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fēng)裁桃織故鄉(xiāng)

翎均

【一】

明宜的舊病入春之后斷斷續(xù)續(xù)地拖了幾個月，她的宅院本就偏僻，四顧蕭條，唯見荒苗蔓草。蕭棹對此又向來不聞不問，即便不是捧高踩低的惡仆，也漸漸地懶于侍奉湯藥，任她在屋內(nèi)咳得天崩地裂，也只當(dāng)作沒聽見。

她雖瞧著體虛氣弱，骨頭卻硬，病痛和漠視都相當(dāng)能忍得，哪怕不久之后蕭棹又說病氣容易過人，將桃子抱走了，她也一聲不吭。

桃子尚小，離開母親之后只知道哭，哭得仆人們都哄不住，索性胡亂將她喂飽就丟開不管。于是當(dāng)蕭棹下朝回府，就見仆人聚在一處打葉子牌，而桃子乖巧地伏在臥榻之上小睡。他狐疑地伸手覆上女孩的額頭，竟似有一把火橫沖直撞地?zé)剿男牡住?/p>

因仆人懶怠輕慢，桃子喝了生羊奶，一股寒氣憋在體內(nèi)散不出去，險些磨掉性命。可是在蕭棹破天荒地輟朝半月照料女兒的期間，犯事仆人依舊心存僥幸，冷眼對照著明宜的處境，想必主子也不會對自己責(zé)難太過。

一切如他們所料，這件事果真被蕭棹無聲無息地壓下去了。桃子病愈后恍然問起，蕭棹撫了撫她的小腦袋，只說：“那些人都回故鄉(xiāng)去了。”

“為什么沒人同我說呀？”

“因為他們再也不會說話了?！彼ζ饋?。

桃子似懂非懂地點頭，想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爹爹，我聽說娘親也要回她的故鄉(xiāng)了。那我將來還能同她說上話嗎？”

他的笑意逐漸僵硬，等替女兒蓋好被褥，跨出門的一瞬才從臉上剝離。恭候在門外的管家見他臉色不霽，討巧賣乖地提議是否將侍妾梳洗妥當(dāng)了送來，卻被他一腳踹開。去往明宜陋院的路上，仆人們四散而逃，闔府都怕他，更怕他們二人碰面，偏偏明宜毫無自覺。她在昏睡之中被人粗暴地一把提起，居然還敢沖他笑：“我竟還沒死?！?/p>

“想得倒美?！彼麖难揽p里擠出一聲嗤笑，挑眼看她，“前些日子你們南周遣使赴梁，說是愿意割九座城池換你。這時候讓你死了，我大梁豈不是虧得很慘？”

從沙場政局到庭院樓閣，二人斗了十多年，他猶不饜足，她卻只覺得疲憊透頂。多說無益，何況事已至此。她說：“那我回南周便是?！?/p>

“桃子呢？你撒手就走，不怕我遷怒于她？”

她的眉心蹙起，緣由是他驟然收緊的指骨，但半晌過后她也只是垂下眼，淡淡道：“你的女兒，隨你處置。”

他松開手，錯以為三寸軟緞滑落掌心，怒極反笑地點頭說好，末了卻道：“可惜我已駁回了南周使臣。畢竟我們少年結(jié)縭，情深恨切，豈是區(qū)區(qū)九座城池可以丈量的？”

“我告訴他們，得加價?！?/p>

【二】

蕭棹獅子大開口，開出的價碼是南周的永嘉三州。

三個州府，城池過百，良田萬頃，且占著南周最后的防線遜河。就連梁帝都覺得不好意思，低聲下氣地勸蕭棹適可而止。他不過笑笑，還當(dāng)著幾位重臣的面反問：“若南周愿舍舉國之物力，換我大梁皇后，陛下愿否？”

年僅十二歲的梁帝蕭沛憋紅了臉，搖頭嚅囁道：“不愿?！庇治貭孔∷男?，輕聲提醒，“小叔叔，阿蔚是你為我選的皇后啊，我很喜歡……”

“喜不喜歡，又有什么打緊？”蕭棹失笑，拿指腹點了點自己的臉，“陛下要記住，咱們大梁男子最丟不得的就是氣性和臉面。而如今的南周，根本不配同我談條件?！?/p>

蕭沛懵懵懂懂地點頭，恍惚想起太傅從前同自己念叨過，大梁仿佛也有過這么一段割地換人的過往。只是史官妙筆一揮，刻意模糊了這段頗為屈辱的發(fā)家史，因此少有人知道當(dāng)年任人拿捏的可憐棋子，就是如今敢以天下為弈的蕭棹。

十二年前的大梁還是北梁，從古至今，但凡國號之前被人添上個東南西北，只能說明這個國家并非正統(tǒng)，是中原王朝眼中的附庸。而那時鎮(zhèn)守中原的王朝便是大周，不過是歷經(jīng)了四百年滄桑飄搖的腐朽大周。何時刮來一陣東西南北風(fēng)，就能將它的萬世基業(yè)連根拔起。

北梁蕭氏就是那陣風(fēng)，并且還是勁草疾風(fēng)。

蕭氏生于憂患，戎馬征伐，建立北梁僅僅三代過后便有了進軍中原的實力?？纱笾艿降资前僮阒x，易守難攻，北梁又操之過急，某次戰(zhàn)略嚴重失策，致使蕭氏太子戰(zhàn)死，他的長子蕭棹亦為大周所俘。

太子一脈攸關(guān)國本，北梁自然大失方寸。他們匆忙遣使赴周，償還先前打下的九座城池，欲換世子蕭棹。周帝與群臣商議過后皆表示尚可，誰料卻被某位宗室之中排不上號的小縣主冒死闖殿攔下。

少女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jì)，端立殿堂卻已有了瘦竹的風(fēng)骨。周帝觀摩半晌，仍打量不出她是誰，翻遍玉牒才恍然大悟地翹起灰白的胡須：“原來是侄、侄孫女啊，朕記得你父親成郡王……”

明宜搖頭打斷：“北梁攻占我大周城池十八座，憑什么只償半數(shù)，我們就要急著放人？我朝延祚四百余年，當(dāng)有大國威儀，如今卻欺軟怕硬，任人予取予奪，顏面何存！”

帝王群臣面面相覷，倒是被押解在側(cè)的蕭棹忍不住“撲哧”一聲，脫皮滲血的唇間刮出微弱氣流吹起敷面的幾縷墨發(fā)，現(xiàn)出少年俊美的面龐。

明宜漠然瞥過，她沒有心思觀賞他的滑稽，因為真正可笑的是殿堂上那幫碌碌無為的老人。因她的一番話，他們裝模作樣地打著商量，或吵或嘆沒個結(jié)果。最后還是周帝摸不著頭腦地問了一句：“話說回來，侄孫女，這可關(guān)、關(guān)你什么事?。俊?/p>

蕭棹真是笑得九曲回腸都要打死結(jié)了。

亡國之兆，千古笑柄，莫過如是。

【三】

蕭棹終究沒有被換回北梁，并非因為大周嫌九座城太少，反倒是北梁漸漸覺得九座城太多，于是轉(zhuǎn)而冊立蕭棹的堂兄為太子，以謀后計。

送到嘴邊的肥肉插翅而飛，周帝登時傻了眼，將明宜召進宮中一頓痛罵?？沙煽ね醯降诪榇笾芰⑦^戰(zhàn)功無數(shù)，又忠心不二，周帝雖昏庸，卻仁慈，罵過之后也就泄了氣，開始計較起如何處置蕭棹這個燙手山芋。

北梁雖然立了新儲君，但這更像是為了穩(wěn)住大局的權(quán)宜之計，再有蕭棹能征善戰(zhàn)，聲望極高，貿(mào)然殺之，恐怕會給弱不禁風(fēng)的大周招來無妄之災(zāi)。

還能怎么辦呢，大周君臣幾番商議下來，得出一致結(jié)論——只能養(yǎng)著，還得好生供養(yǎng)著。

明宜代替父親參與其中，從頭至尾她聽得昏昏欲睡，末了卻拿指頭對準(zhǔn)自己：“臣女？”

周帝眼睛一瞪：“對，就是你！小丫頭片子也敢妄議國事，自個兒闖的禍，自個兒圓去！”

回郡王府的路上，蕭棹的嘴巴像是擰了發(fā)條叨個不停，這會兒問明宜是不是因為舍不得才把自己領(lǐng)回家，過一陣又鬧著要吃大周才有的竹葉醉蝦。明宜置若罔聞，閉目養(yǎng)神的模樣頗有點寶相莊嚴的菩薩相，蕭棹惹不起菩薩，只能自討沒趣地在馬車里拋花生吃，高飄弧線故意從她頭頂繞過再落入他口中，有如畫出神光一圈。他撐著下巴爛嚼腮幫，莫名其妙地笑。

明宜入府后先替父親上了一炷香，然后她隔著漫天縞素冷靜地回望十步之外的少年：“聽說北梁最精銳的青兕軍就是你統(tǒng)領(lǐng)的對嗎？三個月前，我在一處無名山頭找到我爹的遺體，他身上裹著你們的軍旗?！?/p>

他心中略驚，卻還是不懷好意地抱臂笑等明宜下面的話?？伤终f：“我爹死時其實衣不蔽體，卻有敵人出于敬佩為他裹上旗布，為的是免遭風(fēng)雨，甚至在他口中置入一塊極其名貴的琀玉確保尸身不腐。”在他怔住的間隙，她緩緩勾起額下一彎新月，笑意似春桃沐風(fēng)，湛湛溫柔，“所以我應(yīng)當(dāng)向你致謝。你不必裝出這副姿態(tài)，我并不圖你什么?！?/p>

他倏然撇過頭去，語氣僵硬，卻猶不自知：“可是我圖你呀，縣主?！?/p>

“那便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p>

蕭棹在大周的數(shù)年間不顯山不露水，看不出有什么本事，倒是明宜的本事毫無保留地令他心領(lǐng)神會。她十六歲那年正式接替父親掌軍，時光大多耗在軍營。瘦骨鑄銅墻，意氣鎮(zhèn)邊關(guān)，竟也逼得北梁軍隊不敢正面來犯，只能灰溜溜地繞道而行。

起先她不許蕭棹跟著，他卻不知怎么躲過了郡王府密不透風(fēng)的布防，一路跋山涉水地溜進邊鎮(zhèn)軍營之中。

相較于目瞪口呆的大周將士，明宜在他挑簾進帳時顯得頗為平靜：“看來府中守衛(wèi)得換?！睂ι纤跣M惑的笑眼，她偏頭略想了想，無奈添道，“丫鬟更要換?！?/p>

可那時北梁勢頭正盛，大周連失軍事重鎮(zhèn)，明宜也忙于駐守陣地?zé)o暇他顧，便暫且默許了蕭棹滯留軍營之事。諸將對此橫眉怒目卻又無可奈何，好在每逢商議大事之時，蕭棹總能識趣地避開，待他再回帳內(nèi)，嘴里都會塞得囫圇飽滿，笑瞇瞇地趴伏在桌案對面瞧她，唇齒翕動送來竹葉酒特有的清醇，而他是一只心滿意足的醉蝦。

明宜總是任他胡鬧，隨他折騰。忘了是哪一回，她終于合上手中書卷，秀眉微蹙：“軍中管廚房的也是姑娘嗎？”

蕭棹愣怔過后大笑出聲，眉尾微微挑起偷來燭光千束，令他的瞳仁明亮到璀璨無端的境地。他道：“雖說我偷喝了窖藏十年的竹葉陳釀，誰知還是縣主技高一籌，灌足了千年老醋?！?/p>

她照舊不理會他的調(diào)侃，再次翻開書頁時光影卻驟然一暗，他的半截身子已越過桌案壓在她的鬢角。她因慣性抬頭，被他俯首含笑吻住。

他滿以為志在必得，萬花叢中過向來容易，面對一位風(fēng)雨不動仿佛老僧入定的姑娘卻被反襯得拙劣不堪。她的心思太沉太靜如無望深潭，縱使兩廂親吻時依舊古井無波地睜著清明雙目，當(dāng)他看清她眼中那個故作老到實則方寸大亂的自己，才終于明白不是他在圖謀她，而是他在放任自己被她圖謀。

最后他無名火起，惱羞成怒地離去之前，甚至拂袖掃掉了除她手中那本之外的所有書卷。酸涼夜風(fēng)吹皺帳簾幾片，她在充盈一室的月色和雪色之間若無其事地復(fù)又低頭看書。

卻久久未再翻過一頁。

【四】

自從軍事重鎮(zhèn)接連失守，大周君臣總算有所覺悟。他們大張旗鼓地動員三省六部，很快商議出應(yīng)對北梁之策——遷都。

明宜不動聲色地在軍中燒毀了遷都詔書，并不打算向部下傳達此事。邊關(guān)將士為保方寸疆土浴血死戰(zhàn)，國都君臣卻為護身家性命狼狽逃竄。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她實在說不出，也不忍說。

之后她不辭而別。蕭棹在回京的半途追上她，臉上有難以掩飾的怒容。但最后他只字不提憤怒的緣由，只是解下大氅為她披上，再輕輕撣去她發(fā)間摻雜的風(fēng)沙。

御駕已往國都南邊走了二十里路，君臣言笑晏晏地正在河畔歇腳。明宜的出現(xiàn)令所有人震驚，下一刻她便朝周帝拜下：“昔有漢代張衡作二京賦，極盡渲染東京洛陽之盛，卻終究無法掩蓋漢帝東遷之后世代衰弱，再無雄踞西京長安之底蘊氣勢。東西尚如此，南北更如是！避亂遷都不可取，一步退，則步步退?！彼松裆?，提高音量，“陛下，不能遷都！”

長年軍旅致使她患上了嚴重的風(fēng)濕，下跪尤其艱辛，蕭棹冷笑著欲將她扶起，卻被推開。周帝面上掛不住，紅著臉辯道：“一息尚存，才有反、反攻之機。朕原諒你一介女流，見識短淺，哪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

“天子守國門?！彼趾敛蛔?，字字鏗鏘。

周帝大怒：“怎么，你還要說‘君王死社稷？你敢詛咒天子！”

爭執(zhí)到了最后不歡而散，周帝揚長而去，八乘車馬氣急敗壞地蕩起塵土攻向明宜。她撕心裂肺地咳出了淚，蕭棹卻知讓她落淚的絕非塵土，她只是在哭這孱弱江山的一草一木。

明宜回到邊塞后，再未提起與周帝爭執(zhí)一事，她很快調(diào)整心緒應(yīng)戰(zhàn)北梁的強攻，而蕭棹繼續(xù)做他的風(fēng)流閑人。夜里她再添燭火，重畫軍陣圖，他就伏在她身邊啃一塊從廚房巧言令色騙來的燒餅，芝麻噼里啪啦地撒滿整張圖，她也不生氣。

他將燒餅邊緣啃干食盡，只剩一點圓心擺在圖畫正中。明宜心領(lǐng)神會——方圓百里的城鎮(zhèn)已全數(shù)淪陷，她所駐守的城塞是北梁征服版圖上唯一一根拔不掉的刺。

“你的部下現(xiàn)今距離此地不足十里，我想我應(yīng)該撐不過十天了?！彼皖^在圖上涂涂寫寫，難得多話，“當(dāng)初你非要跟我來軍營，苦熬許多年，費心布置安排，圖的就是這一天吧?！?/p>

她從來心知肚明。

他略為詫異，卻也很快點頭：“大周本就關(guān)不住我，我也確實要走……可是，我現(xiàn)在改變主意了?！彼氖謴那饺f水外遞過來，落在她冰涼的指尖，“我要帶你一起走?！?/p>

她沉默抽回，拉出一根無形細線抽緊了他的眉峰。他氣急，疾聲詰問：“這樣的國家和帝王，還有什么留戀的意義？”

她終于肯抬頭看他，柔和卻堅定地說：“君子不怨天，不尤人?！?/p>

“可你是女子?！彼p聲糾正。

“但我不是小女子?！?/p>

帳簾忽然被人掀起，是得了明宜示意將蕭棹送去北梁的守將。這是她的私心，而周帝的庸懦徹底催化了她的決定。

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帳外大周將士幽幽吟唱《國風(fēng)》如挽歌，而她對他展顏一笑似作別：“你走吧，趁我還沒后悔。否則我或許會在城破之時殺了你，祭我大周將士萬千亡魂?！?/p>

【五】

十天過后，明宜駐守的城塞卻未被攻破。只因蕭棹不許，北梁士兵遂不敢擅自進攻。

蕭棹好整以暇地等在十里之外，等明宜糧草耗盡，等她回心轉(zhuǎn)意。兩個月后，城塞中卻沒有明宜的消息傳出，原來周帝已將她秘密召回。

就在蕭棹打馬向北，打算回到北梁從長計議之時，驛使加急而來的大周情報猶如驚雷掣電將他當(dāng)場劈住。周帝原本就置疑一介女流鎮(zhèn)守孤城的能力，在得知她私放蕭棹之后終于恍然大悟，當(dāng)即定下了她的通敵死罪，擇期問斬。

蕭棹掉轉(zhuǎn)馬頭，劍指南方萬重關(guān)，只冷冷吐出一個言簡意賅的字眼：“殺?！?/p>

有了先前周帝棄國都而逃的榜樣作用在，大周關(guān)內(nèi)的守城之將聽聞北梁青兕軍揮劍南下，幾乎個個聞風(fēng)而逃。一步退，果然步步皆退。

待到蕭棹無往不利地攻至永嘉三州的邊界時，大周的降書才從遜河對岸迢迢渡來。周帝愿向北梁稱臣，懇請蕭棹止戈于遜河。而蕭棹收下了降書，只提出一個條件，便是求娶明宜。

自那以后，北梁正式入主中原成為大梁，而大周，也就此成了南周。

那時大梁在位的帝王是蕭棹的堂兄，但他是個短命天子，死后膝下唯有一子蕭沛，還只是個六歲的小娃娃。而蕭棹不僅是大梁的正統(tǒng)嫡脈，更有戰(zhàn)功威望和傳奇經(jīng)歷添色，繼位為帝可以說是易如反掌，但他最后還是決意扶持蕭沛。

謀士苦苦相勸，卻被他輕飄飄的一句話成功駁回：“帝王虛名反而令人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只要權(quán)在我手，還怕天下人不服？”

成婚那夜，蕭棹在喜宴之上喝得相當(dāng)盡興，他扶醉而歸，掀開七七四十九重刺了灼灼其華的桃花帷紗才晃悠悠地繞到喜床前，卻再沒力氣掀那紅蓋頭。大概還是太過緊張，他手腳發(fā)軟，竟一個趔趄半跪在明宜跟前。她聞聲垂首，蓋頭滑落，視線正對上他微微發(fā)紅的俊挺眉眼。

“我聽娘說過，永嘉三州春江水暖，遜河沿岸盛滿桃花如漫天紅霧，花瓣謝后落入河中竟能紛紛下沉。那是不是真的？”她自小跟隨父親成郡王長在邊塞，從未南下。

“是真的。桃之夭夭，其葉蓁蓁，南方就連結(jié)出的桃子也和北邊不一樣，很清很甜?！彼謸未惭卮蟠筮诌值卣酒?，吻她的眼瞼鼻尖卻細致繾綣，“你若喜歡，將來我?guī)闳タ??！?/p>

可亂世紛爭，就連自詡參破天數(shù)的方士道人都不敢輕易說什么將來，何況他是大梁親王，她還是周室宗親。爭不過的總是宿命。

南周定居南方后安分了兩年，第三年周帝駕崩，年輕氣盛的新君打馬上任，一改前朝昏聵奢靡的風(fēng)氣，與民休養(yǎng)生息。他后來頻繁于遜河沿岸躑躅北望，起了收復(fù)大周故土的雄心。

關(guān)于南周的種種，蕭棹在府中下了封口令，他也很小心地篩選近況告訴明宜，只報喜不報憂。她都淡淡聽著，偶爾一笑，不置可否。

是在第三年入夏芒種之時，她被診出身孕，幾乎是同一時間，南周君王發(fā)起了對大梁的反攻。當(dāng)蕭棹靴底踏著南周將士的枯骨血肉回到府中，乍聽到這個喜訊手足無措，一會兒急問她吃得如何睡得好不好，過一會兒又莽撞地抓著旁人質(zhì)問此次征戰(zhàn)南周會否泄露給她知道。管家哭笑不得地看他脫下鎧甲又愣愣地穿回去，只說一切安好，夫人正在午睡休息。

她的睡顏總是沉靜，十指壓著一枝他命手下率先送回的新鮮桃花，是先前他從遜河畔折來的。他透過一扇竹枝月牙窗長久而悵然地凝睇，及至掌燈時分仍在駐足微笑。

四個月后，大梁與南周激戰(zhàn)于遜河。這是攸關(guān)南周生死存亡的一戰(zhàn)，蕭棹占盡天時地利卻未能取勝，因明宜的失蹤。大敵當(dāng)前，她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回到了南周，而且就在戰(zhàn)火紛飛的重要城防，與蕭棹所率領(lǐng)的兵馬遙相對抗。

蕭棹為此撥了半數(shù)士兵護住她所在的那座城，因此才會吃了人和的虧，從而在遜河一役中敗北，身負重傷，反被南周搶占先機，收復(fù)了不少失地。

戰(zhàn)后，他終歸是將明宜接回了大梁，謀士的死諫和梁臣的彈劾被他統(tǒng)統(tǒng)拋之腦后。他壓下滿腔怒火，一再告誡自己設(shè)身處地，若是故土將亡，他勢必會做出同她一樣的抉擇。

“家國大義在上，我不會怪你。”他不顧傷勢前來勸她，仍是勉力在笑，“但你好歹顧念一下自己的身體，大夫都說你這回動了胎氣，險些就……孩子總是無辜的?！?/p>

“孩子無辜，罪都在我。”她也笑，目光卻是夏夜的風(fēng)，乍暖還寒，所及之處一路長滿陰涼的青苔，“或許當(dāng)年深陷孤城，我就應(yīng)該殉國的?！?/p>

他勃然色變，兩腮顫抖得近乎難以忍受。這么多年過去，他南征北戰(zhàn)，窮兵黷武，堆起權(quán)勢滔天也無用，到頭來還是被她一句話任意拿捏。

“你是決意要與故國共存亡來要挾我？”

“我并非想要挾任何人。大周宗親無故享有子民四百年供奉，國破而殉，責(zé)無旁貸?！?/p>

驚恐和惱怒無處發(fā)泄，自尊和猜忌亦奮起作祟，于是他開始有意冷落她，以至于她生產(chǎn)那天他還故意守在柳陌花街?；锪馀喊愕挠癖郾凰櫭紡募珙^撇開，他忘了自己是第幾次急不可耐地問花樓里的小倌：“她有沒有喊我，有沒有？”

小倌奉他之命于花樓和王府之間來回奔波，從剛開始的搖頭變成后來的忐忑畏縮，這種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倒令他意外地冷靜下來，下頜一抬，示意對方老實說。那小倌便當(dāng)真老實說了：“夫人咬著牙，一聲痛都沒喊。方才倒是模糊喚了一聲，但小人并不知道那是誰……”

“男人的名字？”

小倌思慮再三，膽戰(zhàn)心驚地點了頭。他便捂著眼漫笑一聲，無奈道：“瞧我這記性，夫人幼年時曾被成郡王許過一位周室宗親，撥算一下，好像就是如今南周那新繼位的君王呢?！?/p>

直至丑時，他方踩著滿地星月的光影回府，她因精疲力竭昏睡不醒，孩子被管家含淚送到他懷中，是個很漂亮的女嬰。他抱著女兒親了又親，顧盼左右笑道：“就叫桃子，你們說好不好？”

沒人應(yīng)他，他又絮絮叨叨地回到屋中，吩咐仆人將地龍燒到最大。他抱著桃子坐在床沿，輕拍她沒有溫度的小小身體哼唱一曲《國風(fēng)》，那是明宜的娘親教給她，她又曾在無數(shù)個邊塞的夜晚唱給大周將士們聽的。他音色動聽，唱得動情，仆人們跪在他跟前默然飲泣。

“征途漫漫，山桃初放。南有雅風(fēng)來，吹我至故鄉(xiāng)……”

【六】

明宜的身體是在生下桃子之后徹底壞了的，蕭棹卻猶嫌不足，還將她移到偏院，再不肯過問。

她想他終究是對先前自己逃回南周一事生了芥蒂，對她死了心，連帶著也不大喜歡桃子。她向來頗有自知之明，于是將過往他從各地網(wǎng)羅來哄她開心的奇珍異寶原樣退還回去，據(jù)說它們后來都轉(zhuǎn)送進了形形色色的新人屋中。

桃子養(yǎng)到周歲，蕭棹才終于想到過來看一眼，只一眼他就笑起來，抱在手上不肯放了：“這丫頭挺像你?！?/p>

她擔(dān)心他是反話正說，也怕桃子因為長得像母親而被父親無辜遷怒，便輕聲分辯道：“怎么會，桃子分明更像你，尤其是眉眼和天庭?！?/p>

“我知道，你巴不得她全然像我?！彼摳〉男σ鉂u漸染上濃秋的霧，冰霜徘徊在那晦暗不明的眼底旋渦，動輒就能凍進心底，“因為這樣，你大概就可以同我撇清所有干系？”

他越發(fā)喜怒無常，往往明宜的一個走神都能得罪到他。她又是絕不肯伏低做小的氣性，蕭棹每次從她那處回來，關(guān)上書房的門都是又砸又摔，累得闔府內(nèi)外大氣都不敢出。

幸虧后來蕭棹忙于征伐，干脆不著家了。眾人都暗自慶幸那倆祖宗遠遠分開才好，永不相見才好。巧就巧在，如今大梁和南周的戰(zhàn)事僵持不下，南周的君王竟然主動提出要接走明宜，并愿以九城為聘。

王府的仆人自然萬分樂意，可蕭棹的謀士們聽出了隱于紙面文書下的弦外之音。他們或多或少都曾在北梁攻打大周的時期吃過明宜的虧，深知她之于大梁的威脅遠遠高于尋常的禍水紅顏。女子還是小女子，一字差別，千差萬別，南周要走的絕非一個人而已，南周要的是撐起四百年國運的最后一口氣。

“所以呢？”蕭棹橫眉冷對在場所有下跪死諫的謀士。

“唯死而已?！?/p>

“你們的意思是讓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妻子？”

“大梁遲早會滅亡南周，那時夫人又當(dāng)如何？”為首的謀士小心提醒他，“長痛總是不如短痛?！?/p>

他死死按住胸口，額角青筋鼓動，臉孔發(fā)白，五臟六腑都疼得錯了位，抬手制止焦急迎上前的諸位，一再搖頭：“不行……不行！”

他一意孤行，謀士們不敢再勸。那天他又去明宜的住所抱走了桃子，只盼望著她能求他一求。她默默跟到門外，他驚喜回頭時卻發(fā)覺她只是扶著門框目送他們離去，眼中漾著欣慰和解脫的暗示。如冰水寒漿兜頭澆下，他將最后一點僥幸掩飾在掉頭就走的背影里。

桃子三歲了，沒見過父親幾面，因此相當(dāng)詫異蕭棹為何熟悉明宜最常唱來哄她入睡的歌謠。

“南有雅風(fēng)來，吹我至故鄉(xiāng)……”蕭棹這夜坐在床沿抱著桃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拍她的背，唱到最后幾乎聲帶哽咽，“娘親就要回故鄉(xiāng)了，桃子以后還會不會記得她？”

桃子在睡夢中昏昏沉沉地睜開眼，抬起小手揩去了父親眼角的一滴冰冷水珠。

【七】

南周君王最后還是選擇了妥協(xié)，同意割讓永嘉三州。大梁報之以桃，也承諾以公主儀仗恭送明宜。

山河舊影，千里煙波，蕭棹扶著明宜走出都城三十三里路，將她送上了駿馬香車。

明宜淡妝華服，瘦骨病軀像三寒時節(jié)一段凍得發(fā)脆的枯枝，但姿態(tài)筆直更甚松竹，仍像他第一次見到她那樣。那時蕭棹就曾想過，這株長在大周的瘦竹移栽到北梁會否存活，到后來他才明白，雖然能活，卻也一眼望到了死。

九座城也好，永嘉三州也罷，南周君王其實沒有同大梁開條件的資本。誰都看得出來，大梁遲早會滅亡南周，到頭來一切還是大梁的。這就好比人雖說固有一死，卻也有鴻毛泰山的天壤之別，她理當(dāng)擁有令世人仰望的體面、敬重和尊榮。

明宜也清楚蕭棹為了她討價還價的用意，所以才在他松手的剎那低聲說：“謝謝你?！?/p>

他笑道：“九座城和永嘉三州，其實都配不上你。若你此行路過遜河沿岸桃花盛開，那便是我送你的禮物?！?/p>

她點頭，浮現(xiàn)出兩團碧玉年華時都極少出現(xiàn)在她頰邊的彤云：“可我沒什么能夠給你。唯有桃子，我知道她是我所生，所以你并不歡喜。但我還是欣慰，往后有她陪著你。”

她懷有身孕那年，所有人都以為她是牽掛故國才故意逃回南周，但其實是南周君王擄走了她，用以威脅蕭棹。她跑了好幾次都被捉回去，南周君王怒火中燒地質(zhì)問她是否愛上了蕭棹，也有沖動的南周臣民干脆罵她叛國。她始終沒有開口辯解，那時她滿腦子想的都是，他那樣孤單，總得給他留一個孩子吧。

如今她也不愿同蕭棹解釋，因為在家國面前，小兒女的情長氣短總是不值一提的。

鼙鼓再響九聲催促車馬前行，她掀開車簾最后深望他一眼：“此行有往、無回。眠岸，你要多保重?！?/p>

聞言他豁然抬首。

眠岸是蕭棹的表字，花樓里的小倌自然不知。那時明宜動了胎氣，誕育桃子之時難產(chǎn)將死，一句痛都沒喊，意識渙散之時，唯獨喚過的人就是他。

往事如潮掀來，苦海回身，早悟蘭因，可天意永遠只是笑看局中之人看不破，斗不過。他抖著連心十指，雙手合掌朝她隆重一拜：“梁臣蕭棹，恭送南周公主，衣錦榮歸?！?/p>

兩個月后，蕭棹收到快馬送來京城的桃花一束，他將它貼身放在胸口，逆光折出花枝上即將干涸的滴露一點。

“傳我軍令，大梁兵士，全軍南進?！?/p>

割了永嘉三州，沒了遜河天險，南周的防線全面崩潰。南周君王御駕親征，力竭而亡，部分百姓順勢向大梁投誠，但更多的還是誓死不降的軍民。

南周的臣子們緊急商議過后冊立新君，小皇帝才四五歲大，卻已經(jīng)很懂事。明宜看到他時總會想起桃子，因此也愛唱那曲《國風(fēng)》哄他睡覺。小皇帝反復(fù)咂摸：“姑母，‘南有雅風(fēng)來，吹我至故鄉(xiāng)，可南邊來的風(fēng)是往北邊吹的呀，北邊才是咱們原本的故鄉(xiāng)嗎？”

“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反認客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彼嗣』实鄣哪X袋，溫柔答道，“是的，歸故鄉(xiāng)，顧?quán)l(xiāng)難，除卻北方不是鄉(xiāng)?！?/p>

大梁的戰(zhàn)線依舊往南邊推進，也有久攻不下的城池，聽聞排兵布陣的都是一位女子。死守城中的南周居民因她的存在而倍感鼓舞，他們誓聲震天，絕響殘陽。

“縱天時有序，周室將亡。我輩仍有不舍之志，傾蚍蜉之力，撼萬丈之山，萬死不辭?！?/p>

【八】

大梁軍士苦戰(zhàn)兩年，終于將南周殘兵圍堵于大陸最南邊的交州。這是大梁統(tǒng)一版圖的最后一小塊，誰都以為這等不世之功當(dāng)由蕭棹一人獨攬，可事實上那時他已回到國都，請求面圣。

蕭沛極恭敬地起身迎接他，作揖時被蕭棹止住：“陛下，君臣有別?！?/p>

“小叔叔教我道理，扶我繼位，還為大梁戎馬天下二十年，作揖而已，如何受不得？”蕭沛不愿和他客套，也知道蕭棹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便直說了，“小叔叔若是想留下小叔母的性命，真的不必來過問于我，小叔叔自行決定便好……”

蕭棹笑著搖頭：“臣此行前來，是為辭官、交權(quán)、還政于陛下?！彼麑⑹捙嬷饾u冷卻的笑容盡收眼底，“陛下想做的事，臣無一不可替陛下率先為之。”

蕭沛惶恐地覷他一眼，又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小叔叔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陛下，飛鳥盡良弓藏，帝王折殺功臣沒什么奇怪。何況我還殺了你的父皇，我明白你雖然小，卻都知道?！笔掕嗔巳嗝碱^，平靜敘說，“當(dāng)初你父皇為奪皇位，曾在北梁攻打大周時故意走漏消息，致使我父親，也就是前太子死于亂軍之中。那年你才剛出生?！?/p>

蕭沛無措地絞著龍袍，不知如何應(yīng)對。蕭棹卻率先撩袍跪下，誠懇三叩：“子報父仇是我必須要做的事。但是臣敢說，臣從來未負陛下，未負大梁?！?/p>

當(dāng)年他之所以不與蕭沛爭奪皇位，正是因為民重君輕，他以天下為弈，大梁便是棋局，一子都不能下錯，他賭不起?；饰还倘徽T人，可權(quán)力相爭只會傷到家國根本和蒼生萬民，所以他才忍痛退讓，甘愿稱臣。

蕭沛雙膝一軟隨蕭棹跪下，扶著他的肩凄聲保證道：“小叔叔，是我錯了。我不會收你的權(quán)，你是大梁的功臣、大功臣，縱使百年之后也配享太廟，出將入相，封妻蔭子……”

此刻卻有千里急報經(jīng)由內(nèi)侍們口口相傳，終于傳入殿內(nèi)二人的耳中。南周臣子和將士們擁護著年幼的君王與大梁追兵死戰(zhàn)于交州海岸，全軍滅亡。而追隨周室的三萬子民，隨后也盡數(shù)跳入海中。

享祚四百六十九年的大周，就此湮沒于歷史長河。

蕭棹緩緩按住蕭沛顫抖的手，再抬頭時眼眸泣血茫茫，逐浪成波，是至悲至哀過后才會有的死寂：“封妻蔭子……可是臣，無妻無子?！彼逸p嘆且閉目，喃喃重復(fù)道，“臣無妻，亦無子。”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dāng)初自己是如何從管家手中接過女兒冰冷的尸體，他為她取了早就想好的名字，抱著她唱了一夜的歌。那夜他就已經(jīng)死過一次。

可翌日一早他就逼迫自己清醒，生怕從外頭找來的孩子會引起明宜的懷疑，惹她傷心，于是匆忙命人去蕭氏宗族里挑選剛出生不久的嬰兒。蕭氏家族個個眉眼銳利天庭飽滿，從堂弟家中抱來的女嬰果然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他們雖然不是親生父女，卻生得很像。

那幾年他很少去看望妻女，旁人都以為他在氣明宜，其實他只是在氣自己。若是明宜生產(chǎn)那夜他沒有逞一時意氣，而是好好陪在她身邊，或許他們的桃子就不會死，也不至于臨了了孑然一身，無妻無子。

蕭沛眼睜睜看著蕭棹將兵符和官印交到自己手中，看他起身離開時晃著高大虛浮的影，愴然落淚，幾乎一瞬之間華發(fā)蒼顏。

他腳下踏過云和月與崢嶸萬里，踏過來時征途去時路。也曾年少歡笑，大快平生，可驀然回首已是滿目蕭疏，無鄉(xiāng)，無家，也再無故人來。

【九】

桃子出閣那日，蕭棹贈以封地中最熱鬧繁華的九座城為獨女作嫁妝，伴她風(fēng)光大嫁。

送嫁隊伍一路吹吹打打走過三十三里，令蕭棹恍惚想起自己也曾這樣送過一位故人離去。他老得太快，已然記不清那人是莊嚴冷淡的敵國宗室，是溫文爾雅的亡命之徒，卻一直記得她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

兒女情長和家國大義相比確實不值一提，但它真真實實、刻骨銘心地存在過，有且僅有地來過他的生命，他如獲至寶，萬分感激。

他的姑娘永遠消失在交州海岸的縱身一躍，也不知永嘉三州的遜河畔來年還能否滿開春桃如紅霧，落花沉河而不??？

那樣的奇景他看過，她也看過，只可惜他們此生卻再無機會一起去看。

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她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