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戴米舍》(Dermuche)是法國小說家馬塞爾·埃梅的短篇小說代表作。埃梅的小說融合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手法,憑借豐富的想象、奇妙的構(gòu)思,游走于真實和幻想之間,寓現(xiàn)實于荒誕之中,以假見真,化實為虛,對現(xiàn)實生活的荒謬進行了深刻的批判。《戴米舍》這篇小說借殺人犯戴米舍一夕之間變形為一個嬰孩的怪誕故事,對社會現(xiàn)實、法律制度、人性人情進行了深刻的揭示和反省,在宗教文化的背景中,思考了罪惡如何才能被救贖的問題。
關(guān)鍵詞:現(xiàn)實;荒誕;罪惡;救贖
作者簡介:郁寶華(1974-),男,漢,江蘇無錫人,無錫城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29-0-03
馬塞爾·埃梅(Marcel Aymé,1902-1967),法國著名小說家、劇作家。他生于法國東北部山區(qū),家境貧苦,曾當過小工、小販和銀行雇員等,由于生活的種種磨煉和對生活的敏銳觀察,他憑自學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他是20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大師,繼承了法國現(xiàn)實主義和幽默的文學傳統(tǒng),主張作家要“作為時代的良心”,作品展示了20世紀20年代至60年代法國社會生活的畫面。法國評論界稱贊他為當代的拉伯雷和莫里哀。他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尤為出色,被譽為繼莫泊桑之后的短篇小說大家,膾炙人口的名篇有《穿墻記》、《侏儒》等。
埃梅是極富創(chuàng)造性的作家。他融合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手法,憑借豐富的想象、奇妙的構(gòu)思,游走于真實和幻想之間,寓現(xiàn)實于荒誕之中,以假見真,化實為虛,對現(xiàn)實生活的荒謬進行了深刻的批判。短篇小說《戴米舍》(Dermuche)就是這樣一篇杰作。這篇小說借殺人犯戴米舍一夕之間變形為一個嬰孩的荒誕故事,對社會現(xiàn)實、法律制度、人性人情進行了深刻的揭示和反省,在宗教文化的背景中,思考了罪惡如何才能被救贖的問題。
一、一張唱片引發(fā)的犯罪
戴米舍是一個殺人犯。小說的開頭就是戴米舍在法庭上被定罪的場景。他為了把一張覬覦多年的唱片據(jù)為己有,殺死了一家三口人。除了對戴米舍相貌的一番詳細描寫,作者在這里沒有介紹戴米舍的任何其它信息:他的全名,他的職業(yè),他的家庭,他的生活,他的家人,他的成長經(jīng)歷等等。因為這些對法庭上的法官、律師、陪審團來說,都無關(guān)緊要。他的罪行很明顯,法庭內(nèi)外沒有一個人對他表示絲毫的同情。在這里,埃梅顯示了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冷峻,沒有人想要深究戴米舍犯罪的原因和過程,是蓄意謀殺還是誤殺?并且,在陪審團看來,即使“他的罪還有疑點”,他那粗野的外貌也足以讓陪審團定他的罪。作者在這里詳細描繪了戴米舍的外貌:“他的肩膀厚實,脖子粗壯,有一張顴骨凸出、顯不出額角的扁平大臉和一雙半開半閉、目光遲鈍的小眼睛”。用后文牧師的話來說,這是“工人的身體”。
整個審判過程似乎與戴米舍無關(guān),他顯出一副麻木、困惑的樣子,直到起訴進行到出示那張唱片的時候,他才突然顯出一點興趣來:“他斜靠在被告席的柵欄邊上,牢牢地盯著那張唱片,當書記官開動唱機,奏出樂曲來時,他那呆板遲鈍的臉上略過一抹十分溫柔的笑容”。雖然現(xiàn)實中沒有人對戴米舍覬覦這張唱片的原因感興趣,作者還是通過深入戴米舍的內(nèi)心世界,給讀者揭示了這起血案的根源:在馬恩河畔諾讓的一幢樸素的別墅里,住著三個小有資產(chǎn)的老人,分別是兩個老小姐和她們的叔叔,一個掛著退伍軍人勛章的怕冷的老人。三個老人習慣于在每個禮拜天的午后搖起唱機,欣賞優(yōu)美的音樂。在每個夏天,好天氣的時候,他們就把餐廳的窗戶打開,他們并不知道戴米舍正蜷縮在窗外,傾聽著動聽的樂曲,享受夏天迷人的魅力。但一到秋天,怕冷的老人關(guān)上了窗,戴米舍就被剝奪了生活中的這一點點享受和快樂。連續(xù)3年,戴米舍覺得那樂曲逐漸從他心里消失,他奪回樂曲的渴望也在不斷增長,直到第4年的9月夜,再也無法忍受沒有音樂也沒有快樂的日子的戴米舍,闖進了三個老人的別墅。第二天警察發(fā)現(xiàn)他時,他正沉浸在他的音樂中,身旁躺著三個老人的尸體。
毫無疑問,戴米舍和別墅里的人是生活在兩個世界中。戴米舍很可能是個出賣勞力為生的流浪漢,居無定所,他的精神狀態(tài)也有問題,記憶力差是一方面的表現(xiàn),異常迷戀那支樂曲是另一方面表現(xiàn)。但讀者可以理解的是,正因為戴米舍在物質(zhì)和精神領(lǐng)域的極度貧乏,那支他蜷縮在墻角下聽到的,在禮拜天奏放的樂曲,才占據(jù)了他精神世界的全部,成為他唯一的快樂和享受。當這唯一的精神支柱被剝奪的時候,他實在忍受不了等待的痛苦,終于闖進了別墅,犯下了罪行。戴米舍的經(jīng)歷讓人想起《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他從小成了孤兒,長大后失業(yè),為了挨餓的外甥,偷了一塊面包而被判苦役。冉·阿讓和戴米舍的犯罪都有其不得不為的理由,一個是為了肉體的存在,一個是為了精神的存在。如果把他們的罪行放到整個社會的大背景中來看,整個社會也不能說是無辜的。
二、信仰與救贖
戴米舍被定罪,在死牢中靜候著執(zhí)行死刑的那一日,對自己的結(jié)局顯得毫不在乎。“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哼哼那支驅(qū)使他去干殺人勾當?shù)哪?,可他又不很記得?!北O(jiān)獄牧師出場了,他懷著一點善意,想要拯救這個殺人犯的靈魂。在基督教文化中,拯救罪人的靈魂,讓罪人在臨刑前懺悔,正是一個監(jiān)獄牧師的職責。起初,戴米舍對牧師的說教沒有任何反應,然而,在12月的某一天,當戴米舍聽牧師講述圣母和天使的事跡時,他突然有了反應,他遲鈍的眼睛里閃現(xiàn)了一絲亮光。他向牧師發(fā)問:“那么這個小耶穌,他還活著嗎?”牧師于是決定給戴米舍講述圣嬰耶穌的故事,在牧師看來,也許是因為圣嬰耶穌的故事比較容易理解,可以打動戴米舍,讓他由此沐浴神圣教義的真理光輝。
牧師講述了耶穌誕生在牛棚里,誕生在牛和驢之間的故事。最后,牧師說:“要知道,戴米舍,這說明耶穌是熱愛窮人的,是為了窮人的緣故而來到人世間的。他同樣可能選擇在監(jiān)獄中,在許多悲苦的人中間誕生。”也許正是這句話,戴米舍聽懂了,也接受了。他說:“先生,我懂了。耶穌真的可能會生在我現(xiàn)在住的牢房里,而不愿生在一個別墅里?!庇纱?,戴米舍對圣嬰耶穌產(chǎn)生了單純的信仰。他并沒有像牧師所希望的,進而對自己的罪行,產(chǎn)生懺悔之心,企望得到上帝的寬恕而進入天堂。他只是把圣嬰耶穌看成能理解自己、接納自己的同類,一個天堂里的孩子。他問牧師那小耶穌是否也喜歡音樂,他甚至給小耶穌寫了一封信,托牧師轉(zhuǎn)交,信中懇求小耶穌:在自己進入天堂的時候,能不能得到那張唱片?
牧師讀完信后,驚恐不已,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努力最終失敗了:這個兇犯既不知罪,也不悔罪,他像個小孩子一樣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壞事?!肮と说纳眢w,小孩的靈魂……殺死三個老人,并不是蓄意犯罪。正像一個孩子剪開自己的玩偶,或者扯斷玩偶的腿一樣。真是一個不知道自己的力氣的孩子。一個不幸的孩子,如此而已。他相信圣嬰耶穌,就是明證。”因此牧師又想到,戴米舍像初生嬰兒一樣不懂事理,他的靈魂像泉水一樣純凈,因此在接受上帝的最后審判時,恐怕上帝也會對他無可奈何吧?
這樣一個不會懺悔的人,能得到上帝的寬恕,實現(xiàn)精神上的救贖嗎?雖然不抱希望,牧師仍然去監(jiān)獄教堂,把戴米舍寫給圣嬰耶穌的信放進石膏搖籃里,并為戴米舍祈禱。
三、無法實現(xiàn)的救贖
臨刑的日子終于到了。就在圣誕節(jié)前夕,12月24日凌晨,一群衣著考究的紳士在看守們的陪同下來到死牢。他們來監(jiān)督和執(zhí)行對戴米舍的死刑。但是,小說至此,終于脫離了現(xiàn)實主義的范疇,出現(xiàn)了神奇怪誕的事情,原本在牢房中的戴米舍不見了,牢床的毯子下面躺著的是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孩,正安靜地微笑著看著來訪者。典獄長憤怒地斥責他的下屬,而牧師則朝著上帝、圣母、圣父、天公、圣子跪下去謝恩,牧師明白了,這是上帝制造的神跡,代表上帝寬恕了戴米舍的罪,就像牧師曾說過的:“因為上帝想啟示我們,每一個罪人都可祈望得到上帝的寬赦。對上帝說來,即使是最大的罪也不過是生活中的偶然事故……”在牧師看來,上帝因為戴米舍像個孩子一樣的靈魂而赦免了他的罪,同時上帝把戴米舍變成了一個清白無辜的嬰孩,這就消除了他那原本有罪孽的生命。就像《圣經(jīng)》中屢次提到的,在上帝眼中,只有兒童是無罪的。
戴米舍的變形,震驚了這一群紳士。在最初的慌亂之后,他們紛紛尋找這個嬰孩與戴米舍的相似之處,一心想要證明戴米舍并沒有從監(jiān)獄中逃走,床上的嬰孩就是戴米舍本人。典獄長發(fā)現(xiàn)嬰兒胸口也刺著和戴米舍身上一樣的花紋:一邊是女人頭,一邊是只狗頭,大小也恰成比例。檢察官萊勃歐夫發(fā)現(xiàn)嬰兒的“大腦袋,扁臉盤,低額角,還有瞇縫著的小眼睛,甚至那鼻子”都和戴米舍長得很像??词亻L發(fā)現(xiàn)戴米舍大腿后部長的棕色的胎記也出現(xiàn)在嬰兒腿上。最后,典獄長命人比較了戴米舍與嬰兒的指紋,終于確定了這離奇的變形。
該如何對待這幾個月大的嬰孩,死刑還要繼續(xù)執(zhí)行嗎?檢察官萊勃歐夫?qū)Φ洫z長提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你真的還以為這是你手中的殺人犯嗎?”對此,牧師注視著這個躺在萊勃歐夫和典獄長面前的實質(zhì)上的神之嬰孩,滿懷信心地斷定:“事情定會像圣嬰耶穌裁決的那樣進行下去的”。如果說牧師因為宗教信仰的緣故想要停止死刑,赦免這個嬰兒,那么檢察官萊勃歐夫和辯護律師布里頓先生則從人性人情的角度,意圖挽救這個嬰兒。布里頓先生說:“你可決不能打算去處死一個襁褓中的嬰孩!這樣做太可怕了,真是荒謬絕倫。即便我們承認戴米舍罪行屬實,該判死刑,我們也絕無必要為一個新生嬰孩的清白無辜做任何辯護?!钡还苁菍ι系鄣男叛觯€是從人性人情角度進行的辯護,都無法阻止典獄長執(zhí)行他的法律。在典獄長看來,這是個已經(jīng)被判死刑的人,即使他變成一個新生嬰孩也不能逃避法律的審判和制裁。
牧師發(fā)出最后的抗議,質(zhì)問典獄長難道沒有看出上帝插手其中嗎?典獄長的回答則是那又怎么樣呢,我有上級的指令必須執(zhí)行,并且上帝并不負責給我晉升。檢察官萊勃歐夫建議典獄長請示上級,有關(guān)的高級官員在勃然大怒之后,考慮到自己的前程,仍然達成了一致的意見:“鑒于犯人的身體在悔恨的重壓之下,或者無論別的什么原因而有些縮小,不允許改變審判的決定?!?/p>
于是最驚心動魄的場面上演了,犯人臨刑前要進行最后的梳妝,人們用一條床毯裹住嬰兒,剃掉他脖頸后面的一綹柔軟的毛發(fā),牧師小心翼翼地給嬰兒行了洗禮,又親自抱著嬰兒將他送到矗立在院子里的殺人機器底下……戴米舍(嬰兒)的最終被處決,代表了馬塞爾·埃梅對社會現(xiàn)實、法律制度的深刻揭露和無情嘲諷,以及對宗教信仰和人性人情的深刻反思。雖然小說后半部分,采用了超現(xiàn)實的變形的手法,但其中蘊含的仍然是極其現(xiàn)實的思考??梢哉f,作者在這里提出了一個關(guān)于罪惡和救贖的問題:罪惡是否能在現(xiàn)實中被救贖,以及在何種情況下能夠被救贖?如果一個罪人真正懺悔了,他能不能在現(xiàn)實中被寬赦?或者更具體一點說,一個人因為偶然的過失而犯下的罪行,能否被給予改過自新的機會?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中,宗教信仰能否拯救人的靈魂,實現(xiàn)人精神上的救贖?如果不能,宗教信仰的意義何在?如果能,又如何證明罪人靈魂上的凈化和被拯救?可以說,作者在此既提出了問題,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對救贖的絕望。當戴米舍變?yōu)閶牒⒌钠孥E也無法證明上帝的寬赦的時候,當人們執(zhí)意將嬰兒送上斷頭臺的時候,意味著在現(xiàn)實中,任何悔悟都是無法被證明的,任何救贖都是無法實現(xiàn)的。
小說還有一個意味深長的尾聲,戴米舍的辯護律師想要證明,“如果戴米舍罪孽深重的生命被消除了,那么他并未犯過罪,而那幾個住在諾讓的人也根本沒有被人殺害”,他找到了兩位老小姐和她們怕冷的叔叔住的那幢別墅,三個老人告訴他,就在那天晚上,有人偷走了一張放在餐桌上的唱片。上帝想要告訴人們的是,那原本該是事件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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