大膽癲狂地唱“花兒”:
老爺山上的刺梅花,
有心思摘一朵把手扎。
唱得悠揚綿長,火辣辣地張著一張大口,好像遠遠地要把面條姐姐吸到肚子里去。那個小伙子剛唱完了“老爺山上的刺梅花”,一個騎著“永久”牌自行車的小伙子雙手撒開了車把,高聲唱道:
上地里種的是麥穗兒,
下地里種的是豆兒;
大路上走來了一綹兒,
哪個是阿哥的肉兒?
但我有自己幼稚的看法。什么“綹兒”和“肉兒”,我一想到大姐背著七九步槍的颯爽和英姿,怎么看面條的姐姐都像一顆初秋時節(jié)半生不熟的騷梨子,太一般般了。但我不會把這個看法告訴給面條,因為從目前的情況看,面條對我們太有用處了。
我們親眼看著村里經(jīng)常說媒的張家婆婆已經(jīng)到他家去了三趟,出來時手帕里包著半牙兒狗澆尿油餅餅,她的嘴上印著一個不太圓的油圈圈兒,臉上堆著一臉的笑,我想面條姐姐的婚事八成是有情況了。當然了,我們還有確切的證據(jù)足以說明這個消息是準確的。昨天,面條他爸為了把這件事弄得慷慨和飽滿一些,用半濕半干的馬蓮草編織的繩子提了一條四指兒寬的豬肉,還托人從縣上的糖酒副食品公司里打了一斤“一三五”散裝酒,提在吊針瓶子里,好像提著王母娘娘的玉液,屁顛屁顛地從場坡里走了下去。他逢人就把手里的豬肉和吊針瓶子高高挑起,炫耀著自己無法抑制的心事。跟我爸比,面條他爸嘴里藏不住半句話。他爸逢人就說,我女兒要定親了,女婿在縣城里當工人,我女兒要定親了,女婿是個工人。是呀,那時候的農(nóng)民能攀上一個吃商品糧的工人做親戚,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的話像隊長出工的哨子,弄得一村的人都知道了,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嘛。
早晨的太陽明媚得像一顆熟透的果子,地頭上,水渠邊,晚熟的秋子和軟兒梨上掛滿了星星點點的露珠欲滴未滴??諝饫?,到處流竄著牛奶糖一樣的味道。萬道金光無私地灑滿了村子里剛剛收割完的麥茬,泛出層層波浪,我看到在一群麻雀吱吱喳喳的叫聲里,相親的女婿娃梳著兩邊倒的分頭,一手提著兩包“益陽”牌的茯茶,另一只手拎著兩包酥皮餅干,穩(wěn)健自信地進了面條家貼著“?!弊值牡桶拇箝T,好像面條的姐姐早就是他的媳婦了。我們最關心的不是相親生娃的事情,是他手里的兩包酥皮餅干。酥皮餅干外面包著象征著喜慶的一條二指兒寬的大紅紙,是那樣的鮮艷和誘人,我們早就瞄好了,并定了鐵的紀律。我站在麥場的中央,對大家像個領導似的說,同志們,我們是一個集體,誰得逞也不能獨自享用。
當然,在我們幾個人中,面條最有機會得逞,如果面條弄不成這件事,他就不要跟我們一塊兒混了。
當我放出這個幾乎有點兒不近人情的狠話時,面條一臉莊嚴地說,這個任務也太艱巨了吧。
我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個事情就你能弄成。你知道潘冬子是怎樣燒掉胡漢三米庫的嗎?我詭秘地眨眨眼。
我默不作聲,他也沒有吱聲。
我們趴在窗眼瞧著里面的一舉一動。里面的炕上傳出一些客客氣氣的寒暄聲,然后是一陣心滿意足的笑聲,好像面條姐姐嫁人的事情有了八成。面條貓著腰偷偷躲在八仙桌下面,幾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這時候,長著一張沙果臉的面條的姐姐終于出現(xiàn)了,她的出現(xiàn)給我們送來了春風一樣的溫暖。她端著棗紅色的飯盤把兩盤大白菜炒粉條端了進去,就在一炕的人專心致志地瞧著面條姐姐的細腰和紅臉蛋時,面條還沒有下手的意思,我們等得有點著急。麥子著急地在門縫里叫喊道,面條,再不下手就沒機會了。面條并不急著動手,他胸有成竹地給我們擺了擺手。
不一會兒,滿臉紅光的女婿娃把兩張10 元的票子放在方盤里,面條姐姐走了出來,一臉春風,沙果臉蛋變成了迷人的花兒。炕上的人喊起了“四季平安”“六六順”的拳令,一炕的人紅光滿面。面條乘機把老鼠一樣的手伸出去,偷走了一塊糊著白芝麻的餅干,足足有大人們的手掌那么大。這一切都讓我們瞧得一清二楚,想賴也賴不掉的。
面條得手后一溜煙去了生產(chǎn)隊的馬號,當我們氣喘吁吁追進去時,他已經(jīng)把那塊酥皮餅干急死慌忙塞進嘴里,咬下來大拇指頭大的一塊。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我急忙使了一個出招的眼色,大伙兒立馬心照不宣。麥子擰住了面條的左胳膊,魚兒拽住了右胳膊,剩下的頭留給了豆芽,面條在我們的前后夾擊下沒有一點反抗的余地。我像牙科大夫一樣,從面條的嘴巴里把酥皮餅干撬了出來。
面條狠狠咬了我一口,咬得我呲牙咧嘴,但我還是一點不剩地把他嘴里的東西撬了出來,分成五份,堆放在被牲口舔食得十分光潔的馬號里說,大家看,勻不勻,勻了就選。
面條說,是從我們家偷的,我至少有功吧,就不能多吃一點?
我說,這是集體行動,說好的,我們放哨,你下手,半點也不行!這樣吧,在這五份里你第一個挑選咋樣?
面條很不情愿地把手伸過去,想拿走其中的一份。他撥拉了一會兒,覺得另一份比這一份多,猶豫了一會兒,又覺得其他的三份多,不知要拿哪一份。
麥子說,這樣吧,我們每人給面條掐一點,掐多掐少不強求,自己定。于是,我們分到了各自的一份。我們用舌頭貪婪地舔著酥皮餅干,誰也不想一口吃下去。舔一下,拌一下嘴,看一眼面條,再舔一下,再拌一下嘴,甜得直搖頭,甜得把感激的目光真誠地送給面條。面條的臉上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成就感。
當然,更多的時候是空著肚皮的,我們只好趴在泉眼里用水灌滿肚子,但我們村的那口泉眼實在太小,讓幾個“四類分子”清理了幾次,也不見好。泉兒沿上的空地捉襟見肘,只能容納一雙腳和一只水桶,這樣誰第一個趴在泉眼里,誰占有喝水權(quán)就成了問題。我們只好想出一個公平競爭的辦法,舉行隆重的撒尿儀式,看誰尿得高尿得遠就歸誰。開始的時候我尿得并不遠,后來我尿得遠不是喝水喝出來的,而是從我們班的女生王美麗的辮子上得到了靈感和啟發(fā)。我從王美麗的頭上搶到一根紅色的橡皮筋,是纏了紅頭繩的那種紅色的橡皮筋。王美麗追了過來,我把一個紅色的橡皮擦扔給她,她就不追我了。
我在廁所里偷偷綁在自己的小雞雞上,一點也不痛。因為王美麗用橡皮筋扎著頭發(fā)時,那馬尾巴翹得特別高,像一只好斗的公雞。這個效果太好了,讓我在比賽中屢試不爽,每次都是第一,在泉眼里第一個喝水的權(quán)力自然就歸我了。當然了,為了在今后的比賽中把尿撒得更遠,保持和超越我創(chuàng)造的紀錄,不久,我就準備了兩個橡皮筋,把尿尿得差點高過了我的頭。有一次,我把尿尿過了一人高的墻頭,讓我的小朋友們哇哇直叫,這是我藏了幾十年的一個秘密。
我們窮得只剩下了堅不可摧的意志和青春期的荷爾蒙。
我們還偷吃過生產(chǎn)隊倉庫里剛剛拉來的化肥,那時生產(chǎn)隊第一次從供銷社拉來五架子車化肥。白色顆粒的是尿素,像白砂糖。我們不得要領,要打開封口的鎖線需要一些周折,只要用火柴輕輕一燒,嘭嘭——嘭嘭——線頭就斷了,像磨眼里的面粉嘩嘩流了出來,吃在口里立馬化了。黑色粉狀的是過磷酸鈣,像黑紅色的砂糖,我們用鐵釘和瓦片撬下來,偷偷填在嘴里。這些新鮮玩意兒都沒有逃脫過我們貪婪的嘴巴,認為放在秧窩里能讓雞蛋大的西瓜長成斗大,甜不可言,一定能讓我們的肚子舒服,也一定能讓我們的個頭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我們還在一個叫大古城的火車站偷吃過浸泡枕木的瀝青,又澀又黏,嚼著像牛皮。
我們在火車站揀了許多彩色的水果糖包裝紙,透著陽光瞧出五光十色來,瞧出跟村里不一樣的世界來。
就在我們?yōu)榇笕藗儧]有發(fā)現(xiàn)這些好吃的東西而沾沾自喜時,魚兒、麥子和豆芽滿心滿肺地嘔吐起來,整整吐了三天,吐出的是渾濁的潮水,苦澀的羞愧,直吐得翻江倒海面黃肌瘦。我忘了告訴大家了,那時候我有嚴重的便秘癥,我的每一次出恭,整個身心都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有一段時間,把我弄得肝火大發(fā),疲憊不堪,好像爸媽也想不出什么管用的辦法來。我不知道是尿素和過磷酸鈣神奇的功效,還是黑色瀝青的功勞,抑或是我爸給我灌了一回甜不可言的蜂蜜,我的肚子拉了三天稀就通暢起來。我把這次事件看作是塞翁失馬。
失敗是成功之母。想做英雄就不一樣,有很多的選擇,像有錢的男人坐在高雅的餐桌上落落大方地讀著菜單,要了海參要燕窩,要的是有錢人的財大氣粗;像有錢的女人逛商場,恨不得把商場里的柜臺變成自家的大衣柜。我早就知道豆芽想做雷鋒,這個我一萬個做不了,我寧愿把老師布置的作文用一些華麗的形容詞和排比句寫得天花亂墜,寫得讓語文老師懷疑我的文采遠遠超過了我平時的水平,也沒法把一火車的好事不厭其煩地記下來。我最討厭寫日子,屁大點事有什么可寫的,要寫就寫驚天動地的事情,比如《封神演義》《水滸傳》《三國演義》《楊家將》,還有《十八勇士搶渡大渡河》和中國人民志愿軍把美國鬼子打得像“谷個子似的”《誰是最可愛的人》。面條比較實在,他說做英雄沒啥意思,風險太大,不是死就是殘,他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當上生產(chǎn)隊的隊長或記工員,在巴掌大的本子上給他爸媽和親戚們多計一些工分,秋天多分到一些糧食。如果有機會能在村里吃出一個比巨生滿還厲害的將軍肚來招搖過市,那該是一件多么引以為傲的事情。
有一段時間,每天早上由學校的紅衛(wèi)兵戴著紅色的袖章趾高氣揚地把守著學校的大門,可嚴啦。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沒有背會規(guī)定的毛主席語錄,是絕對進不了校門的。所以我們都背了許多毛主席語錄。比如: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當然,只要背出規(guī)定的毛主席語錄,我們也會趾高氣揚地走進去,在別人眼里就是好學生。
我經(jīng)常用毛主席語錄教訓面條道,面條,你是個胸無大志的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是重于泰山的英雄,為個人利益多分一點糧食而死,就是自私自利,是輕于鴻毛的狗熊。因為是毛主席在《為人民服務》里講過的話,還因為在背誦著名的“老三篇”時,我總是瓦缸里倒核桃,然后昂著頭顱從學校的大門里頂著門楣上的紅五星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堂堂正正走進去的,而他只背到《紀念白求恩》中的“一個加拿大人”就背不下去了,根本進不了校門,只好偷偷從水洞里爬進去,還假裝背誦《紀念白求恩》。那個水洞經(jīng)常出沒著村里的豬羊和狗,我們覺著是最不干凈的地方。當然了,面條第二天有一些進步,但是背到“這是什么精神,這是國際主義精神”,就又背不下去了。所以他瞧了瞧我,好長時間才說出一句沒有反駁的話來。他應該知道,他一旦口出狂言,我就會挑釁似的高聲告訴他滾瓜爛熟的著名詩句: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呀,給你自由。
面條一臉慚愧地說,那就讓我再想一想吧,反正英雄沒有多大意思,一般都是死的多活的少,比如張思德、白求恩、劉胡蘭、王杰、雷鋒……
人為什么死了才是英雄呢!那時我們誰也弄不明白死亡和英雄之間有什么因果關系,后來我從“蓋棺定論”這個成語中好像悟出點什么,但還是說不清楚。
麥子那時候已經(jīng)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小人書,他在我面前多次流露過他想做保爾·柯察金,如果身邊有一個像冬妮婭一樣美麗溫柔的姑娘陪伴,他寧愿去死。麥子眉飛色舞地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春風蕩漾,柳絮飛舞,好像冬妮婭就靠在他的肩膀上跟他竊竊私語,好像他已經(jīng)嗅到了冬妮婭頭上的洋味兒好像母羊的奶味兒,鼻子狠勁兒吸了兩下。這是他心里藏了很久的一個秘密,那天當著大伙的面終于忐忑不安地說了出來。
麥子的話一出口,面條就提出了非常嚴肅的質(zhì)疑。他用不屑一顧的神情說,真是白日做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連中國的英雄都做不成,還想做外國的英雄,還冬妮婭呢,做夢去吧!你們大家想想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娃娃會打洞,班上學習最認真、成績最好的范鴻儒你不是不知道。他爸是從祁連八寶農(nóng)場下放來的摘帽右派,天天去掏公社廁所里的大糞,打老遠就是一股熱烘烘的大糞味兒,你們不是沒有聞見?!俺羲懒耍羲懒??!泵鏃l夸張地用袖口扇著鼻子,兩只鼠眼還滴溜溜地左右尋找著什么。很顯然,他是在掩人耳目。
魚兒的想法正合我的意思,他想做黃繼光、董存瑞、邱少云,想一口吃個大胖子。麥子聽了不以為意。
魚兒后退一步,立馬亮出初級長拳里跟對方接招的架式,然后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不知什么時候他的雙手已經(jīng)攥住麥子的衣領,憤怒地質(zhì)問道,你是吃了什么蟲子拉出來的屎,你敢對英雄不服,要不你給大家當個英雄看看!
他倆氣鼓鼓地扭打起來,魚兒抱著麥子的頭,麥子摟著魚兒的屁股,誰也沒有撂倒誰,誰也沒有說服誰。魚兒跟我一樣,那時候他的英雄夢充滿著公山羊一樣的狂躁,就在背著書包走好端端的路時,要么像螃蟹一樣橫著走的,要么退著走的。有一次,他在我們班的教室頭頂?shù)拇u瓦縫里掏麻雀窩,讓高年級的同學鼓勵了幾句跟英雄比較靠邊的話,他的荷爾蒙突然爆發(fā),竟然高吼一聲,縱身從屋檐上跳了下來,穩(wěn)穩(wěn)地一臉英雄地站立起來,把正在踢毽子的幾個女生嚇得尖叫起來。從此,魚兒迎來了一些女生崇拜的目光,在女生們心中成了半個英雄,王美麗翹著羊角辮主動走過去向魚兒請教不懂的算術題。我記得是一道加減乘除混合應運題,魚兒板著臉一個勁地搖頭。這也不怪魚兒,因為那時候我們的大部分時間不是在學雷鋒就是跟著貧下中農(nóng)學農(nóng),誰還懂算術題呢!只有那些參加不了集體活動的“地主娃”們乖乖坐在教室里學習文化課。
魚兒不知拜了哪門子師傅,在我之前已經(jīng)偷偷學會了初級長拳的前十二個招式,尤其是目視正前方的馬步握拳漂亮極了,目光也是秋很堅定,好像在他的眼前站滿了破壞分子和敵人。這會兒他揪住麥子的耳朵,一邊狠勁拽,一邊大聲咆哮,露出一副正義的形象。因為魚兒有過從教室屋頂上一躍而下的經(jīng)歷,氣勢上已經(jīng)明顯占了上風。
正在兩人打得不可開交時,我說,算啦算啦,都一個村里的人,又是貧下中農(nóng)的好崽兒,能成為好朋友是緣分,要我看你倆打死也不會有結(jié)果。松手,再不松手,我要出招了。
我把頭扭向一邊,努力做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不去看他倆誰也弄不倒誰的那副德性,好像各路好漢公認的一個武林高手打心眼里看不上地痞流氓。魚兒和麥子一聽我要出招,就松手了。因為我是我爸的兒子,我爸成為英雄的事跡在村里流傳已久,早已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再說了,我大姐現(xiàn)在又成了縣上的女英雄,廣播里一天三次播放的普通話是那么的響亮和甜美,他們不是不知道。
我當時就站在他倆的中間,一動不動,像個將軍似的,寥寥數(shù)語,便平息了一場戰(zhàn)爭。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個人物似的,這更加堅定了我的英雄夢。這時候,風兒拂動著我的頭發(fā)和衣襟,我的體內(nèi)游弋出一股異樣的顫動,像麥子在鍋里將要炒熟時的那種樣子,心靈深處也開始飄掠過些許斑斕的夢幻,那種感覺著實不一樣,舒服極了。
沒有決定出勝輸?shù)聂~兒和麥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那天的天氣太熱了,熱得連耳朵上都滲出汗了。我說,誰也別爭了,做英雄先把肚子弄飽了,我們到泉兒里喝點水吧!這樣干嘴沒食爭論英雄,沒啥意思。我急著去泉兒沿上喝水,是因為我已經(jīng)準備了兩個橡皮筋,這回一定能尿出更高的來。
我們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水,很快就把有關英雄和打架的事情給忘了。我們打著冗長的響嗝,一會兒呱的一聲,一會兒又哇的一聲,好像我們的肚子里都養(yǎng)著一只生龍活虎的青蛙。這一天,我們說好了把尿一直憋到下午,不碰頭誰也不許撒尿。我們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舉行了威猛的撒尿比賽,看誰尿得遠,尿得狠,更像個爺們。
我悄悄把橡皮筋解下來藏在褲兜里,把雞雞兒高高舉起,朝著落日的輝煌和蒼茫尿出了高,尿出了遠,尿出了五光十色,把在場的人都看得瞠目結(jié)舌。沒有一個不說我厲害的,那完全是為了不讓我的小朋友們小瞧自己,故意做出的姿態(tài)。
當然了,為了把尿憋得更長,尿出雄壯,尿出男爺們的風范來,還得喝進去比他們更多的水,受更大的疼痛。為了這次比賽,這天我又背著大伙在學校的自來水龍頭偷喝了三次水,每次喝水,把人撐得直打哆嗦,還沒有到比賽的時候就尿濕了褲子。
我覺得我的樣子跟我心目中的英雄格格不入,把村里的光線、空氣都弄亂了。我閉著眼睛都能聞出一股沖天的尿騷味兒。
那個時代我做夢都想當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