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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水深深

      2019-11-18 11:47:54
      飛魔幻A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鎮(zhèn)子龍王

      楔子

      茶菱如珍似寶地捧著一匣糖糕,小心翼翼地坐在潭邊,清澈水波映出她滿足的笑靨。

      整整一匣子潔白晶瑩的糖糕,可她一塊也舍不得吃掉。

      云清的話又在耳畔響起:“每次我娘不高興,爹都會做糖糕給她吃,我也想做給你嘗嘗?!毖矍案‖F(xiàn)出他說這話時羞紅著臉的模樣,茶菱悄悄勾起嘴角。

      數(shù)千年如一日的往昔,全部加起來也抵不過眼下這一刻的開懷。

      可偏有人要大煞風(fēng)景,不遠(yuǎn)處的灰梟厲聲譏諷道:“老古董竟也懂得思春了?你還真將自己當(dāng)作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一個毛頭小子的幾句話便使你忘乎所以了?真真可笑!”

      茶菱登時冷下臉來,斜乜著樹上的灰梟,不咸不淡地回他:“輪不到你來管我?!彼剖怯肿兓亓送绽锏牡?,可緊捧著匣子的雙手泄露了她的心事。

      她變了。宛若被注入了一股清泉的死水,源源不斷地涌動起來。茶菱不禁回想起從前那個,尚未遇到云清的自己。

      晨光落入一方清潭,瀲滟波光中倒映著一張少女的臉,嬌俏可愛。

      茶菱枯坐潭邊,神色寡淡地望著蹁躚飛舞的蝴蝶,又隨著蝴蝶棲落在綴滿梨花的枝頭,雪白的花瓣紛紛落入水中,卻無法在她平靜的眼波里漾出一絲漣漪。

      碧青潭雖小,卻處處是美景??蛇@景致再美,看了幾千年也早膩煩了,就像鎮(zhèn)子上的美人,終有韶華逝去的一天。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唯有她,始終是這副孩童的模樣。

      起初,她也曾為此而悶悶不樂,可后來,連這份不悅也被時光消磨得無影無蹤。她的心,早已如眼前清澈可見的潭水,無波亦無瀾。

      明明生就一張粉雕玉琢的面龐,是個人見人愛的瓷娃娃,卻偏偏整日里淡漠寡言,反倒像個入定的老和尚。

      茶菱是個老古董。這一點得到了碧青潭所有生靈的認(rèn)可。

      碧青潭位居玉水界內(nèi)三河五川九湖十潭之尾,地處苦寒之境,狹小貧瘠??蛇@方小小的清潭,卻是開天辟地以來,下界的第一處水澤。此處的生靈,亦是生來就擁有仙根。

      而茶菱,是碧青潭里資格最老的仙靈,老到幾乎沒人知道她的原身到底是什么。加之她對一切事物的沉默寡淡,大家都對她選擇了視而不見。

      日光漸長,碧青潭被一眾仙靈的歡聲笑語叫醒。

      “咱們再去鎮(zhèn)子上玩吧?”一條紅鯉躍出水面,落在地上時已然變成了紅衣少女,朝著潭邊的梨樹走去。

      梨樹也幻化成白衣少女的模樣,瞬時搖落了一地花瓣,道:“明日再去!我方才聽他們說,玉水龍王的大兒子要來接管碧青潭,咱們碧青潭終于要有新潭神了!”

      “龍王的大兒子?也是龍嗎?我還沒有見過真龍呢!咱們快跟去看看!”紅鯉立馬雀躍起來,拉著梨樹和一眾仙靈往外走,準(zhǔn)備迎接新潭神的到來。

      新潭神?茶菱仍然不為所動,兀自坐在潭邊出神。上一任潭神是何人,又是因何離去,她已記不真切,左右換了新潭神也是同樣的情形,與她無干。

      另一面,仙靈們聚成一團等候在路口,個個心懷希冀。要知道,玉水龍王閑情可是四海之中唯一的女龍王,三百年前一舉挫敗了雪嵐河神的陰謀,像她的父王一樣世代守護(hù)著玉水界,威望極高。

      而今,她的長子竟然要來玉水界里最末位的碧青潭當(dāng)潭神,怎能不讓一眾仙靈激動萬分、望眼欲穿!

      “來了來了!快看!”不知是誰先喊出了聲,大家齊齊望去,果然看見不遠(yuǎn)處顯現(xiàn)出一道秀挺頎長的身影。

      來人漸行漸近,是一個眉目清朗的少年人。雖不是一見難忘的絕艷容貌,甚至不及那只狠辣的灰梟俊朗迷人,卻讓人忍不住想要上前親近。

      于是乎,紅鯉主動湊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問他:“您是新來的潭神大人嗎?”

      “叫我云清就可以?!痹魄灞淮蠹覉F團圍住,有些手足無措。

      眾仙靈見他平和近人,一邊擁簇著他向碧青潭走去,一邊放肆大膽地追問著:“潭神大人,您是真龍原身嗎?”

      “不是,我是天生仙胎?!痹魄迦鐚嵒卮稹U驗樗粯?,此身便是原身,所以才會被娘親嫌棄趕來碧青潭。

      原先興致勃勃的紅鯉頓時蔫了,失望地嘟囔了一句“原來不是龍啊”。

      茶菱將這些聽得清清楚楚,以至察覺出了新潭神極力掩藏住的委屈,委屈嗎?也對,碧青潭哪里比得上龍王的水晶宮。

      新潭神與眾仙靈距離碧青潭已不足一里,茶菱忽地跳入水中,泛起的漣漪層層散去后,再無蹤跡。

      接連幾日,云清被熱忱的仙靈們團團包圍,走遍了碧青潭的每一個角落,還跟著去過鄰鎮(zhèn)兩次。但囿于碧青潭實在太小,云清很快便無所事事。

      直到第七日的清晨,茶菱才出現(xiàn)在潭邊,像原先一樣枯坐著出神。她消失的這些日子里,仙靈們自始至終都沒有發(fā)現(xiàn),如今她驟然現(xiàn)身,仙靈們也同樣視若無睹。

      可云清不同,他幾乎是在茶菱出現(xiàn)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她。

      一眼望去只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但很快,那份與外貌極不相符的滄桑和疲憊便彰顯了出來,令云清倍感好奇。

      “你也是碧青潭的仙靈嗎?”云清主動上前搭話。他似是料到對方不會回他,又自顧自地開門見山道,“我叫云清,龍王大人派我來照看碧青潭?!?/p>

      茶菱面上聲色未動,卻在心中暗暗奇怪:他為何稱母親為龍王大人?又何以自謙是“照看”碧青潭,這個新任潭神城府倒是頗深……

      云清見她毫無搭理自己的跡象,又瞅了瞅捂著嘴偷笑的眾仙靈,倒也不惱,索性大大方方地坐在茶菱身旁。

      “早就聽說碧青潭是開天辟地以來,下界的第一處水澤,無垢無凈?!痹魄逑裨谧匝宰哉Z,轉(zhuǎn)眸將碧青潭的景致盡收眼底,“如今親眼所見,雖說比我想象的小了很多,卻不愧為靈脈福澤?!?/p>

      “我一定會好好守護(hù)這里,照看好每一個仙靈……”云清的聲音漸消,慢慢化為一抹無聲的淺笑。

      茶菱兀自巋然不動,云清卻沒有識趣地離開,反而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說自話,全然不管身旁的人有沒有在聽。

      一臂之遙,一個沉靜似水,一個熱情如火,涇渭分明。

      不知是源于最初的好奇,還是出于潭神的使命,自那之后,云清每日必會在茶菱身旁坐上一會兒。仙靈們也曾多次勸過云清,不要理會那個老古董,可他依然樂此不疲。

      每每瞅著那張稚嫩的小臉,云清總會忍不住去想:到底是什么,讓這樣一個清甜可人的少女,從心底里涌現(xiàn)出厭倦和漠然。

      碧青潭鮮有人跡,除了新舊潭神的更迭,近千年來從無外人踏足。一天天、一年年,仿如停滯在平靜的潭水之中,讓人無法察覺到時光的流逝。

      如今的茶菱,卻格外清晰地記得,今日是云清來到碧青潭的第十天。

      云清繪聲繪色地說著自己跟隨爹娘去東海游玩的情形,如同一幕幕鮮活的畫卷在眼前鋪開,引得一眾仙靈也聚在周邊。

      茶菱垂下眼,睨著水面倒映出的云清,眉飛色舞的臉上朝氣盡顯。驀地,她心中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龍王夫婦二人定是嫌他聒噪,才將他遣來碧青潭……

      云清說完了趣事,仙靈們亦如鳥獸般散去。

      似是要印證茶菱的猜想,水中的云清突然兀自垮下臉來,委屈地撇著嘴,小聲嘀咕道:“正因為我和爹爹一樣是天生仙胎,娘親嫌棄我不是真龍原身,不能替她繼承龍王之位,才把我丟來這里……”

      這般模樣的云清似乎只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可轉(zhuǎn)念之間他已恢復(fù)了生氣,打起精神來:“就算當(dāng)不了龍王為娘親分憂,我也決不會讓娘親和爹爹失望的!”

      他堅定的眸光投入水中,恰好與茶菱隔著水面相對而視。云清立即回以淺笑,茶菱卻像是被他的炙熱目光所灼傷,急忙撇開了視線。

      棲在梨樹上的灰梟振翅飛過,平靜的水面漾起微波。

      仙靈們成群結(jié)隊地去了鄰鎮(zhèn)玩耍,寂寂無聲的碧青潭,只剩下茶菱和云清兩個人。

      毫無征兆地,茶菱轉(zhuǎn)頭看著云清開了口:“我是一株水草。”

      云清沒想到她會主動跟自己說話,一瞬間只覺她的嗓音柔軟動聽,反倒沒能聽清話中的內(nèi)容。愣怔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紅著臉撓了撓頭。

      “我說,我的原身只是這潭水中的一株水草?!辈枇庵噶酥秆矍暗乃?,聲色清冷。

      云清順著她的纖纖玉指望去,清澈潭水下的光景一覽無余。

      “原來你是仙草!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云清終于回過神來,前后左右各看了看,確信再無旁人聽到他們的談話。

      茶菱卻對云清的反應(yīng)頗為意外,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真身?難不成,一直以來倒是自己小人之心誤解了他?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云清有些小心翼翼,亮盈盈的雙眸中卻滿是希冀。

      “茶菱。”茶菱不再看他,挫敗和焦躁一起漫上心口。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從他的眼中窺探出一絲一毫的偽裝。

      身處無垢無凈的碧青潭,不與外界接觸的仙靈們尚不能保有一顆稚子初心,而生在繁華龍宮,又是龍王嫡子的云清,怎會是這般率直單純的真性情?

      茶菱難以置信,但很快,新的念頭從心底升起,她垂下眼看著水面:“明日一早,我?guī)闳ヒ粋€地方?!?/p>

      “好!”云清趕忙歡喜地應(yīng)下,生怕茶菱會改變主意。

      翌日清晨,眾仙靈還在沉睡中,茶菱和云清卻已然踏出了碧青潭。

      關(guān)于目的地,云清有過很多猜想,卻不曾想過,茶菱會帶他來到這座不起眼的小鎮(zhèn)子。而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跟著仙靈們來過幾次。

      原先沉靜的小鎮(zhèn)在他們到來的一瞬間熱鬧起來,街上的鋪子不約而同地開了店門,招呼著來往的行人。

      茶菱一言不發(fā)地走在前頭,云清跟在一步開外,走馬觀花地望著周遭的光景。

      街邊形形色色的人群里,有的正跟老板討價還價,有的窩在角落里吃著熱湯面,也有的挎著一籃子新鮮瓜果準(zhǔn)備回家……確是一派安居樂業(yè)的景象。

      行至長街盡頭,茶菱緩緩轉(zhuǎn)身,回望來時路,輕描淡寫:“你看不出來嗎?這整座鎮(zhèn)子,只是個障眼法?!?/p>

      云清聞言一怔,萬分不解地看向茶菱:“什么障眼法?”

      茶菱一瞬不瞬地瞅著云清,不想放過他臉上的任何蛛絲馬跡。只可惜,云清的表現(xiàn)始終未能如她所愿。

      她只好挑了挑眉頭,耐著性子告訴他:“碧青潭方圓百里全被困在結(jié)界里,而你如今身處的這座鎮(zhèn)子,亦不過是這個結(jié)界里的一場鏡花水月?!?/p>

      云清望著她冷漠堅毅的雙眸,檀唇吐出的字字句句盡數(shù)刺進(jìn)他的心中。先前熙熙攘攘的小鎮(zhèn)仿如瞬間山崩石裂,在自己眼前潰散。

      “你真的不知道嗎?”茶菱輕諷出聲,卻見云清宛若迷途羔羊般無措,似是忽而有些于心不忍,她率先轉(zhuǎn)身登上城樓。

      “沙氏龍族世代守護(hù)玉水,只因玉水是連接神魔兩界的大門?!辈枇庹驹诔菢巧贤虮糖嗵?,壓在心底數(shù)千年的苦澀終于呼之而出,“而碧青潭,就是打開大門的鑰匙。沙氏龍族為了護(hù)住碧青潭大大小小的仙靈們,才設(shè)下了這道結(jié)界。這座鎮(zhèn)子……”

      云清心頭一震,接口說道:“只是用來欺瞞大家,讓他們心甘情愿留在此處的障眼法……”他豁然開朗,又因此而心如刀絞。

      他垂眼睨著鎮(zhèn)子里的熱鬧嘈雜,又轉(zhuǎn)眸看向不遠(yuǎn)處的碧青潭,說不清是何種滋味。

      三百年前,娘親在與雪嵐河神的一戰(zhàn)中險些喪命。爹爹作為天帝之子,甘愿留守下界。玉水于爹娘,于他,皆是不容有失的存在。

      可如今他才知曉,無論心甘情愿還是不明真相,碧青潭的仙靈們亦是為之付出了太多太多。仙靈們或許對結(jié)界毫不知情,那么茶菱呢?

      云清跟在茶菱身后,一步步走出小鎮(zhèn),步伐比來時不知沉重了多少倍。

      知曉一切的茶菱枯守在碧青潭時,心里頭又會是怎樣的滋味?她的厭倦和漠然,會否正是因此而生呢?

      為了避免無謂的麻煩,茶菱一靠近碧青潭就消匿了蹤影。

      云清獨自走到潭邊坐下,像往日里的茶菱一樣,枯坐著不言也不語。

      眼見他從朝氣蓬勃變?yōu)橄令j然,身為罪魁禍?zhǔn)椎牟枇鈪s頗為期待。期待他在知曉這一切之后,到底會做出怎樣的舉動。

      此時此刻的他,一如千年前的自己。明知一切只是假象,可面對仙靈們時,又無法直言去拆穿……更別說,同他們一道去那座鎮(zhèn)子上游玩了。

      經(jīng)年累月的掙扎折磨,終究讓她變成了現(xiàn)今這般模樣。那么擁有一顆赤子初心的云清,又會如何呢?

      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僅僅過了一個晚上,云清便已完全恢復(fù)了往日朝氣,神采奕奕地召集起眾仙靈議事。

      “我昨日去鄰鎮(zhèn)游玩,覺得那鎮(zhèn)子總是同一個模樣,好生無趣?!痹魄宀恢圹E地瞟了一眼獨坐潭邊的茶菱,又接著說道,“我忽然生出一個想法來,咱們不妨自己建一座小鎮(zhèn),也學(xué)學(xué)凡人自給自足?!?/p>

      仙靈們?nèi)绫娦桥踉掳銓⒃魄鍑谥虚g,一聽此言紛紛來了興致,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是呀!我也覺得那座鎮(zhèn)子好無趣!每次去那個馬老板都不理睬我!”紅鯉的話引得大伙一陣哄笑。

      “好好好!我也想試試當(dāng)老板娘的滋味!”梨樹幻化的仙靈興高采烈地拍著手。

      “我想開酒樓!”

      “我要開布店!”

      ……

      云清眼見仙靈們躍躍欲試,立即趁熱打鐵道:“那咱們便以碧青潭為中心,大家自由選擇,若拿不定主意,再一起商量?!?/p>

      眾仙靈一拍即合,不多時已忙活得熱火朝天。茶菱面上仍是一派冷漠,心中卻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眼前的情景與平日里死氣沉沉的碧青潭截然不同,回顧這半個月來的光景,茶菱不得不承認(rèn),云清給碧青潭帶來了顯而易見的改變。

      而他方才的所作所為,更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原來在揭開真相和緘默不語之間,還有這樣一種選擇。

      她好像忽然明白,龍王大人派他來掌管碧青潭,卻又不將這一切告訴他的緣由了。

      未出幾日,小鎮(zhèn)便在仙靈們的齊心協(xié)力之下建好,云清還像模像樣地在城門刻下了“碧青鎮(zhèn)”三個字。

      此后,眾仙靈當(dāng)真在鎮(zhèn)子里過起日子來,每一天都熱鬧非凡。而位于鎮(zhèn)子中心的碧青潭,卻一如既往的安靜,反襯得茶菱更加清冷孤寂。

      云清照例坐在她身旁。從繁華喧鬧處收回目光,他凝著她的側(cè)臉輕聲道:“你從前,想過改變這種日子嗎?我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但總要試一試的!”

      茶菱冷著臉不去看他,只悶悶地回了一句:“不論往昔的寂寥苦悶,還是此刻的熱鬧歡愉,于我而言,并無分別。”

      “既然沒有分別,何不試著過得快樂一些?”云清察覺到她的不悅,雖然只有那么一丁點,比起初見之時的淡漠冷寂,卻已算是極大的變化了。

      云清適可而止,沒再繼續(xù)煩擾她。只是從那日起,他每日都會從仙靈們的鋪子里買來一樣?xùn)|西送給她,有時是一壺果子酒,有時則是一塊絹帕……

      茶菱自是不肯收,任由這些物什被丟棄在潭邊。云清也不理會,只一味地堅持買不同的小玩意送她??扇兆泳昧?,倒是仙靈們先不樂意了,茶菱竟然嫌棄他們的東西不好?

      碧青潭早不是從前孤零零的碧青潭了,茶菱更是再也無法置身事外,被仙靈們不滿的眼神盯了一天又一天,最后也只得默默收了起來。

      這樣的日子真的快樂嗎?茶菱依舊獨自坐在潭邊,看著歡喜又忙碌的仙靈們?;蛟S,真的是快樂的。

      而云清,茶菱睨著不遠(yuǎn)處那個清雋的身影,難得坦誠地面對起自己來:他的朝氣與活力,總能讓她更加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蒼老,可又情不自禁被這份朝氣感染,忍不住想要去,靠近他……

      碧青鎮(zhèn)建成一個月,仙靈們不再扮演著各自挑選好的角色,而是真正過起了像凡人一樣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云清捧著一匣糖糕走向茶菱,一時竟有些赧顏。茶菱變了,云清對這一點確信無疑。雖然她還是整日獨自坐在潭邊,粉雕玉琢的臉上依舊平靜無瀾,可曾經(jīng)牢牢糾纏在她身上的疲憊與滄桑幾乎消失殆盡。

      他一步步靠近她,有些小心翼翼:“茶菱,過幾日是我弟弟的百歲生辰,我要回龍宮一趟。”他鼓足勇氣把匣子遞給她,緊張得連耳根都紅了,“每次我娘不高興,爹都會做糖糕給她吃,我也想做給你嘗嘗?!?/p>

      這些糖糕不同于以往他買來哄茶菱的小玩意,而是他親手做的,是他真真切切的心意。茶菱沒有拒絕,直接伸手接了過來。

      一入手就沉甸甸的,茶菱當(dāng)著他的面打開來看,滿滿一匣子晶瑩潔白的糖糕,很是誘人。此情此景,令她再難擺出一張冷臉,可猶疑再三,也只是溫聲道了謝。

      云清見她心甘情愿地收下了糖糕,喜不自勝,第二天便放心地離開了碧青潭。

      又過一日,茶菱驀然察覺到結(jié)界的松動。碧青鎮(zhèn)倒是沒什么異常,她立即趕去鄰鎮(zhèn)。

      如她所料,鄰鎮(zhèn)已如死城一般,處處斷壁殘垣,毫無人煙。殘留的破磚碎瓦也正在術(shù)法的催動下,飛向城樓上空的陣眼。

      “夠了?!辈枇饫渎暫鹊?,她只是隨意地拂袖一掃,那不斷吸收術(shù)法的陣眼便停了下來。茶菱睨著操縱陣眼的灰梟,眸中寒意更盛。

      幻化為人身的灰梟俊美不凡,卻遮不住一身的戾氣,似是并不憂心茶菱的阻撓,他反倒勸起她來:“茶菱,隨我一同去魔界吧,被困在這里幾千年,你從未厭煩過嗎?”

      灰梟是魔族,她一早便知曉。當(dāng)年,沙氏龍族設(shè)下結(jié)界之時,灰梟不知何故未能及時離開碧青潭,連同眾仙靈一同被困在此處。

      她原以為區(qū)區(qū)一只灰梟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便一直放任他不管不顧,不料今日他竟敢做出如此行徑。雖說這鎮(zhèn)子只是個障眼法,可平白消失了仍是令她有些不快。

      于是,她冷著臉道:“你若就此收手,我尚可既往不咎?!?/p>

      灰梟聞言冷哼一聲,居高臨下地看著茶菱:“不咎?你真把自己當(dāng)作碧青潭的守護(hù)神了?你為這些螻蟻放棄了自由,可他們感念過你嗎?”

      “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guān)?!辈枇庥永淠?,但并未動怒。

      灰梟一愣,旋即像是想通了什么,嘲諷道:“你莫非真以為那個云清是真心實意地待你?”他肆無忌憚地笑起來,“你別忘了,他可是龍王嫡子!所謂真情,皆因你的身份罷了!”

      這一次,茶菱沒有回應(yīng)灰梟,因為她實在無話可說。

      起初,她對云清亦是滿心質(zhì)疑,他的赤誠,他的率真,都令她難以置信,可他偏偏就能輕而易舉地將一切瓦解。

      而這些,灰梟是不會懂的。她也不在乎,他能不能懂。

      灰梟見她不言語,以為自己戳中了她的心事,準(zhǔn)備再次催動陣眼??刹淮┓?,云清已然率領(lǐng)碧青潭的眾仙靈匆匆趕來。

      仙靈們瞅了瞅廢墟中的茶菱,又看向立在城樓上的灰梟,不由得小聲議論起來。

      “大伙來得正好!”灰梟搶先開口道,“茶菱要將這座鎮(zhèn)子化為烏有,我來不及阻止她才釀成慘劇!”他不遺余力地詆毀著茶菱,口口聲聲說她設(shè)下這個陣眼毀了整座鎮(zhèn)子,痛斥茶菱的無情。

      茶菱始終未做解釋,她向來沉默寡言,長久以來在眾仙靈眼中更是如同不存在一般。而灰梟,雖然性子孤僻了些,但那副好皮相依舊引得紅鯉等仙靈青眼有加。

      眼下的情形,解釋又有何用?縱然此番灰梟的詭計得逞了,她亦是不在意。固然她堅信云清不會令她失望,可還是很想知道……他到底會如何呢?

      一片死寂中,云清睨著孤零零的茶菱,忽然抑不住地心疼。

      他已經(jīng)從娘親那里知曉了一切,娘親感念茶菱所做的一切,對她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所以才特意將自己心愛的長子派來碧青潭。

      玉水龍王希望開朗朝氣的云清,能夠給茶菱帶來快樂、為她驅(qū)散寂寥、治愈她枯竭的心。

      云清得知娘親并非嫌棄自己,又了解了茶菱的過往,早就萌發(fā)的憐愛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迅速長成一棵大樹,遮住了他的整顆心,無法撼動。

      云清上前握住她的手,柔聲寬慰道:“別怕,從今往后,我會陪著你守護(hù)好碧青潭,照看好這里的每一個仙靈?!?/p>

      茶菱瞬時一怔,他都知道了?瞅見他溫柔眼波中的堅毅之色,茶菱微微笑起來,輕輕回握住他。

      仙靈們頭一次見茶菱笑,個個瞠目結(jié)舌,竟似是忘記了灰梟的話和鎮(zhèn)子的消失。

      灰梟見此情景,還以為自己得逞了,雖然云清的反應(yīng)有些出乎意料,但他仍是打算放手一搏,遂大聲道:“或許你們還不知道,茶菱一心想要離開碧青潭,這才毫不留情地毀了鎮(zhèn)子!”

      眾仙靈聞言紛紛嘆息,卻又都閉口不言。沒多久,倒是紅鯉站了出來,她看著灰梟,滿目痛惜:“灰梟!你在碧青潭也生活有幾千年了,即便你是魔族,我們也都將你當(dāng)成是一家人來看待,你為什么要做出這種事來?”

      旁邊的梨樹忍不住落了淚,附和道:“大家不是一直相處得很好嗎?你為什么要離開碧青潭?”仙靈中只有梨樹對灰梟,傾心愛慕。

      “不可能!”灰梟不可置信地瞪視著他們,厲聲問道,“你們怎么會知道!明明都是茶菱的錯!”

      喜鵲仙靈不滿地沖他吼道:“如果不是茶菱,我們早就灰飛煙滅了!”

      仙靈們都知道,茶菱才是碧青潭的靈氣所在。

      碧青潭是下界的第一處水澤,可全部靈氣皆因茶菱而生。若非茶菱,碧青潭永遠(yuǎn)只是一處普通的水澤罷了。

      可等到茶菱生出靈識的時候,碧青潭方圓百里的花鳥魚蟲、草木山石已經(jīng)受到了她的影響,也跟著慢慢生出靈識,漸漸幻化成一個又一個仙靈。

      然而,除了是一株集聚靈氣的水草,茶菱還有一個極為特別的身份。也是那日她未曾告訴云清的真相:打開神魔兩界大門的鑰匙,正是她。

      她本可以躲往誰也尋不到的去處,可一旦她離開碧青潭,仙靈們便會盡數(shù)隨之消失,變回沒有神識的花草樹木。她哪里忍心因為自己而讓他們神魂俱滅?只好默默留守在碧青潭。

      碧青潭的結(jié)界是她要求龍王設(shè)下的,既為了堅定她留在此處的信念,也為了保護(hù)碧青潭的仙靈們。

      從結(jié)界設(shè)下的那一刻,仙靈們便知曉了這一切。他們無比感激著茶菱,可又不知該如何面對茶菱。

      他們不能自私地要求茶菱為了他們而放棄自由,他們也無法和她變得親密,因為生怕這份親密會牽絆住她,更因為,他們始終是愧對茶菱的。

      茶菱不想讓他們知曉自己的犧牲,他們便一直裝作不知道。

      直到云清的出現(xiàn),他們才如釋重負(fù)。云清對茶菱的真心,哪個看不出來呢?而茶菱的轉(zhuǎn)變,更是沒能逃過任何一個仙靈的眼睛。

      云清又帶領(lǐng)著他們建了碧青鎮(zhèn),所有的事情都朝著好的方向邁進(jìn),可偏偏此時,灰梟打破了這一切。

      萬幸的是,茶菱沒有受到傷害。

      “灰梟,你若肯收手,”云清勸解道,“我們都會原諒你的。”話落,眾仙靈也隨聲附和著。茶菱掃了一眼不知何時已與他們并肩而立的仙靈們,跟著點了點頭。

      可灰梟終究要讓他們失望了,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聲嘶力竭地吼道:“我已經(jīng)收不了手了!我知道你們待我很好,可我是魔族啊!”

      言罷,他旋身飛入陣眼,周遭的斷壁殘垣也再度被吸入那個黑色的陣眼之中,陣眼被道道雷電包裹,仿佛凝結(jié)著可怕的力量。

      “何苦如此呢……”茶菱嘆息一聲,輕輕放開云清的手獨自上前一步,朝著那個陣眼張開五指。

      明明未見她使出多少法力,那陣眼卻兀自停了下來,隨著她掌心一轉(zhuǎn),竟逐漸縮成果子大小,落到茶菱手中時,已不足一枚蚌珠大。

      碧青潭的靈氣皆是因她而生,方圓百里內(nèi)無人是她的對手。

      茶菱垂眸睨了一眼通體墨灰色的珠子,將它交給梨樹仙靈:“灰梟在里面,不過怕是要睡個幾百年了。”

      梨樹捧著珠子,流著淚點點頭。仙靈們見此間事了,便不緊不慢地往回走。

      云清也牽著茶菱走在最后面,兩人相視而笑,從彼此的眼眸中窺見相同的情意。

      這世間如此之大,可她的心很小。往昔守在碧青潭的一隅,她只覺得枯燥煩悶。如今有了云清在身邊,那些反反復(fù)復(fù)的瑣碎似乎也因此而變得無比美好了。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了悟,漫漫長生,唯有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真真正正地落在了心里,成為生命中一個又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記。

      碧水深深,碧波蕩漾。她是碧青潭中的一株水草,而他,是照亮潭底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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