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之上 散文

李興

一場陣雨讓夏日的酷暑很快消遁無影。在老家嘉陵江上游的東河岸堤，我頭枕在滿是鵝卵石的河床上，愜意地咀嚼著從石間縫隙的沙土中信手拔起的竹葉菜根，任涼涼的河風舒爽肌膚。河水湍急翻滾，白云懸浮藍天，河風帶起的一些沙塵和枯葉，飄落在面頰上。

每一條河流都以生命的形式活著，并以流動的方式生長。從巍峨的秦巴山麓咆哮而下的這條河流野性而湍急，流經(jīng)莽莽米倉山腳下一名不文的我的貧瘠家鄉(xiāng)，一直以來在我心里詩意般的存在。懸掛于巖崖的家屋后是一面陡峭的荒坡，寬闊的河灘自然成了我們年少時的棲息之地。從家門前東河清澈見底的水體中，我看見了一條河流通透澄明的靈魂，我們對視無言卻心靈契合。我常常盤坐于河岸碩大的卵石上，傾聽它輕拍岸堤的絮語，見證它的野性與溫柔。河畔是一片寬闊的河床，自有了懵懂的思維開始，河床的地位和作用便在我的視界里一天天放大。少不更事之時，那排碩大的麻柳樹上的鳥巢，讓我們在競相攀爬中搗走了不少鳥蛋和幼鳥。而樹前灘涂上的一大片白銀銀的蘆葦叢，更是盈滿了兒時嬉戲的歡笑。河岸上長大的孩子，無論男女都是天生的游泳高手，家人絲毫不用為孩子的安危擔心，在夏秋之季總能見到他們在碧波深潭中浮游翻滾。藍天為被，卵石為褥，我常靜靜地躺在這里仰望天空。一些時候，也會在胡思亂想之后，美美的睡上一覺，然后朝著洶涌的波濤吼上幾嗓。我在河床的搖籃里，有時是一只受傷的鳥，有時是一只乖順的兔，有時心如止水，有時若有所思。在一些無所適從的時日，我也會一絲不掛地縱身跳進險灘拐角處的一段深河，在潔凈幽深的水體中拼命游行，讓肢體和思想在柔軟的水體中肆意放逐，直到呼吸響亮沉重，精力行將竭盡。潔凈的河流終將激活我內(nèi)心的心靈訴求，而岸堤上的河床也會讓我回到現(xiàn)實，消停下來后疑竇就會消解，騷動就會平息，困惑就會釋然，心霾就會放晴。而此刻，我卻頭腦渾然思維混沌，任憑絞盡腦汁搜腸刮肚，也很難清晰地回到過去。往昔已被時光割裂，那些河床上的記憶莫非已被這些沙塵和枯葉帶走？

眼前的東河逼仄而洶涌，河水用力將一個個鵝卵石推向岸邊，年深日久便堆砌成了這片寬闊的河床。這條川北通向陜甘的三省通衢，當年未通公路時全部依賴船運的浩蕩東河，已經(jīng)沒有了波瀾壯闊的浩瀚景象，流量的萎縮已經(jīng)超乎想象。歷經(jīng)千百年水流的蕩滌和打磨，這些大小不一的鵝卵石一應(yīng)的光滑細膩，如元寶般鋪排并鑲嵌在河灘上。卵石間的河沙中，一些沙金點綴其間，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白云藍天，水流潺潺，心境一片晴空。身下的河床分明還存留著我的余溫 ，我的肌體一如當年，瓷實地熨帖在地表上，我居然靜靜地睡著了。過往在夢境中復(fù)蘇并復(fù)活過來，河床四圍茫茫的米倉山，漸次顯出了它的輪廓，蒼白的朦朧之后便是黛色的清晰和逼真的通透。

翠綠的群山掠過，涌流的河水延伸了記憶 ，過往從思緒中走了出來。人生的每一步都是時光的積淀和催生，四十年前第一次躺在河床上的經(jīng)歷猶在眼前。在小學三年級時的某一天，我攤上了大事。當時，我與同生產(chǎn)隊的三叔同班，而且學習成績都很好，他是班長，我也是班上的干部。作為發(fā)小，雖然關(guān)系很好，卻為一件小事打了起來，我情急之下拿起一支圓珠筆刺向了他的眼睛。看著三叔血流如注的臉，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搞瞎了對方的眼睛。老師嚇傻了，同學們嚇傻了，我也嚇傻了。待老師和同學將三叔送到診所后，我躲起來了。此事很快波及到了兩個家庭，三叔的父母吵到了家里，并提出了苛刻條件。我躲在豬圈的頂棚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小時候非常淘氣，挨揍是家常便飯，父親那令人驚怵的五官讓我瑟瑟發(fā)抖，心想一頓毒打已經(jīng)在所難免。傻傻地回家等待一頓暴揍，還不如溜之大吉。我躡手躡腳地穿過房前茂密的黃金樹林，躲在了河灘上，在這里我熬了整整一夜，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思考，為自己的莽撞深深自責，心想如果三叔的眼睛真瞎了，我將如何面對，而三叔又將怎樣走好今后的路？因為第一次思考，童年從此與我作別，困惑與體悟從此與我相伴。煉獄般的漫漫長夜，每一秒都何其漫長。蚊蟲叮咬得渾身腫痛不說，二十多小時粒米未進，身體恍惚站立不穩(wěn)。饑餓的折磨在我幼小的心靈上投下了暗影，深切的感受了對生存的渴望。饑腸轆轆就俯下身子豪飲東河之水，大山的汁液寡淡冷涼，這些清泉似乎在一夜之間洗去了我的所有能量，榨干了我的所有血液。對飯食的渴求使我像極了一個死士。一定要回家，哪怕被父親打死，也要吃頓飽飯再死。出人意料的是，回到家后父親并沒有打我，原因是三叔的眼睛并沒有被刺瞎，除了賠付了必要的醫(yī)藥費用，他們也沒有找更多的麻煩。我狼吞虎咽地一口氣吃了三碗苞米飯，喝下了一碗南瓜湯，母親在旁邊一直不停地抹眼淚。不幸中的萬幸，刺入的圓珠筆擦傷了三叔的眼膜，距離眼體已不足毫米。四十年光陰已然逝去，三叔眼角的疤痕卻還清晰可見。

刺眼事件以后，我將河床視作棲息的母體，安然的躺一躺，心情就會愈加開闊和亮堂。大多數(shù)清閑的時候，我會枕著卵石伴著濤聲美美地睡上一覺。堅硬之石的冰爽撫摸和清流碧濤的無言叮囑，總會讓我在通透圓滿的睡眠后，進入另外一種狀態(tài)。

走出家鄉(xiāng)山高谷深的夾皮溝抵達另一個村莊和遙遠的縣城，無論多長時間，只要邁開了腳步，終究能夠到達預(yù)定的地方。作為川北那樣的窮鄉(xiāng)僻壤，當年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就是讀書及第，而這樣的通道何其艱難，高校大門內(nèi)外只有一步之遙卻是山長水闊，這樣的愿景豈是腳步能夠丈量和跨越。貧瘠的土地難以長出茁壯的大樹，貧困的環(huán)境同樣會限制人的想象。八十年代的川北老家依然貧窮，很多孩子讀完小學便輟學回家。我們家兄弟姊妹眾多，更是不堪重負，雖然父母鐵了心要供我們讀書，但在砍柴放牛打豬草等繁重的農(nóng)活擠壓之下，根本無法靜下心來讀書學習。加之家里的房屋狹窄，根本容不下五個孩子讀書寫作業(yè)，家門口寬闊的河床便成了我讀背課文的場所，一塊碩大的方形石頭便成了我寫作業(yè)的天然課桌。我當時的成績在班里中等偏下，而小升初的招生率不到百分之四十，重點初中更是不到百分之二十，家人和老師沒有人認為我能考上初中。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張榜公布時卻出乎意料，我竟然考了全班第三名，而且考上了區(qū)里的重點中學。能超水平發(fā)揮考上初中，是河床的關(guān)愛和福佑嗎？八月的蜀地酷熱難耐，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夜，我只身來到河床上，頭枕著滾燙的卵石，仰望滿天星斗，在心無旁騖中酣然入睡。

沒有回去的路，如同沒有逆時針下走動的光陰。酷熱灼痛了記憶，現(xiàn)實讓我回過神來，一個趔趄使我的身體有些失重，河床的變化讓我猝不及防。歲月的河床終究無法抵御河水的沖積和現(xiàn)代文明的損毀，河床上的大量沙石已成為現(xiàn)代建筑的基奠，那些好看的石頭也已被趨利者尋走，陪我走過童年時光的方形石桌已經(jīng)不知所蹤。

沒有什么像改革開放那樣深遠的影響了一個時代，其變化直接體現(xiàn)為生存狀態(tài)的改變，我們幸運的成為了這個時代的親歷者和獲得者。高中畢業(yè)后，很多同學都去了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打工，我也與人相約去東部某省闖蕩，可父親卻希望我能留在當?shù)卣乙环莨ぷ?。在鄉(xiāng)完小當教師的父親得知鄉(xiāng)政府要招考一名工作人員后，疏通了縣招考部門的關(guān)系，經(jīng)過象征性筆試后，我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鄉(xiāng)干部。對工作談不上熱愛，卻也算端上了鐵飯碗，工資雖然微薄，但終歸不再向父母乞要。

一場場農(nóng)事更迭，一季季麥熟谷黃。山山嶺嶺村村巷巷在腳下循環(huán)往復(fù)，農(nóng)村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滿滿當當?shù)靥顫M了工作日程，在鄉(xiāng)政府工作三年的日子倒也隨波逐流波瀾不驚。但撤鄉(xiāng)并鎮(zhèn)的機構(gòu)改革還是給我?guī)砹遂涂只?，鄰近的三個鄉(xiāng)將合并為一個鎮(zhèn)，單位的裁撤會使很多人面臨工作調(diào)整或失去工作崗位。機構(gòu)改革的進程冗長難熬，使人無所適從去留彷徨，單位已經(jīng)無人用心工作，松散程度無異于河灘上隨風飛舞的沙。在這些閑暇的時光里，我更多時候會選擇到河床上靜靜地讀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特別是小說繁盛的時代，文學成了改革開放最堅定的隨從，其間也誕生了大量無愧于這個時代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能讀到一部好的小說是最大的時髦和最好的娛樂。當時的生活單調(diào)而迷茫，我選擇了讀書，渴望在那些膾炙人口的小說閱讀中獲得生活的力量。濤聲嘩嘩，蟬鳴陣陣，在河床上碩大的麻柳樹下，我啃讀了《悲慘世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平凡的世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大量書籍。亦真亦幻亦悲亦歡，無論作為閱讀的旁觀者，還是幻化為故事中的親歷者，我都能感覺到自己體悟于作家精妙的文字中，幸福的生活在書中的情節(jié)里。在這些正能量的小說中，我能感受到自己在現(xiàn)實中自由的存在，并能與讀過的東西產(chǎn)生共鳴。最關(guān)鍵的是，閱讀使我當時焦灼無依的心得到些許安頓。

很多念頭都產(chǎn)生于不切實際的想法，這些想法會讓人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傾盡全力，努力也就變得更有意義。閱讀的深入慢慢使我對文學的需求變?yōu)闆_動，作家們精美的文字和美妙的故事常常撩撥著我年輕的心，雖然不敢有當作家的夢想，但也希望能像作家們一樣讓經(jīng)歷及精神有跡可循，能夠以文字的形態(tài)將自己的情感記錄下來，把自己的處境描摹出來，以文學的方式將自己的心事和心情存留下來。癡望讓我熱血沸騰筆耕不輟，在短短一年多時間里，我熬更守夜苦思冥想奮筆疾書，寫下了上百頁四言八句之類的打油詩和哼哼唧唧的小散文，工整譽抄后貼上八分錢郵票，滿懷期待地撒向了諸多報刊。當時的書寫遵從于內(nèi)心，卻無法契合于現(xiàn)實，縱有文學的沖動，卻不具備寫作的能力，我的認識、理解乃至表達還沒有達到可以發(fā)表作品的高度。盡管所寄稿件無一刊用，但我仍舊興致盎然，因為這些青澀的文字使我的情感和情緒得到了釋放和揮灑。

逶迤而行，走走停停，雖然一直沒有停止尋找和突圍，但在更多時候我會屈從于現(xiàn)實和茍且于穩(wěn)妥，因為我不知道那些呈散狀延伸的路將把自己引向何方。機構(gòu)改革遲遲未見分曉，我終于在漫長的等待中有了新的想法，在即將超齡之際，踏上了從軍之路。為什么會在從軍時的行囊中背負著那么沉重的書？渴望在書頁中得到什么？我已經(jīng)不記得當時的具體想法，但絕不僅僅是通過閱讀打發(fā)時日那么簡單。

在塞北宣化洋河南的河床上，無論冰寒暑日，但凡訓練之余，總有一個列兵在心無旁騖的捧讀著書籍，那些綿密的文字魔力般讓他目不暇給陶醉其間，這個列兵就是我。在不一樣的河床上讀書，雖然沒有故鄉(xiāng)那條河流中的濤聲侍讀，卻也有營區(qū)傳來的軍歌軍號和軍樂相伴，書頁中傳導出了同樣的愉悅和能量。嗜讀的情狀引起了一些人的好奇和關(guān)注，部隊領(lǐng)導看到我那些未能發(fā)表的一些文稿后，新訓尚未結(jié)束便將我安排到部隊宣傳部門從事新聞報道工作。沒想到這一干竟然覆蓋了我的整個軍旅生涯，部隊很多人和事也常常在我的筆下浮現(xiàn)于報刊的字里行間。這是個改變了我命運的差事，我不再需要回到故鄉(xiāng)的河床上苦思冥想謀劃出路。

時間在流動中將所有的歲月變成了記憶。而這些記憶，則以物證的方式無聲無息存留了所有生活和經(jīng)歷。軍旅十四年，足跡遍及北國南疆，之后就地轉(zhuǎn)業(yè)春城昆明。世事紛繁變遷，唯有讀書寫作不綴，雖無甚建樹，卻一直在篤定中堅持和前行。我常常想，在至今看來仍然難言成就的我的那些文字，是悠悠綿延的東河之水的潤澤和岸堤上寬闊河床的啟示嗎？

我清醒地站在故鄉(xiāng)的河床上。輕柔潔凈的河流怕驚擾了我的思緒，在眼前放慢了速率。眼前寬闊的河床上，盡管我依然孤獨而單薄，但此刻我的心里卻漾開柔波，流俗于內(nèi)心的膚淺正隨著河谷升騰的霧氣緩緩消散。在城市的繁華與享樂中，我多次警告自己的思維不要陷入鄉(xiāng)間田園牧歌的矯情套路，當每每面對城市喧囂煩擾的各種噪音及罪惡排放，我又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腳步早已印在鄉(xiāng)村的土地上無法抹去。當年沉重的行囊中根本無法盛下襁褓一樣福佑我的鄉(xiāng)村和故鄉(xiāng)，它們即便被出行的人們擴散到了更遠的地方，卻又以物理意義、精神層面乃至生理屬性般的存在一直沒有離開。堅實的河床一如既往地鋪墊在我的腳下，光滑細膩的各色卵石靜臥在我的身旁，莽莽秦巴山偉岸在我的視野里。

責任編輯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